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韩起茂一行三人出了山峡城,朝甘州方向走了一里多地,拐到了通往军马场的路上。一出城韩起茂就拉着脸,马福寿好像是没话找话地说:“旅长,今年把直属营的骑兵连重新组建起来吧,我这边人手不够,快拉不开栓了。”韩起茂眉头紧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找吴燕山要去,窝囊废,”“驾”打马狂奔起来。
小马清楚韩起茂胸中怒气从何而来,见马福寿讨了个没趣,说声:“马营长,追吧。”扬鞭打马追了上去,马福寿阴笑一声,策马追赶两人。
他那句看似无意的话,实际上是深思熟虑后故意在韩起茂面前说起的,就是为了再次激怒韩起茂。
到了马场边缘,三人下马来到田埂上,只见绿油油的小禾苗,一株接一株,一片接一片,鲜嫩、苍翠的绿色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山坡上蒸腾起一团又一团洁白的云朵和蔚蓝的天空连在一起。
韩起茂长舒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从地里拔出一株秧苗问马福寿:“这就是你说的大烟吗?”
马福寿接过那颗仅长出四个叶子,茎部细长白嫩的秧苗说:“没错旅长,我家种过,长高了也就两三尺,开的花五颜六色,非常香艳,花瓣像是丝绸一样漂亮,花败了就有一个圆形的烟球,用专门的刀片在上面轻轻一划,就汨汨地流出白色汁液,一会儿就凝固变黑,刮下来收集到一起熬制,就成了烟土。这东西挑剔的很,气候、光线、水土都适合才能生长,伺候起来也很费人工,价格昂贵就不奇怪了。”
韩起茂说:“你知道的不少嘛,你的人打听到了没有,吴燕山种了多少亩?按时价能挣多少钱?”
马福寿说:“没有弄清楚种了多少亩,也说不清能获利多少。”
“吴燕山野心不小啊,这事你要盯紧,种这东西花费的本钱不小呐。”韩起茂叮嘱道。
马福寿说:“旅长放心,山峡城里本就有我的人,今天又联系上了吴燕山部队里一个叫李云的人,双管齐下,不会出问题,对了,吴燕山的本钱是从刘家银行贷的款子。”
“好,先让他们日弄吧。尕马子,把毡子铺地上,咱们在这儿吃点东西再回,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致嘛。”韩起茂一扫前面的不快,兴致勃勃地吆喝小马。
清朝道光末年,鸦片种植从陕西流入甘肃(大约在1830年前后)。河西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为鸦片种植提供了适宜的自然条件,种鸦片一旦收成好,一年就能暴富,巨额利益的诱惑下,官府腐败无能,禁令出不了县城,鸦片种植在河西迅速扩散。
当时,凉州古浪,甘州临泽、山峡,肃州清水产烟最多,口味最佳。
到了民国时期,官府更是明禁暗纵,公然定额收取烟税,甘肃鸦片泛滥达到了历史最高点,全省摆在明面上的鸦片种植土地就有百万亩之多。
民国初年,在甘肃做官、游历的高良等文化名人在笔记中这样记述:“永登农产品中十之五六为小麦,十之三四为罂粟;临泽沿着兰新大道一路上罂粟花怒放;武威罂粟花盛开宛如芙蓉。肥美之田野中,以鸦片最为主要……烟果林立,叶陌相连,农家妇女与儿童多在烟林中工作,辛辛勤勤,采此毒汁……鸦片竟然成为主打农产品。”
1931年,甘肃都督使用强制手段禁烟,官吏不敢敷衍,民众不敢漠视。县城周边鸦片种植几近绝迹。结果,导致鸦片价格大涨。原价是一两纹银一两烟土,后来涨到了十一两纹银以上才能购买一两烟土。某些有势力的人就在官府触角伸不到的偏远山区开始种植。虽然这种禁种漏洞百出,但无疑是民国初年甘肃最为有效的一次禁种。
后来,冯将军的国民军入甘,兵力急剧扩展,增编师旅数十,兵源给用,悉数取自地方。当时的甘肃,民穷财尽。利润最高、赚钱最快的鸦片种植、贩卖就成了筹措军费的主要手段,鸦片种植再次漫延。国人把甘肃列为中国西部毒品的重要集散地,与云南齐名,是全国六个毒害严重省区之一。
就在那个时候,盘居在吴家塆的土匪在吴燕山率领下开始种植大烟,由于山塆子里土地贫瘠,气候不好,种了几年没有获得多少收益,到是把山塆里的人培养成了种植大烟的行家里手。
吴燕山占领军马场后,发现这儿的土地、气候非常好,就有了今天这里的万亩烟田。
马福寿一直在关注吴燕山的行综,他刚开始行动,马福寿就掌握了情况,并向韩起茂作了汇报。韩起茂给了吴燕山两次把这件事情向自己汇报的机会,吴燕山都闭口不谈军马场的事,韩起茂心中极为不满,但没有主动提起,这就成了马福寿和白俊复仇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根绳索,高高悬挂在吴燕山的头顶,随时都可以落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
就在返回甘州的路上,小马发现自己的长官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谈笑风生,一会儿沉默不语,小马猜测韩起茂在思考一件难以下决心的大事,马福寿心中暗喜,他对韩起茂的熟知程度不亚于警卫小马,从山峡军营里韩起茂脸上一滑而过的抽搐,到回甘州路上韩起茂的表情他都一次不落地看在眼里,他明白,这次山峡之行已经在韩起茂心里深深地扎上了一根刺,复仇计划已经凑效。
傍晚时分,罗望和两个工人赶着大车晃晃悠悠往回走,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见是韩起茂三人骑马踏着碎步走过来,三人中只有马福寿认识罗望,罗望赶紧把车停在路边让道,低头转过身不想打招呼,不料马福寿老远就跳下马,走到罗望身后拍了一下肩膀说:“这不是罗掌柜嘛,送货去了。”罗望只好转身拱手说:“哟,是马长官,挡着你的道了,您请先走,我们的马车走的慢。”
韩起茂听到两人的对话也下了马,脱下手套伸出右手说:“这位是罗望吧,达盛昌的掌柜嘛,久闻大名了,你好。”
罗望连忙伸出双手握了一下韩起茂伸出的手说道:“韩长官您好,在下罗望,您治下的草民百姓,大名实不敢担,有污您的耳目呐。”
韩起茂说:“哪里的话,罗掌柜年轻有为,在甘州名气不小,韩某人早就想认识一下,今天路边相逢也算有缘人,马营长,哪天约一下罗掌柜,带他来旅部聊聊天,我还有事,再会。”说完冲罗望一摆手,上马走了。
罗望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暗骂一句:“躲不开的瘟神。”甩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喊道:“驾。”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罗望让工人们从后门进去放置车辆,自己到了街门前,拍了几下门环,院子里响起刘英子的声音:“来了、来了,是掌柜回来了吧,”话音未落门就打开了,罗望进门就说:“英子,快去打盆热水来,再弄点吃的。”刘英子说:“掌柜,少东家和兰英姐来了,家里人都没有吃饭,知道你今晚肯定回来,在等你呐。”
刘甲闻声出了堂屋,对罗望说:“姐夫,这么大的掌柜,送货这样的琐碎事让周吉去就行了,用得着你亲自去吗?害的我们也跟着饿肚子。”
“我去一趟就弄好了,图省事,干嘛不先吃。”
“你媳妇像老虎一样护着一桌子菜,兄弟我只能干瞪眼了。”刘甲调笑道。
洗漱完进了堂屋,罗望看到饭桌上真摆了四凉四热八大碗菜和热气腾腾的五碗小米干饭,母亲和林梅英姐妹坐在桌前说话,见罗望两人进来,母亲说:“快坐下吃,饿坏了吧。”
罗望说:“还有两个人呢,叫过来吧。”
刘甲说道:“那边英子已经弄好了,饿不着他们,咱哥俩喝一杯。”
林梅英拿出酒到了三杯,双手端起来递给婆婆一杯说:“媳妇敬妈一杯。”
刘甲说:“全到上,我们共同敬伯母一杯。”
罗望母亲端过酒杯说:“你俩个苕儿子,媳妇有了不能喝酒。”
刘甲说:“啥有了?连一杯酒都不能喝了?”
母亲又解释一遍:“她俩可能怀上孩子了。”
刘甲这才明白,腾地一下跳起来,拉住林兰英说:“这么大的事咋不早说,让我摸摸。”
林兰英羞涩地低下头,拔拉开刘甲伸向肚子的手,低声说:“这月那个没来,可能是有了。”
林梅英大方地说:“你哥俩就乐呵吧,我也一样,八成是怀上了。”
罗望也高兴的说:“兄弟,大喜呀,来一杯。”
刘甲端起酒杯得意洋洋地说:“姐夫,我比你厉害吧,结婚两月就种上了。”
酒足饭饱后,刘甲对罗望说:“姐夫,今天白俊和成锐弟商量着要开一家面粉厂,地方都找好了,在北大池邹家油坊的上首。”
“是个好主意啊,北大池有天然的水源、水沟,有落差,流速很快,起几座连体水磨不成问题,投资额度不小呐。”罗望去过邹家油坊,知道那儿的地形水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刘甲说:“可以啊,你怎么没说他们可能用马拉石磨?”
“畜力拉磨投资小,运行成本却很高,不易形成规模,再者说,甘州城每条街巷都有几家人有石磨,没有优势嘛。你有啥想法直说。”
“他们找我爹贷款,我爹没有答应,他没告诉我为啥,让我和你商量。”刘甲说出了找罗望的原因。
罗望说:“那是因为大掌柜很看好这事,又怕那两位一家独大,将来操控面粉市场,当然不会轻易答应贷款了,这是逼迫他们从甘州富户中间募集资金,把厂子搞成股份制,用董事会来牵制成锐弟和白俊。明白了吧!”
刘甲建议道:“那我们去找一下他们,加点柴火,促成这事怎么样?”
罗望说:“这事急不得,他们有想法、没办法,没本钱嘛,等着吧!”
“姐夫,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像个阴谋家了,等鱼上钩是不是,好,听你的。还有个事商量一下,我想给工人们长点工钱,你看行不?”
长工钱的事,在年度核算时罗望就和刘元柱提过,刘元柱不仅没有答应,还讲了一通:“升米恩斗米仇、猫肥不食鼠”等等的道理。这会儿刘甲又提出此事,罗望又不能推给刘元柱,就说:“兄弟,达盛昌衣帽厂、粮行去年获利丰厚,但这钱还是留着吧,我们想法子不断扩展,多招人也不错。还有,我想改变一下眼下的薪酬办法,你也想想,不早了,休息吧!”
刘甲坏坏地一笑说:“急着上炕呐,弄不成了,人家有了,干着急吧你,走喽。”
成锐弟和白俊贷款遭拒,心有不甘,晚饭后到旅部求见韩起茂。两人把办厂的想法和刘元柱的态度说了一遍,韩起茂称赞:“这就对了嘛,一县之长就该兴办实业,带动地方经济。缺本钱不要紧,思路再开阔些,眼睛不要只盯着银行,多想办法吧。……,既然来了,问你俩一个问题;今天我到山峡转了一圈,发现屁窝子大的小县城热闹的很,市场、饭庄都很红火,反观甘州,西北最大的皮货、生畜交易市场成交量不到原来的七成,价格还很低迷,做小买卖的商号、饭庄、车马店生意都不好,就关富智的顺来馨巢一天到晚都很热闹,再就是达盛昌还行,这是为啥?你俩说说怎么办?”两人不知道现在山峡城里是什么情况,对甘州城内的状况也没有好的招数,只能缄口不言。韩起茂站起来说:“成县长,明天陪我去刘家,再拜访一下那位甘州名人,回去吧。”
韩起茂、成锐弟带着小马大清早就来到刘家。刘元柱刚穿戴齐整准备去银行,下人来报韩旅长、成县长来访,刘元柱紧着走到街门口迎接,边让客边说:“韩旅长凯旋归来,刘某恭贺了。”韩起茂也客气地说:“仰仗马长官坐镇指挥,将士神勇,苦战一年方才打退孙殿英,不易啊,刘会长带头捐款,今日特来致谢!”
说着话,几个人进了堂屋落座,韩起茂笑吟吟地说:“刘会长,贵公子大婚,韩某人远在前线,没能到贺,今日补上十块大洋的贺礼,礼轻仁义重哟。”说完冲小马一摆手,小马打开手里的木匣,取出一个锦盒,双手递过来,刘元柱双手接过锦盒放在八仙桌上,弯腰作揖说道:“韩旅长军务繁忙,还惦记犬子婚事,送来如此大礼,刘某谢谢了,改天我让刘甲专程登门拜谢。”
韩起茂说:“区区薄礼,略表心意而已,今天来还有一事求教于刘会长,你也清楚,成县长虽是文人,却出身兵营,于经济之道也是门外汉,我韩某人虽说是军人,守土一方,现在战事已平,提振地方经济那是应有之责,还望刘会长不吝赐教。”
刘元柱以为韩起茂是为面粉厂贷款而来,不想韩起茂却是为甘州经济状况问计,略加思索后说道:“赐教不敢当,就说说个人的一点看法,就从今年说起吧,甘州今年是丰收之年,普通老百姓却家无余粮,原因两位长官清楚,两次征收军粮、赋税、地主的地租加到一起太重了嘛,预收赋税就是把后人的财富让今人享用,寅吃卯粮,老百姓承受不起了嘛,没有安全感,有钱也不敢花,市场哪能繁荣,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造成这个局面的。经济之道,莫先于惠民,惠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要。刘某减租、打压物价,表面上看是收买人心,本源是为了让老百姓手里有余钱,……。长官为官一任,异地仍旧做官,我们不一样啊,世世代代都要在这儿繁延生息,盼望着百姓富足,我们这些富人才能活的安生。韩旅长、成县长,轻聚敛、薄征赋、放水养鱼才是提振经济的手段,人们手里有活钱花了,市场才能兴旺起来是不是。说的不对请两位长官别见怪。”
“受教了刘会长。”韩起茂态度诚恳地说道:“我军入驻甘州后,因战事不断,军费紧张,筹措经费让甘州市民承受了过重的负担,从今往后要停止加征各种捐纳,军粮征收一年一次,还有军需物资一律购买,不得强制征用。
刘会长作为商会领头羊,提振地方经济可是责无旁贷哟。过去你不信任我,连查到吴家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直接捅到了省府,就算是有情可原吧,我韩某人不翻这个老账了,现在还望刘会长支持县府,支持成县长的工作。”
无论韩起茂是出于什么动机来找刘元柱,又是什么目的作了这番表白,说的话还是让刘元柱头上往下淌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着表态:“一定支持。两位长官,以前刘元柱认识浅薄了嘛,请韩旅长莫要见怪。”
成锐弟忙接过话头:“刘会长,办面粉厂的事你有啥高见?”
“成县长,你和白俊来贷款时我就说过,办工厂是好事,我大力支持,我不赞成贷款,但我愿意以个人名义投资,请成县长多考虑,怎么才能把面粉厂办成甘州人自己的厂子?”
又聊了一会,韩起茂告辞,离开刘家,一行三人又拜访了林之甫,同样的话题,林之甫建议放开边境禁令,实行自由贸易。县府牵头,吸收民间资金开办实业。取消税收只收银元的规定,打击黑市。推行减租,减轻农民负担,让农民的日子好起来。
告辞时,成锐弟对林之甫拱手行礼道:“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林先生谢谢了!”
回去的路上,韩起茂嘱咐成锐弟:“抓紧时间把面粉厂办起来,还要搞一份提振甘州经济的计划书上报省府和西宁长官署。以前我有点小看这些地方绅士了,人家手眼通天,弄的我自己很被动,古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看不止,应该是有钱能驱神动鬼才对,刘元柱带头捐款不仅落了个好名声,还堵住了我的嘴。老弟,咱们得学会和这些富人打交道,要给足人家面子,让他们乖乖地掏腰包办我们的事才是正理。当然,这两位今天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以后咱得注意才是,草料足,羊才能上膘,羊肥了才好宰杀吃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