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声
一
过年了,对富人来说是欢天喜地过大年,对穷人那是愁眉苦脸过大“难,”所以每逢这个时候,老百姓都会说:“年关到了,”其实最难过的不是“年”,是“日子”。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过年发生了两件事,让甘州人见了世面,开了眼界。
第一件是刘甲的婚礼。
林家门口,随着迎亲主事周吉一声大喊:“新人上轿了,起轿,奏乐。”六个壮汉稳稳地抬起红色丝绸覆面的娶亲轿子,锁呐、鼓乐队奏起了《百鸟朝凤》。最前面引路的竟然是一对狮子,魏宝在前挥舞一端扎着红色绣球的木棍,两面大鼓击打出铿锵有力的节奏,狮子随着木棍的招式、踏着鼓点或卧、或走、或跳跃翻滚,抬轿汉子的步伐也随节奏踩点前行,轿子随之上下左右颠簸。骑马跟在轿旁的刘甲头戴攒花礼帽、身穿大红彩缎长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坐骑,马有点不适应这种喧嚣热闹的场面。跟在轿子后面的送亲队伍是一支社火队,二三十个身穿戏装、手执彩扇的小伙子踩着鼓点、舞动扇子缓缓而行。
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到了刘家,一对狮子在门口伏下身子,周吉大声喊道:“主人点睛。”罗望双手端起红色方形木盘,刘元柱和林之甫从盘中各拿起一枝朱笔,在两个狮子眼睛上点了一些朱砂,周吉高声说:“醒狮开眼,一点东家财源滚滚,福寿双全,二点东家子孙满堂,新人美满。”“新人入门了、鸣炮。”
到举行婚礼还有一段时间,刘元柱和罗望陪几位主要宾客如成锐弟、马福寿、关富智等等的坐在长条桌后面观看社火表演。
鼓声响起,社火队扭着秧歌进场了,骚和尚走着十字步,领着大伙入场,扮相滑稽,动作夸张,边扭边拿揑腔调唱着:“八月八来八月八,我和王哥拔胡麻。
王哥一把我一把,我和王哥并着拔。
一拔拔到地头下,王哥给我梳头发。
日头下山羊进圈,我俩回家吃黑饭。
吃哩吃哩心变了,窗子关上门垫了。
丝线裤带扯断了,两只花鞋蹬烂了。
手扳胛股脚蹬墙,耳环子摇得哐啷啷响。
叫声哥哥你算了,三魂七魄都散了。
……。”
秧歌队退下来,上场的是高跷队,领头的是魏宝。队形穿来绕去不断变着花样,唱腔很整齐明快,唱词也很喜庆。
“一更里么照明灯呀,来了个铺床得人儿呀,核桃点么枣儿俩,哗啦啦滚满炕呀哎哟喂。
二更里么灭了灯呀,小俩口子面对面,有心说两句心里话,恐怕是人听下了啊哎哟喂。
三更里呐月儿圆呀,女婿娃儿登奴家呀,叫声哥哥你甭登我,你要干啥就上来哎哟喂。
四更里么月偏西呀,架上的鸡娃子叫了鸣,骂你叫的太早了,奴家还没受活够呀哎哟喂。
社火表演结束,婚礼开始。
新娘子林兰英从一上轿就被摇来晃去,上下颠簸,忍不住就吐了出来,几条街走完,吐了个昏天黑地,这会子刚醒过神来,林梅英婆媳俩还有刘甲的母亲紧着给换衣服,擦脸补妆,刘贺氏心疼地说:“看把我娃儿折腾的,坐轿车子多稳当,非要用六人抬。”说着伴娘就进来请新娘子。
典礼开始,主婚人成锐弟讲了几句话后就是老一套繁琐冗长的仪式。
宴席从中午一直到黄昏才结束,那天,甘州街上随处可见扶墙抱树、走路拐弯,步履蹒跚的醉汉。
夜里,刘家张灯结彩,街门大开,前院是公学里刘兰英的同事办的灯谜晚会,后院是刘家请来的戏班子在唱戏。市民纷纷涌进来,庭院里热闹的像是集市。
堂屋里,罗望、刘元生和李华堂、管家开始清理礼品、核算账目。一会儿刘英子、王家兄妹跑进来对罗望说:“掌柜,给猜个谜吧。”递过来三个谜条,罗望接过来,一个写的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罗望拿笔在谜条上写了个“风。”
一个写的是:“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谜底是:“门。”
第三个写的是:“一轮明月挂半天,淑女才子并蒂莲,碧波池畔酉时会,细读诗书不用言。”罗望把谜底“有好酒卖”写在谜条上说:“快拿去领奖品吧,我们忙着呢。”
时间不大,刘英子和王积梅又进来了。
“掌柜快看奖品,都猜对了,公学里的那几个老师直夸我们聪明哩。”手里挥动着手巾、袜子对罗望说。
“猜对就好,收起来,你俩来了就干活吧,去把你哥也叫来。”礼品很多,罗望让她们留了下来帮着整理。
几个礼薄子核对完,李华堂拿一张红纸说:“几位掌柜,这是重礼,你们对一下,我得过个瘾,受不了了。”说完掏出烟锅子走了出去。
罗望拿过单子看到了关富智、马福寿、成锐弟、马九旺等人的名字,自己和刘元生、周吉这些人也在上面,后面竟然有吴燕山的名字,礼品是银元六块,锦盒一个。几个人正在数银元,李华堂过足大烟瘾进来了,罗望说:“老李,把这个吴燕山的礼品拿过来我看看,”
李华堂从架子上取过一个锦盒递给罗望说:“银元已经混在一起了。”罗望掂了一下锦盒,觉得份量不轻,又问李华堂:“记不记得是谁送来的?”
李华堂说:“只是听说过吴燕山的大名,没见过,送礼的是个小个子,也不认识,放下礼单、报了名号就走了。”
罗望说:“王积梅,去请一下大掌柜。”
刘元柱进来看了一下礼单,笑着说:“吴燕山、吴营长送礼,有意思,打开看看。”
罗望小心翼翼地解开绸带子,揭开盒盖,里面是一把巴掌大小的手枪,四周散放着许多子弹,还有一封信。罗望拿起信交给刘元柱,信上写道:“刘掌柜:悉闻贵公子大婚,不才特奉银元六块以表衷贺,手枪一把赠于公子把玩防身,请勿怪吴某唐突冒犯。
还望掌柜勿念吴某旧恶……。”
刘元柱看完信对罗望说:“枪你收好,以后再交给甲儿吧,这个贼骨头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辛苦各位了,明天把这些送厚礼的贵客单独请一次,你们都来。罗贤侄,事情办的很圆满,回头我让刘甲夫妻俩登门道谢。大家休息吧。”这场婚礼罗望是总主事。
吴燕山通过埋在甘州的眼线得知刘甲结婚的时间,叫来老四说:“兄弟,刘元柱在×日娶儿媳妇,你代我送份礼吧。盒子里的枪是从警察局保险柜搜出来的,一枪都没放过,还有……。”
老四说:“哥,人家能收咱的礼吗?再说也犯不着送嘛。”
吴燕山放下脸说:“你只管送到就行了。”于是就有了这份与众不同的礼物。
院子里戏和灯谜晚会已经散了,魏宝带着下人在收拾东西,罗望和母亲、林梅英也回了家。
商会会长、甘州首富刘元柱的独生子结婚,女方又是甘州名士林之甫的小女儿,婚礼的排场、阔气、奢华、宾客如云到在其次,主要的是别致新颖,甘州市民看到了一场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娶亲场面。
尤其是社火队舞狮娶亲,在甘州城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社火队是从黑城子来的。村民得知刘甲结婚的消息,又没钱送礼,就自发地组织起来,让魏三牵头,给少东家的婚礼准备了这场社火作为礼物,以答谢刘家多年的“仁义。”他们排练了一个多月,借来鼓乐戏服,为刘甲的婚礼烘托了气氛,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穷苦百姓的幸福感来的是那么简单、纯朴,你给了他们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给你的是感天动地的回报。
第二件事是韩起茂得胜班师回城。
东门外,两颗高大粗壮的松树立在两旁,上面搭了许多柏树枝形成一个拱门,取千年青松、万年翠柏来形容天长地久之意,拱门上挂着一条皂色白字的横幅,写的是:“欢迎威武之师得胜归来。”成锐弟带着所有政府工作人员、警察,穿着一新,分列在城门两侧,马福寿带着留守的官兵站在门前,从城门口到旅部所经过的街道两边,站满了关富智他们“组织”来的老百姓和学生组成的欢迎队伍,每个学生手里都有一束纸做的花。
黄昏时,站在箭楼上的哨兵举起了枪,随着一声枪响,成锐弟大声喊道:“开得胜门,鸣炮。”鞭炮声中,城门徐徐推开,士兵立即成立正姿式分列在门洞两侧。
成锐弟跑出城门,对着骑在马上的韩起茂躹了个躬,大声说:“县长成锐弟,代表甘州百姓欢迎长官胜利回归。”说完跑步上前从韩起茂手中接过马缰绳,拉着韩起茂的马进了城门,马福寿高呼“敬礼。”两旁的士兵抬手行持枪礼。马上的韩起茂举手还礼,他红光满面,洋洋得意,眯着眼注视着替他牵马坠蹬的省府任命的地方官成锐弟,一股高高在上的桀骜之气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挺起了胸,向马路两旁鼓掌“欢迎”的人群缓缓地挥动着右手,暗自思忖:“看看吧,老子才是这块土地上的王,才是这块土地上的牧者,你们这些生灵们,哼哼……。”
成锐弟躹躬牵马的举动让韩起茂满意,让马福寿愤闷,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人家有眼色、有脑子。韩起茂进城一看路两边的人墙,对成锐弟的满意又增加了几分。
正值日头偏西,夕阳的余晖从云层中反射到韩起茂和他的骑兵身上,他们挥舞的手、晃动的身体都透出一层虚幻的血色。
骑兵过后是步兵,然后是马拉着大炮,每两匹马拉一门炮,虽然不多,也就四门,足以让甘州百姓震惊。最后竟然是四辆大卡车,这就让甘州百姓震撼了,大炮和汽车是第一次出现在甘州,欢迎的人群呼拉一下炸了营,人们围了上来,摸一摸炮身,又挤过去摸一摸卡车,许多人绕着卡车转了好几圈,这儿摸摸、那儿敲敲,有人就问:“摸啥哩?又不是你婆姨。”
“你知道个球,老子在找它的嘴呢,这么大的家伙,能自己走,肚子又那么大,肯定吃的不少。”
“你才知道个球,瞅清楚了,下面是轱辘,是滚着往前走的,不吃东西自己就能动。”
人们奔走相告,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四辆卡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司机着急了,从窗口伸出头大声喊:“这是汽车、汽车、汽车,快让开,一伙傻瓜嘛。”
一看里面还有人,胆子大的就跳上了脚踏板,司机按响了喇叭,“嘀嘀、嘀嘀。”响了几声,有人就说:“快让开,快让开,人家都嚎(土语,哭的意思)开了。”
汽车只好慢慢的往前走,一直到旅部从后门开进去,人们才散了。
达盛昌的工人也被驱赶到了街上参加欢迎仪式,这会儿回来了,围着罗望七嘴八舌地问:“掌柜,你从大地方来的,见过汽车吧?”“那家伙爬着能走,站起来是不是跑的更快?”“它吃啥喝啥,不吃喝不会饿死吧?”
罗望只是见过汽车,卡车、卧车都见过,但从没有靠近过,根本回答不了工人们的问题。
成锐弟和马福寿跟随韩起茂到了旅部,韩起茂一进办公室,看到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高兴的叫道:“尕马子,让成县长进来。”
成锐弟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前,韩起茂说:“成县长,咱们都是马长官府出来的人,是兄弟,今天的欢迎仪式不错,辛苦兄弟了。”
成锐弟说:“为韩长官效劳是我的本份,您有啥指教尽管说,兄弟我一定尽心尽力去办。”
韩起茂站起来拍着成锐弟肩膀说:“成县长会办事,是个能人,我看好你,你的县长当的很称职,回头我就向马长官发电,为你请功,走,去吃饭吧。”
成锐弟昂首阔步地跟在韩起茂后面走向餐厅,马福寿低着头随着进了餐厅,里面等候的军官和地方官立即站起来鼓掌欢迎。
成锐弟成功地走出了第二步,取得了韩起茂的支持。
此人放得下架子,厚得起脸皮,丢得了尊严,卖得出良心,是混官场的好材料。
二
餐桌上,韩起茂讲起前线打仗之余发生的趣事:“马长官刚到宁夏,因情势紧急,终日呆在自己的司令部里,不到前线去指挥。有一天,他十分愁闷,蹲在寝室门前,双手捧腮,低头不语,侍从人员立即摄影,并题写上“忧国虑民”四个字让马长官审阅,马长官感到满意,将相片子分赠给团长以上的军官,作为战时纪念。但有些人背后说,与其题上“忧国虑民”,不如写上“想妻思子”才对。传来传去,马长官知道了。在军官会议上绷着脸训话:“狗日的们很会揣摩长官的心思嘛,就我想女人了,你们他奶奶的就不想啊。都给我把心思用到打仗上,此战打胜老子让你们想吃啥吃啥,想弄谁弄谁。”说完马长官自己绷不住先哈哈大笑。所以,我韩某人今天得胜回营,就要执行长官的训话,这会在饭桌上想吃啥吃啥,等会嘛就要想弄谁弄谁了。”说完哈哈大笑,同桌的军官、地方官也随声附和,跟着大笑。前线回来的军官们大摆“四马拒孙”之战中自己的功劳,韩起茂也是高兴地加以点评。
打从韩起茂入城一直到和军官、地方官共进晚餐,马福寿都跟在身旁,韩起茂只顾和别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就是不理站在身后伺候的马福寿,把他当空气一样,直到饭后韩起茂和警卫进了后院,他再也不敢跟进去了。长官大半年没有沾过女人,后院里几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也是个个翘首以待,人家要执行马长官的训话去了,几个女人够长官今夜忙活的,他再跟进去添堵,就是在找死,只好悻悻地回去,一夜辗转反侧,天明胡乱吃点东西,大清早就守侯在韩起茂的办公室门前。
日上三竿,韩起茂才和警卫一前一后向办公室走来,警卫打开门,韩起茂看都没看门口站着的马福寿,径直进去关上门,马福寿不敢敲门,也不敢打报告,就在门口站着。
其实从马福寿一进旅部大门,哨兵就用电话报告了警卫小马,吃早饭时小马告诉了韩起茂,韩起茂一声不吭吃完饭又进了其中一个老婆的房间,等忙活完,睡了一觉才和警卫来到办公室。
警卫小马看到马福寿脸色腊黄,嘴唇发紫,满脸病容,想安慰一下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怕里面的长官听到,就对马九旺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朝门呶呶嘴,马九旺以为是让他打报告,就指了一下嘴又指了一下门,小马摆了摆手,用小到马九旺刚能听清的声音说:“不要急,等着,旅长今天高兴,没事了。”
里面传出韩起茂的声音:“尕马子进来。”小马推开门进去,一会儿拿着一张电文纸出来,没有关门就走了。
韩起茂大声说:“滚进来。”
马福寿耷拉着脑袋走进办公室,韩起茂面对地图站着,感觉到马福寿已经到了自己身后,猛一转身,狠狠一巴掌打在马福寿脸上,马福寿顺势就倒在地上,韩起茂上前一步,抬脚就踹,刚踏了几脚,小马回来了,抱住韩起茂说:“旅长消消气,坐下喝口水,”把韩起茂推到椅子上,端起盖碗茶双手递上去,韩起茂接过来喝了一口,重重地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马福寿骂道:“日啊奶奶还有脸来见老子,你咋不死在山峡城下,那样老子封你为英雄,你日你贼妈地咋不拔根球毛吊死,你这狗怂样子,丢马家军的人、丢我韩起茂的人……。”等韩起茂骂够了,骂累了,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马福寿才说:“旅长,我知道自己是死罪,但我不想死,我还想多伺候您几年,马福寿这条狗命打从山峡回来,就是旅长您的,……。”马福寿声泪俱下的一番表白,平伏了韩起茂的怒气。
马福寿明白,从韩起茂让自己进门起,他这条命就捡回来了,后面的打骂也是让韩起茂出口恶气,他即没有躲闪,也没有为自己开脱,只表了自己的忠心。
小马收拾完地上的碎片,打了一盆热水把手巾泡在水里,捞出拧干递给马福寿,马福寿接过来双手捧着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小马给韩起茂当了几年警卫员,摸透了长官的脾气,清楚韩起茂不会把马福寿怎么样,而且会更信任马福寿,一盆水、一块热手巾会让马福寿记住自己的好,把自己当朋友,人在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呐。
等小马做完这些,韩起茂说:“给他搬把凳子,去叫一下军法处长。”
韩起茂站起来走到马福寿面前,拉起他按在凳子上说:“你打听到没有,是什么人把土匪的事捅到省政府的?”
马福寿说:“谁捅的不知道,但和刘元柱、马九旺有关,带着骑兵连去吴家塆的人是罗望和魏宝。”
“罗望,就是那个达盛昌的年轻掌柜,和刘家合作办厂,刘元柱当然脱不了干系。吴家塆是我告诉马九旺的,但他怎么能找到罗望带路?魏宝是谁?”韩起茂追问道。
马福寿说“魏宝是刘家一个下人,旅长,马团长到甘州第一时间就到了刘家,返回时在伊清阁又见了一次刘元柱。”
韩起茂在地上转了一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说道:“一个生意人,一个下人咋就能查到吴燕山的老窝。”
马福寿说道:“旅长,那两个人功夫很好,尤其是罗望,马九旺骑兵连的马连长在人家手里没走上两个回合,就被打下了马,罗望刚落脚甘州时被吴燕山打劫了,刘元柱也被打劫过,……,还有就是吴燕山占山峡城的事在甘州流传很广,老百姓当中说啥的都有,钟鼓楼街角的茶馆里有一个说书的,把这事儿编成了故事,从过年讲到了现在,影响极坏。我查到的就这些了。”
“这几件事就足够了,这个罗望这么厉害,马连长是我从一团挑出来的人,马上身手不弱,竟两个来回都顶不住。马九旺、刘元柱、罗望、下人魏宝,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关系,暗地里是啥关系?你一定要弄清楚。还有,再往新一团派几个人。”韩起茂和颜悦色地接着说:“福寿,税局那边顺着成县长吧,你斗不过他,再说人家也是马长官的人嘛,给点面子吧。你呀,遇事要冷静,山峡城下你要是带人冲进去,别说不一定会被吴燕山围歼,就是被围了,他马九旺敢坐视不管。马九旺原本就没有打算剿灭吴燕山,打定主意要收编,我远在宁夏,鞭长莫及,前方战事吃紧,迫于无奈同意了收编,弄成这样,都是因为你的失职阿,福寿,想想吧。”
马福寿站起来,弯下腰说:“是,旅长,我一定好好反省。”
韩起茂说:“坐下吧,帮吴燕山守城的老百姓真有那么多吗?”
“足有上千人,城墙上站满了。”马福寿如实回答。
韩起茂语调平缓地说:“这个吴燕山也是人才阿,你知道马九旺为啥一门心思地要收编他们吗?有爱才之心,更有不忍之心,也为扩充实力,明白不。如果剿灭了土匪,那些参与了守城的老百姓和家人、还有警察和家人、吴家塆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能活命。你比马九旺忠心,心计比人家差的太远了,还得好好的学学人家。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军法处长和小马在门口站了好久,看见韩起茂和马福寿在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等马福寿站起来敬礼时,才敢打声“报告。”
韩起茂说:“进来吧,马福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十军棍,军法处组织部队观刑”。
军法处长答声:“是。”带着马福寿去行刑了。
韩起茂拿出笔记本记上了罗望的名字,写了几句话,又在马九旺和刘元柱的名字后写了些什么,自语道:“有日天的本事了。”
军法处长当然也是聪明人,当着众人把马福寿屁股打了个稀烂,好似惨不忍睹,也不知道咋回事,没几天马福寿就该干嘛还干嘛,屁事没有了。
有意思的是韩起茂用自己的“军棍”在心爱的女人身上执行完马长官的训示,又用军法处的军棍惩罚心腹马福寿,这事成了官兵调笑的谈资。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军中再谈论男女之事,就用“执行长官训示”代替了老百姓千百年来形成的那句形象而又不好出口的所谓“脏话。”比如:某人要讨好连长,就会说:“连长,今晚我请您到顺来馨巢执行长官训示吧。”某人老婆来了,向长官请假出营房,长官会笑着说:“去吧,执行长官训示是大事嘛。”
吴燕山得知韩起茂回来,天不亮就带着事先准备好的重礼和老四、小花蕊赶往甘州,临近中午到了旅部门口,哨兵不认识,挡住不让进,老四说:“麻烦你通报一下,山峡的吴营长求见旅长。”
哨兵一听是大名鼎鼎的吴燕山来了,赶紧拿起电话报告了小马,小马急匆匆地走进旅长办公室报告,韩起茂刚把马福寿教训完,还在沉思,没有听清小马的话,追问一句:“什么?谁来了?”小马重复一遍:“旅长,吴燕山求见。”韩起茂说:“土匪贼骨头还是懂规矩的嘛,来的够快,你去带过来,武器放在你那里。”
小马先把三人带进自己的休息室,说道:“吴营长,把随身携带的家伙放我这边,请别见怪,这是军中规矩。”
三人摘下驳壳枪放在桌子上,吴燕山说:“这我懂,应该的,礼品盒可以带过去吧?打开让长官看一下。”老四顺从地打开一个锦盒和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小马没有查看,说道:“不用看,走吧。”就在老四打开盖子时,小马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到了旅长办公室门口,吴燕山示意老四和小花蕊站在门外,自己和小马走了进去。
韩起茂坐在椅子上没起来,脸上带着微笑,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来人,看到吴燕山身材很高,笔直挺拔,步伐坚定的走近自己,心里不由想:“嗯,身高和自己差不多,是块好料,天生就是当兵的,和预想的差不多阿。”
吴燕山两年前领略过韩起茂的雷霆手段,那张脸牢牢地刻在了脑海里,几步走到办公桌前,立正敬礼,脱下军帽大声说:“报告旅长,吴燕山前来报到,请长官训话。”
韩起茂仍旧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一会儿,韩起茂突然站起来,隔着桌子很很地打了吴燕山一记耳光,吴燕山站着纹丝不动,一旁小马的手已按在佩枪套上,紧接着,韩起茂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吴燕山已经肿起来的脸低声说:“知道为啥打你吗?”吴燕山依然高声说:“报告旅长,是为一个连的骑兵。”
韩起茂坐了下来,双手五指交叉扣在一起,说道:“知道就好,聪明,难怪你的马团长费那么大劲要收编。坐吧,给吴营长上茶。”小马楞住了,下级军官在韩起茂的办公室能喝上一碗盖碗茶是莫大的荣耀,马九旺最受信任的时候都没有享受过如此礼遇。
韩起茂见小马没动,厉声说:“楞着干啥,上茶。”
小马倒好茶,双手递给坐在凳子上的吴燕山,说道:“你是在旅长办公室喝茶的第一个营长。”
吴燕山双手捧着茶碗,站起来成立正姿势说:“谢旅长。”
“坐下,坐下,站客难打发,坐着好说话。说说你的事吧。”
对如何面见韩起茂,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吴燕山推演了好几遍,要说的话都写在本子上反复琢磨,连韩起茂如果态度不好,把自己抓起来怎么办都一一进行了布置。从韩起茂打耳光起,他就知道韩起茂初步接受了自己这个土匪。
吴燕山重新坐下,把茶碗轻轻放在桌子上,说:“旅长,吴燕山今天来主要是为拜见自己的最高长官。一是求旅长惩罚我的冒犯之罪,二是给旅长敬献一件礼物,以表我的忠心,求得旅长宽恕。老四把礼物拿进来。”
老四和小花蕊闻声进门,吴燕山先是接过老四手里的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九摞银元,又拿过小花蕊手里的木匣也放在桌上打开,这个长条形木匣,外面黑呼呼的很不起眼,打开后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里面是一把短剑。这是吴燕山祖上传下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来路和价值,只听老当家说过是个宝贝。吴燕山送宝剑给韩起茂,是表达臣服的意思。
韩起茂摆了几下手,仿佛在驱赶这股清香,伸手拿起短剑,剑鞘是凹凸不平的皮革制成,剑把上镶嵌着红色的宝石,拔剑出鞘,剑身只有三指宽,长也不足两尺,通体黑色,煅打时形成的花纹依稀可见。
韩起茂用手指轻轻敲了几下剑身,发出清脆的钢音。
军人对兵器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嗜钱如命的韩起茂看见这把剑就再也没有看银元,注意力全放到了剑上,拿在手里把玩、观看,毫不掩饰地露出喜爱的神情。许久之后才轻轻放入木匣,盖上盖子,那股清香味道也就消失了。
韩起茂指着银元对小马说:“把这个收起来。”短剑他要放在自己面前天天看、时时玩。
等韩起茂把玩够短剑,吴燕山说:“旅长,我吴燕山当匪是穷匪,当兵了仍是穷兵,这点薄礼,仅是表示一下忠心的意思,今日起,吴某甘心情愿受您驱使。”
韩起茂说道:“吴营长,一家人了,就别说两家话,生分,哎,你的这个勤务兵真秀气。”小花蕊穿的是军装,宽宽大大的很不合体,头发也被棉帽子遮的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脸庞眉眼清秀,皮肤白嫩,引起了韩起茂的注意。
吴燕山笑着说:“旅长看走眼了,是个女的,这两位是夫妻,都是我的连长。”
韩起茂也哈哈笑了两声说:“我说嘛,细皮嫩肉的,就是那个神枪手吧,厉害的很嘛,哪天有机会给我露一手。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吴营长单独说会话。”
吴燕山和韩起茂谈了很久,中间小马进来添了一次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韩起茂把刘元柱、罗望、魏宝发现吴家塆的事告诉了吴燕山,还问吴燕山:“据说那个罗望有两下子,当初你劫他时很顺利,那你比他高许多吧?”吴燕山说:“旅长,当时是制住了他母亲,不然就不好说了,罗望的功夫我见识过,我兄弟老四马上、地下都没有走过一招就败了,还伤的不轻,要论单打独斗,我未必能赢。”
“是这样阿,传说中,贼骨头杀人从没用过第二招,有机会的话你亲自试试罗望。还有,对吴三木的死你怎么看?”韩起茂知道吴三木是吴燕山心里的痛,他想打开这个心结。
吴燕山老实地说:“旅长,三木不该死,各为其主的事,为啥非要逼死他,他是我干弟也是妹夫,三木死的当晚妹子就上吊了,在这个事情上我想不通。”
韩起茂说:“吴营长,在甘州的商人中我对吴三木最好,也最信任他,如果他不死,我这个旅长怎么在甘州立足,怎么在军中立威,你们又怎么能顺利完成收编,无条件的同意收编,你也不会相信。再说死了那么多人,总得有人出来顶缸,说到底,吴三木必须死,而且是为你、为吴家塆的人而死。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吴燕山红着眼睛说:“吴燕山谨听旅长教诲,……。”
门外,成锐弟、白俊已等了好久,小马拦住他们不许进去,白俊和老四互相瞪着眼,老四龇牙咧嘴地做出几个鬼脸,伸出小母指“呸呸呸”地吐口水,老四的蔑视和侮辱,把白俊气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成锐弟抱住白俊推到远处,轻轻拍着他的背悄声说:“兄弟忍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韩起茂送吴燕山出来,吴燕山又对韩起茂敬了个军礼说道:“吴燕山请旅长有时间了到山峡视察,再见。”
韩起茂摆了摆手说:“会去的,哎,你们的军装太难看了,找一下罗望,达盛昌能做,回去吧。”
吴燕山没有搭理门口的白俊两人,只对小马道了声谢,三人从小马手里接过手枪,出了旅部大门。
等吴燕山走远,韩起茂对成锐弟和白俊说:“白俊,老相识了,你的事今晚过来说,这会你俩去看一下马福寿,就说是我让你们替我去看的。中午还没吃饭呢,也让我休息一会吧。”
小马端来一碗羊肉汤,韩起茂很快吃完,推开碗就回了后院。看来是执行长官训示不彻底,又要接着去执行了。
成锐弟和白俊去看马福寿,当说完吴燕山在韩起茂办公室喝茶聊天、俩人相谈甚欢时,爬在炕头上的马福寿拍打着炕沿,咬牙切齿地喊道:“可怜我一个连的兄弟,老天爷你看着吧,老子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