九
关富智今日在顺来饭庄大宴宾客,为孙子过满月,刘元柱和林之甫连袂而来,身后跟着罗望。正在门口和客人寒喧的关富智看到刘元柱三人,丢下客人快步下了台阶,双手报拳行礼道:“刘掌柜、林先生亲临,关某人荣幸之至,抬爱了,快请、快请!”刘、林二人忙着还礼,刘元柱笑道:“关镇长好大的排场,比儿子结婚还要讲究。”
“那是,老关家后继有人,天大的喜事嘛,请!罗兄弟替我招呼着两位贵客进包厢就坐,我在门口迎一下客人。”
罗望见关富智喜上眉梢、脸上的皱褶如盛开的菊花般绽放,说声:“恭喜关爷,”就上前几步为刘元柱、林之甫引路,林之甫只拱了拱手没有言语。
包厢内摆了两张圆桌,一桌已坐满了人,另一桌上首空着几个位子,跑堂的上前把林之甫让到主位,刘元柱、罗望依次而坐,刚刚坐定,乌拉思曼就走过来坐在了罗望下手,向罗望伸手问好,罗望也伸出右手握了一下问候道:“乌掌柜好。”各自端坐着不再说话。
两年多来,罗望和乌拉思曼没有发生过什么瓜葛,仅仅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乌拉思曼好似很安分,没有找过麻烦。不过,同席吃饭却是两年来的头一遭,罗望知道乌拉思曼是有意坐在了自己身旁,端起茶碗小口品着,揣测他的意图。
酒席上桌,乌拉思曼殷勤地举杯向刘元柱、林之甫敬酒,邀罗望同饮,显得热情周到,罗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微笑着迎合。关家父子挨桌敬酒完毕,关富智来到桌上坐定,谈笑间说道:“今日特地把甘州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聚在一桌,一来感谢各位给关某薄面,赏脸参加孙儿的满月酒宴,二来呐,自现在起这饭庄就交给关晓经营,成了他的产业,关晓也算是独立门户了,请各位做个见证,往后对关晓多加照应。这杯酒我先干为敬!”众人也附合着说些恭喜之类的场面话。
酒宴结束,关富智和关晓站在门口恭送宾客,当着众人的面,关富智对罗望说:“罗兄弟,你可是孩子的舅舅,方秧常念叨你呐,哪天有时间了请你到关晓家,我们多喧会儿。”
罗望明知关富智这是在告诉众人关、罗一体,还是无可奈何地应承道:“应当的、应当的,关爷请留步。”拱手行礼后快走几步想赶上前面的刘元柱和林之甫,不料乌拉思曼几步追过来,低声说:“罗掌柜,我们过去生意上有点过节,那是乌某人自己不上路,这两年乌某人咋样你应该看的清楚,我和你合作办一家商号怎么样?罗掌柜不忙回绝,想想再说吧,哎,你那位小兄弟刘甲在外几年也该回家了,替我问好,别说他被活埋的话。”说完,不容罗望回话,扭身朝市场方向走了。
牲畜、皮货市场倒了以后,乌拉思曼另辟蹊径,把吉盛号名下的产业部分改造成四合院,卖给了到甘州经商的外地人,部分改为车马店,竟然经营的有声有色,到叫刘元柱、罗望大跌眼镜,为之叹服。
有关刘甲的事,这一两年在甘州传的沸沸扬扬,版本各不相同,人还活着却是大家公认的,罗望对乌拉思曼说的话没在意。
看见罗望跟上来,刘元柱嘿嘿一笑说:“这下甘州人都知道了,你罗掌柜是关家孙儿的亲娘舅,可是致亲,一家人呐,这老关可是活成人精了。”
罗望也自失的一笑说:“此招在我这儿用过不止一次,很管用呐。”两人说着话,脚步慢了下来,林之甫说道:“快点,今天是给宝儿、壮儿讲书的时间。”
两个三岁多点的孩子都和外公非常亲近,常听林之甫给他们说故事,林之甫就把许多书本上的掌故编成一个个小段子讲给孩子听,时间不长,形成了习惯,每月逢五就是林之甫给孩子讲故事的时间,今天恰好是月中十五日。刘元柱紧走几步说:“亲家,怕是没时间了,到家给你引见个人。还有,甲儿回来了,”刘元柱脸上洋溢着幸福、得意的笑容。
林之甫、罗望一齐停下脚步。
林之甫说:“咋不早说,快走。”
“等等,刚才乌拉思曼莫名其妙地让我给刘甲带好,该不会是。”罗望话音未落,刘元柱的脸色立马变阴,“这姓乌的什么道行,咋晚才到,今天他就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几年了还盯着我们不放。”
罗望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乌拉思曼所为、所言,就是告诉刘元柱和罗望:“我乌某不仅知道刘甲活着,而且知道他刚回甘州,罗望你得乖乖合作,否则后果很严重。”
三个人在街沿上呆立一会,林之甫说:“望儿,他提啥条件你都接下来,先稳住他再说。”
“老话重提,合作办商号。”
“走,一会儿你们就明白了,这次还能逃脱算姓乌的有能耐,”刘元柱果断地说。
乌拉思曼并没有安排人盯住刘家,发现刘甲回来纯属偶然。
刘甲将王芸、王芬姐妹俩送到红军办事处,也就是后来的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了高医生,在高医生安排下,他进入了省府工作,专程拜访张启正后,张启正把这位故人之子要到了自己的身边。这次,张启正到甘州公干,就把刘甲带了回来。
黄昏时分,张启正和刘甲化装成商人带着一支运粮驼队来到甘州城下。刘甲到哨卡办理交税手续,恰好豹子也在一旁等候接货。刘甲身形没有多大变化,只戴着一幅墨镜,他一开口,豹子就听出了他是谁,又不敢确定,就尾随驼队进了城。此时的刘甲心急火燎,哪会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当张启正和刘甲敲开刘元柱家街门时,豹子就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急匆匆回来告诉了乌拉思曼,并说:“大哥,告成县长吧。”乌拉思曼敲了一下豹子脑门说:“长点脑子好不,刘甲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逃出甘州,又胆敢回来能没倚仗吗?说不定县长、师长等等的都是局内人,告发,你找死啊,借机办自己的事才是正主意,没我的话,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于是就有了酒席上的一幕。
三人进了家门,罗望没有随刘元柱去堂屋,而是快步跑向刘甲的房间,还没到跟前,房门打开,刘甲抱着儿子和林兰英出来了,罗望上前一把抱起刘甲父子俩人转了一圈,嘴里念叨着:“可算回来了。”孩子奶声奶气嚷嚷着:“爸爸,放下我爹。”一旁的林兰英红着脸说:“这孩子,叫姑父,就是记不住。”罗望放下父子俩,刘甲把儿子交给林兰英向罗望伸出右手,罗望没有握手,而是再次把刘甲拥在怀里,刘甲拍着罗望后背说:“好了,松开吧,这次来有大事要办,如果事成,就不走了。”
刘元柱在堂屋门口叫道:“你俩过来有事。”罗望这才松开刘甲说:“走,去堂屋。”到像他才是这家的少主人。
二人进了堂屋,刘元柱介绍说:“贤侄,这位就是省参议张先生。”
“启正兄,这就是刚给你说过的罗望罗掌柜。”
罗望刚要行礼,坐在方桌旁太师椅上的张启正站起来伸出手说:“罗掌柜幸会。”罗望忙上前几步双手握住张启正的手说:“张先生,久仰。”
客套一番后,张启正说:“乌拉思曼虽得知刘甲回来,却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他既然提出了条件,就不会立即告发,罗掌柜尽管答应他,一会儿就去找他谈,稳住他就行。我的人今天就会陆续进城,其实呐,事情已查的差不多了,水落石出就在这一两天。”
罗望只听了他们谈话的一部分,云里雾里的猜了个大概,看了看刘元柱,刘元柱解释道:“宁夏银川两年来多次发生米行被盗案,近日抢盗被抓,供出大米是卖给了乌拉思曼,吉盛号卖的粮食来源已查明,正是我们两年前所预料的,来自官仓,就等最后揭开盖子了。”
吉盛号卖的粮食来自官仓是两年前罗望发现的,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吉盛号卖的粮食量虽不大,品质极佳,又总是在夜里运粮入仓,罗望跟踪一次就发现了来路。如何处置,他把刘元柱、林之甫请到家里商量,两人的意见都是等机会,刘元柱的原话他还记忆犹新,“没有官员撑腰,单凭乌拉思曼搞不了这事,不过,就这点粮食,弄不倒他们,一旦扯出来,很快就会弥缝好,给他们几年,搞大发了再出击,争取一击而中。”这一等就到了今天,他知道,这是刘元柱操纵的结果。
张启正说:“可能会有不少人卷进来,省里有指示,凡涉事政府工作人员严办,但不能扯进军方。实话实说吧,省里也是意见不一,就看我们操做的效果了,过些天有一位中央政府大员到甘州视察,如果我们运做的好,就有可能搬倒韩起茂,林先生,还要借你的如椽之笔做一篇好文章。那位大员可是知名的书法大家。元柱和韩起茂明争暗斗这些年,也该有个结果了,大势如此嘛。我既然见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兹事体大,各位应知轻重,万不可泄露。”
罗望对张启正居高临下的说话方式觉得很不自在,看了一眼林之甫,发现林之甫两眼眼帘下垂、面带愠色。刘元柱当然也看到了林之甫的脸色,他怕林之甫拒绝,那样的话,用书法引起中央大员注意的计划就要泡汤,赶紧打圆场道:“亲家,这个、这个事是我提出请你来捉笔的,只此一次,算是帮我个忙吧。”罗望见林之甫面色缓和,告辞道:“张先生、大掌柜,你们商量着,我得去找乌拉思曼,以免生变。”林之甫也起身说:“谨遵吩咐,这会儿嘛先逗孙儿去了,告辞!”
出了堂屋,林之甫还在摇头。
这天傍晚,张启正独自一人来到师部,向哨兵出示了一张专门的通行证,让哨兵通知韩起茂,哨兵不敢怠慢,通知了马生海,没有一袋烟工夫,马生海跑步过来,把张启正请到了会客室。
韩起茂认识张启正,猜测此人秘密来甘州必有大事,张启正没有过多寒喧,拿出一张省府签发的命令,内容是特派张参议核实官仓贮备粮,全数运往抗日前线,如有异常,授权张参议全权处置。韩起茂脸色微微一沉说:“谨遵命令,就让我的卫队协助你去查吧,相信没人胆子大到打官仓的主意。”
官仓是中央政府设在甘州的贮备粮仓,贮存的粮食必须是征收上来的一等品,主要是小麦、青稞、不脱壳的谷物。调度使用必须由省政府报请中央政府批准。没有人能说得清设立于哪朝哪代,但无论什么时候,没有谁敢动用,这在甘州各界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进入民国以后,官仓管理虽说日渐松弛,底线还是有的,即便是韩起茂出征宁夏,马元海剿灭红军,都没有动过官仓的心思。
张启正当然明白韩起茂的用意,他没有露出底牌,爽快地答应道:“谢韩师长支持,正好我带来的人手不够。”两人商量了许久,又叫进马生海布置一番,张启正方才告辞离开。
是夜子时,一个黑影从白俊家的小院墙上轻飘飘的落入院内,敲开卧室门闪身而入,不一会出来,仍旧越墙而出。
第二天凌晨,南城门的哨兵刚刚推开厚重的门扇,手还没松开,四匹马疾速冲了出去,哨兵骂声:“日阿奶奶地,急着投胎去呢。”抬头看见四匹马只有两个骑手,卷起一股尘土消失在晨雾中。
天光大亮,张启正带着十几个身着藏蓝色中山服的男子来到了县政府门口,马生海已经和一个排的士兵等在那儿,大院门尚未打开,一个男子上前拍了拍门环。
值班的老汉边开门边嘟囔:“还让不让人安生,闹腾了一夜还没够。”男子厉声喊道:“乱嚷嚷啥,快点开门,带我们去见成县长。”
张启正没有找到成县长,也没找到税局局长白俊,只好让警察局长带人去抄吉盛号,抓捕乌拉思曼等人。自己和马生海带人来到官仓,把粮管局所有工作人员集中起来开始检查。
忙碌了一上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账目清楚、粮仓都装的满满当当,张启正暗想:“刘元柱提供的信息是准确的,可能是查的方法不对路。”于是命令道:“立即把粮食装车送到兰州,集中运往抗日前线。”
粮管局长是个秃顶的大胖子,开始还很得意,一听要运粮,一下子浑身哆嗦、面无血色。张启正看出了问题,挥了下手,一个男子拔出手枪顶在粮管局长额头说:“老实交代。”粮管局长瘫在地上,面目扭曲变形,用手指着粮仓,嘴里呜哩哇啦说不出一句话,现场的人闻到了浓浓的屎尿臊味。
打开粮仓才发现,所有粮仓顶部封着木板,上面堆了一点粮食,看上去冒着尖,下面是空的。
张启正当即宣布逮捕粮管局所有工作人员,就地审讯。没费多少事,就扯出了吉盛号粮行、成锐弟和白俊,张启正严令关闭城门,全城搜捕。
查抄吉盛号的警察没有多大收获,只抓住一些工人、干杂活的伙计,查封了吉盛号所有的产业。
全城搜捕进行了一天一夜,别说是成锐弟、白俊,就连乌拉思曼一伙人也凭空消失。
没两天,韩起茂收到驻扎在扁都口的骑兵连和民团共同上报的报告,说在距离扁都口不远处的野狼谷小道上,发现了成锐弟、白俊的尸体,已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白骨森然,只是现场一些破碎的纸片上,发现有两人的照片和委任状,据此判断是成县长、白局长无疑。这条小道虽然可以绕开关卡,但因常有成群的野狼出没,平时根本没有行人,不知两位政府官员为啥要冒险绕开关卡,招致惨祸云云。
韩起茂请来张启正,让他看了这份报告,并请他入驻县政府,临时主持工作。两人如实向省政府、西宁长官署报告了甘州稽查官仓的结果,严命各地驻军、民团抓捕乌拉思曼一伙,接着,拍卖乌拉思曼的产业,将所得款项全部购买粮食,运到了抗日前线。
官商勾结、倒卖官仓粮食的大案以县长成锐弟、税局局长白俊惨死、粮管局局长及下属十余人等待审判、乌拉思曼逃跑,当局正在全力追捕的结果告一段落。
还有一个传闻,据发现成锐弟、白俊尸体的几个士兵说,在现场捡到两把驳壳枪,枪还在套子里,弹匣是满的。
一身功夫的白俊连枪都没有拔出来就被狼咬死,真是天下奇闻,至于两人出逃时驼在马背上的钱财和那四匹马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
张启正理清了几件事的头绪,抽空专程拜访了韩起茂,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张启正切入正题,说:“韩师长,县长省里会委任,税局、粮管局我们得安排人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呢。这样吧,政府这边的职位就由县里安排,军队就不要再插手了,那位警察局长也该换换了,他是师部直属营的营副,是军人,兼着警察局长不太好。”
韩起茂听明白了,这是要收权,削弱军队的统治权,心想:“搞了半天你张启正是以查处官商勾结卖粮案为由头,抢地盘来了,老子为甘州死了那么多将士,你上牙打下牙一开一合就要收权,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于是就沉默着不言语。
看见韩起茂木着脸不表态,张启正接着说:“张某人来时高官亲自谈过话,这是省里的意思。”韩起茂端起茶碗喝水,仍旧不点头。
张启正也端起茶碗喝口茶,盯着韩起茂的眼睛说:“我的人一进城就对县府主要官员家进行了昼夜布控,那天夜里,你的警卫出入过白俊家,白俊、成锐弟凌晨出城,马上驼着搜刮来的金银无数。抓捕乌拉思曼,那位警察局长竟然派人通风报信,乌拉思曼一伙人出西门时,哨兵公然收下一袋银元就放行。至于野狼谷的山沟里发生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吧。我听任这些人逃离甘州也是为了把大事化小,韩师长再考虑一下,白俊、成锐弟可是马长官的人,落得这个下场是为了啥!马长官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是什么结果!”
韩起茂这才清楚,整个过程全在张启正的掌控之下,放任不过是为了逼他就犯。
张启正停了一会儿,加重筹码,接着说:“韩师长,刘甲回来了,那个叫老鼠子的警察翻供了,承认是自己诬陷刘甲,甘愿接受开除公职的惩罚,这是供词,三十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刘元柱自愿放弃,不再追究。”说完,掏出几张纸放在韩起茂面前。
张启正不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止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报告声,韩起茂说声进来,机要处长送来一份电报,韩起茂看完,交给张启正,示意机要处长出去。
张启正看完电文说:“看来我得等到这位中央大员视察结束才能离开甘州,韩师长,咱俩得配合搞好迎接是不。”
韩起茂面无表情地说:“就按张参议的意见办吧,韩某不再过问政府那边的事。”
目的达到,张启正起身告辞,韩起茂送张启正到师部大门口,两人很亲密地握手告别。
韩起茂以为自己已经妥协,两人完成交换、达成一致,就放下了戒心。
县政府当天就下达了警察局、粮管局、税局局长的任命,税局局长是刘甲,警察局、粮管局局长是张启正带来的人。
三团长马权把甘州发生的事电告了西宁长官署,马长官看完说了四个字:“混蛋、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