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吴三木一离开韩起茂的会客室,那个跟着马九旺出去办事的税警就进来了。立正敬礼之后说:“报告旅长,没有发现异常,刘掌柜和吴掌柜都用了印。”
韩起茂问:“刘元柱看见通知没有说啥?”
税警说:“是马营长要刘掌柜理解、配合工作,刘掌柜很痛快地答应了。”
韩起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税警听:“不应该呀,拿了他的市场经管权,就是断了一条财路,刘元柱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是正常的表现吗,是为啥呢。”
“还是不对,你把经过仔细说一遍。”韩起茂对税警说。
税警把马九旺他们三人从进刘家门到刘元柱送出街门的每个细节讲完,韩起茂又追问:“到管家那儿用印是马营长让你们跟过去的。”
税警回答:“是,可能马营长怕管家那边。”
“闭嘴,谁让你说啥可能了,你们出去马营长和刘掌柜单独在一起吗,时间多久?”
税警一楞,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回答说:“回旅长的话,是单独在一起,时间不长,管事用印时只把通知看了一眼,就盖上了印,噢对了刘元柱也只扫了一眼。”
韩起茂表情严肃地说:“说了半天就这点有用,两个人都只看一眼,说明人家已提前知道了通知上的内容,不用多看。特训班咋学的,还有啥细节?”
税警想了一下说:“刘元柱在我和马勤务出去时,脸绷的很紧,我们进来时他脸上有笑容,对了,开始他坐在桌子旁边,我们回来他坐在马营长身边的椅子上。”
韩起茂发怒了:“马福寿,这就是你说的无异常,啊,混蛋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不在时两个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说明人家很熟了,而且说的事也不是交出市场这样堵心窝子的事,马九旺总共就见了刘元柱两次,熟的能坐到一起说笑,而且说的是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事知道不知道。”
韩起茂停顿一下继续说:“特训班你的表现最好,我才把你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你如此不用心思,连马九旺私下里接触刘元柱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发现,是不是让几块钱儿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心眼。……。”
韩起茂训斥完了,语气变的很柔和,:“马福寿,你现在的军职是正排级,低了点,我已经计划在厘金局成立税务稽查处,你任处长,正连级,王团长明天就会去宣布任命,回去吧,接受教训,好生用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马福寿走后,韩起茂拿出笔记本,找到了写有刘元柱的页面上作了记录,又翻到写有马九旺的页面上,在名字后划了个问号。
他坐在那里半天没动,有一个问题他没想明白:刘元柱是怎么事先知道他要拿回市场经管权的,吴三木会说出去吗,肯定不会,文件是自己起草、机要室打印的,机要室四个人是精心挑选的,泄露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要查。
刘元柱为啥表现的满不在乎,一定是有了防范手段,会是啥手段,针对谁呢,吴三木、还是他韩起茂,也可能两人都有,吴三木、市场,这几个字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韩起茂豁然开朗,自己在许多场合都表达过对市场经管费低、税收少不满,加上近几日吴三木刮的风,就会惊动刘元柱,商战经验丰富的刘元柱意识到了市场上的这股风后面跟着的是什么雨。刘元柱一定布好了局,才表现的很配合,这得通知吴三木,一看天晚了,就想明天一早叫吴三木来。
韩起茂在部队基层安插特勤人员,用于掌握军官的情况和部队的动态,是军中公开的秘密,只是这些经过特训班训练的特务隐藏的很深,很少暴露,就是有个别人识破了也心照不宣,马九旺对此也有所防范,但还是百密一疏。
刘元柱曾经也说过韩起茂心思缜密,但既没有官场经验、军旅生涯,又对韩起茂没有深入的了解,他哪能料到自己几个细小的动作、表情让韩起茂看出破绽,起了疑心,为他的谋划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起床号响起来的时候,韩起茂已经和警卫小马出完早操回到客厅,小马要准备洗脸水,韩起茂说:“我自己来,你去叫吴三木来见我。”
早饭还没上来,吴三木和小马就进了客厅,韩起茂横着脸说:“吴掌柜,市场交给你后,刘元柱所有的动静你都要关注,他肯定会有手段,你前几天刮风已惊动了他,咋弄你自己想办法,我警告你,影响了现在的稳定秩序我拿你是问,叫你来就这事,去做应对准备吧。”
吴三木忙回答:“是。”
韩起茂想到了刘元柱会采用手段,却搞不清是啥手段,也没有反制的办法,说到底是不懂经商,只好让吴三木去应对。
大仓李管事回来了,带来了五万大洋的皮货,周吉得到了消息去见刘元柱,周吉说:“东家,他们入库做账只需一天时间,现在皮货价格虚高,有价无货,吴三木定会立马开仓。”
“明天开仓出售,”刘元柱下达了指令。
吴三木带着老三亲自到了大仓,要李管事赶紧入库,做完账就开仓售货。
已经晚了。
刘家在市场的仓库开仓出售皮货,价格是当日市价的一半,客商们被吊了这么多天,又担心价格再上涨,就三三两两到刘家库房现买或者预订。
吴三木听到消息,立刻亲自到刘家仓库去看了一下,看到客商不多,皮货远远超出了大仓的存量。吴三木阴着脸回来,给李管事说:“开仓吧,也半价,毛利还有三成以上。”
吴三木心里把刘元柱祖宗八代问候遍了,却又搞不清,这就是刘元柱的手段吗,放着钱不赚,自己降价而且腰斩,这不是自杀吗。
一天过去了,市场在稳定的运行。
第二天,大仓挂出了和前一天一样的售价,刘家仓库挂了比大仓低一成的价格,就这样,皮货价格天天下跌,总是大仓出价,刘家仓库低一成挂牌,客商慢慢回流,市场交易渐渐的活跃起来。
信息传到韩起茂那里,韩旅长看不懂了,这刘元柱要干啥呐,赔钱赚吆喝呵,他判断不出刘元柱目的何在。小商户们更是狠不得把刘元柱活吃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罗望他们在天麻麻亮的时候进了甘州城,把货直接卸到了厂房里,当天就开始安装,拉车的老杨已经上工,连同周管事带着四个人,一起跟技术人员学着安装机器,刘元柱也经常过来查看,每次都是魏宝陪着,魏宝从兰州回来就一直紧跟刘元柱,担任保镖,刘元柱也当心有人下黑手。罗望更是和两个技术人员同吃同住,第一天他是打下手,第二天就开始独自安装了。
罗望不敢慢待厂家技术人员,和两位同住在关家的顺来旅店,那儿条件好,到厂房距离可就远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要横穿甘州城,罗望的脚踏车派上了用场。每天早晚,三人骑车横穿甘州城,往返在甘州的大街上,最先关注这三个人、三辆车的是公学学生。
年轻人对新鲜事物总是很敏感,何况是有文化的年轻人,上得起公学的年轻人家庭条件都不差。
这天收工,罗望和两个技术人员骑车回住处,路过公学门口,正好放学,十几个男学生拦住他们,好奇地问这问那,三个人还让别人扶着骑了上去。两个技术人员要制止,罗望笑着摇了摇头。学生玩够了,就有人提出买这三辆车,罗望告诉他们,要买准备好五十个大洋到北关达盛昌,那儿能买到。
九辆脚踏车早上一个时辰不到就卖完了,罗望告诉没买到的人,半个月内就有新车来,到时在公学门口会贴告示,大家看到告示再来买,把周管事和其他人惊的目瞪口呆。
罗望放下手头的活,到了刘家,在书房见到刘元柱,行礼问好后说:“大掌柜,我准备做一笔脚踏车的生意,兰州零售价二十大洋,我带来的几辆以五十块卖的,第一批货先进一百辆。”
等罗望说完,刘元柱笑容满面地让罗望坐下,让下人上茶后才说道:“罗望罗掌柜,这是达盛昌做的第一笔生意,有眼光,商场故事里有把梳子卖给和尚的。你把洋油灯、洋车卖给甘州市民,有点像哩。你写封信,让周管事派人快马送兰州分号田掌柜,兰州分号负责办货送到甘州,十天一个来回,要快。另外一百辆太少,车子是耐用品,对普通市民来说是家里置办大件,又能长时间贮存,这样的生意一次就要把市场占住,门市里还要有存货,你进的少了,别人一看有利可图会和你抢市场,要打消别人抢生意的念头,免得出现竞争压价的事,要让他们觉得你已经把市场喂饱,没有机会了。”
罗望是第一次听刘元柱讲生意经,就这几句话,让罗望感觉到了自己和刘元柱的差距,人家才是做生意的行家。
刘元柱除了给刘甲讲过这么细的生意经,今天是给第二个人讲,以往对管事们说事,只要求他们按自己的思路去做,从不多做解释,他对罗望期望值是很高的。
罗望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刘元柱说:“大掌柜,我小家子气了,我听您的安排。”
刘元柱接着说:“第一批采购数量嘛,你去林家了解公学学生数量再定,要占学生数量的一半,那些孩子会互相攀比,家里也有闲钱,买得起。另外,采购一批车胎等配件,安排一人跟那两位厂家的技术人员学会修车,这么多车,维修和零部件更是大生意。”
“还有,用两天时间把达盛昌的账建起来,你亲自建立账目,我安排管家帮你,从采购设备开始做流水,与兰州分号的银钱往来在钱庄结算,每月清算一次,这个元生清楚。”
“达盛昌的第一炮肯定会打响,罗掌柜,对那些手下人要严管,包括周管事。你在开张前弄出一个章程,这就是规矩,让人人都守这个规矩。达盛昌的事你自己做决定,不必告知我,需要的话我会去找你。”
“罗望呵,达盛昌就是一块田,你我的投资就是种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好底子,让它成为肥沃的土地,这样才能长出好庄稼。”
两人又说了许多事,刘元柱讲的多、讲的仔细,罗望听的也很投入,管家进来几次都不敢打断刘元柱的话,只给两个人续上茶就出去了。
生意上的事说的差不多了,刘元柱又说:“路上遭劫,我也是猜测土匪可能要动手,年过完了嘛,他们手里的钱得瑟地差不多了,我们又名声在外,土匪怎么会放过,好在早有准备,你和他们单挑是怎么回事?”
罗望说:“是土匪挑起来的事,我已经认出和我单挑的就是在贺家抢劫我的人之一,魏宝说他们是土匪贼骨头一伙。”
刘元柱又说:“有耳目呐,会是谁啊,姓贺的脱不了干系,可已经死了,顺着这条线往下猜,很吓人的,咱们要小心才是。”
罗望听刘元柱这么说,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
罗望先回家拿上林兰英的信,骑车到了林家,林之甫父女俩都在堂屋,信交给林梅英后,林梅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一会儿就满脸通红,林之甫要看一下,林梅英不给,红着脸给罗望到杯水就跑走了。
罗望向林之甫打听公学学生数,并说明了原因。
林之甫是公学的校董之一,很清楚公学里的事情,告诉罗望人数有一千三百人,男生一千过点,女生很少。
林之甫对罗望做脚踏车的生意很赞同。
罗望又向林之甫求教开工厂做生意的事情,林之甫让他有时间去请教刘元柱和刘元生,说自己的都是书本知识,实战不行,那两位才是高手,罗望也就告辞了。
一回达盛昌,罗望就到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办公室写信,第一批脚踏车数量确定为六百辆,又对着说明书上的示意图写明要买的配件和修理工具,交待了结算方式,运费数量和交货时间后封好。找到周吉说:“这封信很重要,安排两个人三匹马,现在就出发,明天要送达,人叫来我看一下。”
周吉叫来两个年轻人,罗望问:“周管事都交待清楚了吧,你们有啥问题没有?”
两个年轻人回答:“清楚了,没有问题,田掌柜我们认识。”
罗望看两个人还算精明,身体也不错,就说:“那好,周管事带他们去刘掌柜家找管家,马匹、生活用品管家准备好了,你两个随货回甘州,去吧。”
罗望回书房,回味了一遍刘元柱对自己讲的话,静下心开始写章程。
刘家今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留着八字胡,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身材高大、肥胖,他牵马到了街门口,对看门的老汉十分客气,先施礼后说道:“阿大,烦你通报一下刘大掌柜地,河洲客商吴某人求见,请务必赏脸,请您原话传达。”
老汉看来人文质彬彬,说话有礼有节,也没在意,对来人说:“请你稍等,”来人在门口柱子上拴好马。
老汉一会儿就回来了,对来人说了“请吧,”就带到了书房,魏宝在书房门口晒太阳,看见来人,站了起来,来人微笑着点一下头就进了书房。
刘元柱一看来人,不认识啊,河洲许多客商和自己有生意往来,都很熟悉的,可这位是生面孔。
来人一见刘元柱就双手抱拳行大礼说:“吴某久闻刘掌柜大名,今日特地前来拜访,冒昧的很。”
“魏宝给客人上茶,先生请坐。”
来的是生人,刘元柱就叫魏宝进来,
来人很规矩地在刘元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接过魏宝递上的盖碗茶,道了一声谢。
魏宝没有离开,而是退了几步站在靠墙的柜子里旁边,刘元柱心里踏实了,那枝步枪就在柜子背后,伸手就能拿到。
刘元柱问道:“请问先生您是哪位?”
来人说:“刘掌柜,知道了我是谁,你一定不想让我死在你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过,给你看样东西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嘛。”
来人端起盖碗茶,掀起盖子,轻刮了几下,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慢慢地从衣兜里掏出四块银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刘元柱看到这几块银元,三个字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贼骨头,”紧跟着又说了几个字:“魏宝,别开枪。”
刘元柱说出“贼骨头”时,魏宝几乎在同时端起了步枪。
从来人的话语中,刘元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看见四块有豁口的银元,他没有控制住自己,说出了:“贼骨头”,不让魏宝开枪,是刘元柱在贼骨头端茶喝茶的时间里,把刚才土匪的话理解了、消化了。贼骨头死在刘家,土匪寻仇会使刘家永不安生,贼骨头来找过刘元柱的事传扬出去,通匪的罪名也背不起。
贼骨头说完后端茶、喝水,就是给刘元柱留下时间思考自己的话,他相信刘元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如贼骨头所料到的,刘元柱阻止了魏宝。
看见魏宝没有拉枪栓,刘元柱松了一口气,语调平和地说:“请问你的来意?”
贼骨头从进街门一直面带微笑,听见刘元柱的问话,脸上表情依旧,语气却很严厉:“我来问你一件事,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先问吧,官府和军队这么多年都不管我们的事,你一个生意人为啥要设局钓鱼,查找我们,把自己搅进来呢?”
这个问题刘元柱不好回答,真实目的是不可告人的,更不能给贼骨头实说,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啊,我不过是想掌握你们的行踪,确保我的家人和生意安全,你们在暗处,我在明处,不放心而已。”
贼骨头说:“如果仅仅只是这个目的,你做的就太冒失了嘛,不过既然你这么讲了,我也权当就是吧,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土匪很穷,是穷人,靠道上找光阴才能维持生计,但我们守规矩,只从富人和外地人身上寻点钱财,不乱杀人,也不连累别人,除非有人要断了我们的财路,我们才会想法子断了他的生路。刘掌柜,我们的人天天守在交通要道上等待、盯着外地人的行踪,冒酷暑、顶严寒,苦焦的很嘛,拿点富人多余的钱财,你们很快就从其他穷人身上捞回来了,又不伤筋动骨的,何苦逼着守规矩的土匪杀人呢。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
贼骨头起身对着刘元柱又施了一个大礼,又说了句:“刘掌柜,今天我没有来过,你的人没见过我吧。”
转身出门,步履从容地走到街门口,解开马骑上去,缓慢地出了城门,先往西走了一会,看着身后没有人跟踪,才拐到大道上,四下没有人了,扯下面具,从衣服下捞出多余的破布塞进褡裢里,上马飞奔而去。
刘元柱在贼骨头出去后对魏宝说:“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魏宝只回了一个字:“是”,就出去了。
刘元柱背后冰凉,汗都快渗透绵衣了,他喝口水,长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长时间没动,脑子里把贼骨头的话捋了好几遍,自言自语:“我们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就识破了我们的计划,厉害的很呐。”
刘元柱把贼骨头从进门到出门的每个细节、每句话在脑子里再现着,理不出头绪,他叫了声魏宝备马出去走走。
两人骑马到了达盛昌,径直进了罗望的书房,罗望和管家在做账,看见两人进来,连忙站起来招呼,刘元柱对管家点了一下头,对罗望说:“罗望,跟我出去走走”。
三人步行出了北门,刘元柱和罗望并排走在前面,魏宝远远地跟着。
刘元柱步伐很快,罗望紧紧随在旁边,谁都不说话。一直走到没有大路,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才停下,两人已大汗淋漓。
罗望最近忙的昏天黑地,没有注意天已转暖,小路边几颗柳树枝条上发出了嫩叶,变的柔软,随风荡来晃去,田埂上泛出了绿色,庄稼地里几个农民在插秧。
刘甲给罗望讲过,甘州出大米,但能种大米的土地有限,一年只种一季,当地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所以米粒个体长而饱满,晶莹剔透,做成饭有一股浓郁的香味,口感筋道有弹性,清朝时是贡品,每年到了成熟期,保、甲长会陪州府管粮道的官员对即将收割的稻子估产(预计能产多少斤米),收割后,种子入官仓,碾成的米按估产全部收走,上贡朝廷。这种方式一直延续到了民国,所以,在甘州能吃到这种米饭就说明你已经成了人物了。
今天罗望亲眼见到农民插秧,方知刘甲所言不虚。罗望想:“在西北这样的苦寒之地,能看见南方常见的插秧,能产出优质的大米也算是一件奇闻,足见上苍不薄。”
两人站了一会,刘元柱说话了。“贼骨头今天找上门了。”
罗望楞住了,眼睛盯着刘元柱说不出话。
刘元柱又说:“你在贺家被抢,土匪杀贺福军,贺在牙行做事,我就怀疑土匪的内应可能与牙行有关,让周吉接触牙行的人,”刘元柱一口气把贼骨头找他的前因后果讲完。略一停顿又说:“他冒这么大风险见我,是警告我不许再查,否则要杀我。”
罗望思谋良久说:“大掌柜,您不该去设局调查他们,太危险了,被贼骨头识破,引起他们警觉,还把自己推向危险的境地,不值当,君子不立危墙下,何况剿灭土匪是官府的事嘛。”
罗望停了一会突然说:“大掌柜,不对呀,要警告你,把四块钱扔进你家院门足够了,这事不对,贼骨头除了警告,一定还有目的,这个目的是用书信或口传达不到的,只能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你才会相信。”罗望有江湖经验。
刘元柱心头的阴云一下开了,罗望说对了一半,他刘元柱的猜测是对的,牙行、吴三木有问题,他踩着贼骨头的尾巴了,贼骨头才亲自出马演了今天这出戏,目的除了威胁再就是掩饰。”
有人极力宣扬事情的一面时,它的反面就是真相。
刘元柱马上从土匪威胁的阴影里脱了出来,他对罗望说:“回吧,你说的对,我不能再查了。”
三人慢慢的往回走,路上,刘元柱对罗望说:“得想办法搞几枝短枪,你得学会使枪,还有……。”
罗望内心感激刘元柱对自己的信任,却又觉得刘元柱藏了许多秘密并没有对他讲。转而又想人家那么大家业,有私密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回家后,刘元柱让魏宝到皮货、牲畜交易市场叫周吉来见他,自己在书房写信,信刚写好,周吉也到了。
刘元柱把信装进信封,边封口边说:“先坐下,说说市场上皮货交易情况。”
周吉说:“按大掌柜要求,我们每天比大仓挂牌价低一成出货,开始,大仓那边也天天跟着降价,从咋天起他们不降价了,货价已平稳两天,请问大掌柜,下一步该咋操作?”
刘元柱立即说:“方略还是我说过的三条,出货量咋样?”
“开始几天,我们这边量大的多,占全市场交易量五成以上,这两天降下来了,占三成左右,主要原因是我们的货是陈年存货,大仓和一些小商号今年新进的货,成色上比我们的要好,伙计们还是很尽心的,”周吉担心掌柜责备,说话有了辩解的味道。
刘元柱当然明白周吉的用心,就安慰说:“这是正常的嘛,我们下砸生皮售价是大方向,不能变,眼下成了牛皮行情,那就让价格先稳一段时间,市场上除了吴三木的大仓,还有几十家小商小户,他们赔不起呐,得人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嘛,继续估空得等时机,那天价格大幅波动,那天你找我。”
说完后,刘元柱把信交给周吉并交待:“送到伊清阁交马掌柜本人手里。”
刘元柱把贼骨头今天到他家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判断传递给了马九旺。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刘元柱仍旧坐在椅子上思考,贼骨头的话是扎着他的心了,尤其是“官府军队都不管的事,……,又会从其他穷人身上捞回来”等几句,让刘元柱心里泛出一股苦水,他自己的财富是怎么来的呢,自己、土匪、官府、军队谁对了,谁又错了。
刘元柱摇了摇头,说了句:“草率了啊,低估了贼骨头,这人有见识”,起身出了门。
吴燕山不是普通的土匪,自小父亲让他读书,练武,十来岁就跟父亲到处跑,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都干过。
第一次杀人,他只有十五岁,是为了救父亲。那次劫道时,爬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抽出藏在身下的刀劈向路边站立的父亲,吴燕山离父亲只有三步远,他看到有人偷袭父亲,毫不犹豫地猛跨出几步,用长矛捅向刚刚跃起、还在空中的偷袭者,长矛准确的从左胸部刺进了心脏,那人被他挑出老远才落到地上,吴燕山还不解恨,捡起落在地上的刀,一手揪着偷袭者的发辫,一刀砍下了头,父亲看着他刺杀、砍头,没有任何表情,走到他跟前,用手擦了一把溅到他脸上的血。
从那以后,每次做案,当凡有人反抗,吴燕山会毫不手软的杀了反抗者,只要顺从地让他们得手,他也绝不伤人,几年过去,只要亮出贼骨头的名号,被抢者很听话了,到了老当家去世,吴燕山当家时,就很少杀人了。
他喜欢动脑子思考问题,做事事先计划周密,从未失过手,直到现在,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读书,吴家塆里识字的土匪有好几个,经常读书的土匪只有一个,贼骨头吴燕山。
这次他去见刘元柱,每个细节、每句话他都仔细写在本子上,事先演练了几遍。大清早就远远站在街边树下看着刘家大门,确定了刘元柱没出门,也没有人进去,才开始实施计划。
但他还是低估了刘元柱和罗望的智商,如同刘元柱设局时低估了自己一样。
人往往会低估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因为我们无法看到那个人背后的手里有什么样的武器。
吴燕山回到吴家塆没进家门,骑马绕过山脚进了饲养场,这里是土匪饲养马匹和其它牲畜的地方,也是他们操练人马的场所。他卸了马鞍子把缰绳交给跟在旁边的老汉,问了一句:“叔,老四在这儿吧,”老汉回话:“在哩,场院里呐。”
吴燕山再没说话,把马鞍放在架子上,又拍了一下已经栓在槽上吃草料的马,拎着水囊走进场院。
土匪老四伤好利索后,一改以往和其他人嘻笑怒骂的作派,每天带人在场院子里练马阵,练对打;自已更是下功夫苦练,常常一对二、一对三进行格斗,这会正在带着几十号人在练马上冲刺和劈杀。
吴燕山没有打搅他们,站在远处背着手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劈木桩,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枪、队伍、地盘这些字眼。
训练停下来,老四快步走到吴燕山跟前说:“大哥来了哇,现在农闲了,我带大伙多练练。”
吴燕山笑着说:“老四,别那么严肃,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老四说:“等我报了仇,就变回去了,”
“让大家散了吧,去家里喧喧吧,”吴燕山觉得需要对老四说叨说叨。
女人端上来两碗粥,几个黑面馒头,两人很快吃完,女人收拾完出去了。
吴燕山说:“老四,你刚才说啥报了仇就变回来,这念头要不得,你的仇恨就是吴家塆每个人的仇,是公仇,可不能当成个人私仇啊。”
老四脑子里还没有公仇私仇的概念,大哥的话对他来说有点深,他接不上话茬子,只好不言声。
吴燕山见老四一脸懵懂,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切入点不对,接着说:“兄弟,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何况天外有天,狗日的罗望很硬手,别说你,就是我上,也不一定能拿下他,你在我手里能走几个回合。”
老四这才说:“地上三四趟没问题,马上走不了一合。”
马燕山笑了:“还是呀,高兴点吧,但是报仇的事你得听我的,不许私自下手,训练要抓紧,尤其是对大家要多讲我们的规矩,让每个人都要听召唤,眼下最急的是把枪弄到手,明白吗,明天跟我去看一下三木他们。”
老四说:“明白了大哥……。”
这些日子,吴三木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饱受煎熬,还没来得及享受拿到市场经管权的喜悦,也没心情留恋吴燕林温柔的怀抱。
先是老四被打伤,罗望没任何事,机器没备运到了甘州,开工在即。又是刘元柱用银元设局差点让老窝暴露。原打算乘货价虚高时高位出货,大赚一笔,不料开仓前一天,皮货价格被刘元柱拦腰一刀,美梦被一顿闷棍打的希里哗啦碎了一地。
皮货价格连续几天被打压,眼看就要到成本价了,再陪刘元柱玩下去他就要赔本了,赊本就是要从他身上剜肉呐。吴三木果断决定不再跟进,不再变动售价,总算是稳住了。
一连串的闹心事,都是因刘元柱引起的,让他对刘元柱很之入骨。
吴燕山和老四来到牙行是在晚上,进门就让两个女人随便搞点饭吃,不要准备酒,几个人吃饱肚子,打发走女人开始说事。
吴三木先把市场上与刘家缠斗的事说了一遍。
吴燕山说:“买卖的事我们不懂,但是,三木一定要像正经商人一样去做生意,有问题也用商道规矩解决,没有我同意不能用手段。牙行这个点到这一步不容易啊,再不能出任何闪失。以前的事是我们自己做事太冒失,只看到脚面上的那点儿油星子,以后必须按我说的章程办。就算是有人怀疑三木,没有把柄又能奈何。还有,罗望的事我亲自安排处置,不能把牙行扯进来。”
有文化的土匪吴燕山在这件事的安排上,显示出了极高的智慧。
吴三木也不敢再冒险,听了吴燕山严厉的要求就应道:“大哥说的是,我一定遵从。和乌拉思曼约定好的交易时间快到了,除了交的定金,还需要三万银元,我这儿让姓韩的弄走一万五,皮货上又压住一部分,有点不凑手呐”。
老四说:“出发前搞一个大肉头吧”。
老三想了一下说:“大哥,家里起底子吧”。
吴燕山说:“这是眼下最大的事,家里的底子要动,但也不能起光了吧,也就是有宋家的大洋,不然的话,……,老四说的也再理,只是没有下家(抢劫的目标)呐”。
吴三木笑着说:“大哥,下家我有几个,城里的暂时再不能动了,乡下的可以不?”
吴燕山怀疑地说:“乡下的土财主能有多大油水。”
吴三木肯定地回答:“***四爷邹世平,为人极其刻薄贪婪,家里有百十亩水地,如果遭劫,四周的人不会帮他的。”
吴燕山问:“人你认识吗?消息来源可靠吗?”
吴三木说:“消息最初是牙行的账房李华堂与别人闲谈时我无意中听到的,后来我自己实地察看过,在当地村民中也打听了,是可靠的。”
“三木,是个好下家,让他为咱再攒些钱吧,李华堂是你的账房,也是***二爷吧,这就容易让人连到一起,用第二个点吧。”
吴燕山放弃了打劫邹世平。
四个人就购买枪枝弹药的出发时间、运输等等的事议了一遍,吴燕山和老四就回了旅店。
第二天天亮,吴燕山对老四说:“带我去趟龙王庙。”
甘州城往西四五里地,靠近黑河边有一座龙王庙,这几年兵荒马乱,这儿就成了叫花子们的聚散之地。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股势力,号称甘州丐帮,帮主叫裴五。
吴燕山和老四在庙门口被几个叫花子拦住了,问他们找谁,老四下马,先是双手报拳,然后右手伸开五指并拢向上一指,左手竖起大拇指抱在胸前,一个年老的叫花子转身就进去了。
一会儿一个胖子点着腿跑了出来,看见老四就喊:“原来是四哥,老臭说来了帮中大人物……。”话没说完看见骑在马上的吴燕山,扑通就跪下说:“是恩人吴大哥到了嘛,这是咋说的,”说着就磕了三个头,起身拉着吴燕山的马缰绳进了庙门。
十年前,吴燕山和父亲到山峡买马,在街上看见两个军汉在用棍子围殴一个半大孩子,小孩也很凶悍,被军汉一棍打翻还爬过去咬住了军汉的手,另一个军汉挥起棍要下很手,吴燕山出手救下了这个小孩。问清楚小孩叫裴五,因偷军汉的钱被发现才让人殴打,本想带回吴家塆,可腿已折了,就放在老当家在山峡设的点上疗伤。
两年后吴燕山在甘州城碰到了他,走路一步一点的成了瘸子。凭着凶很,在甘州叫花子群里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吴燕山就安排他为自己传递消息,单独与老四联系,后来成了丐帮帮主。老四也就学会了丐帮的各种暗语手势,这里就是吴燕山说的第二个点。
三人进了一间很干净的小房子,裴五说:“大哥,有事让四哥言传一声就行,还用劳你大驾亲自跑。”
吴燕山很直接地说:“两件事,一是盯着城里要开张的服装鞋帽厂,搞点事,别让它安生,不要弄出人命就行。二是老四在你这住两天踩个点,线索你找,点子踩好后,你的人就不许在周围出现。”
裴五忙着答应说:“大哥放心,帮中人搞事是常有的。点子嘛,就米江镇管事方佑文家吧,这些年搜刮了不少钱,前两天一个兄弟到他家门口想讨个喜,被他儿子放出一条大黑狗从屁股上撕下了一块肉。”
吴燕山没有接裴五的话,说道:“我走了,交待的事你别弄走样,别送我了。”
吴燕山对裴五一点不客气,是没有把裴帮主当自家兄弟。裴五一开始就很怕吴燕山,他亲眼见过吴燕山的身手,等知道了他就是土匪贼骨头就更怕了,他清楚,吴燕山弄死他裴五,容易的像踩只蚂蚁,而且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四当天夜里就回到吴家塆,对吴燕山说了踩点结果。
“那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庄子,全家有十多口人,四周人家离庄子距离比较远,这家人人缘十极坏,出了名的小气,主人方佑文在清朝时是保长,后来又成了管事,很有钱。”
老四说完这些情况,吴燕山极为不满地问:“就这些,完了吗?”
老四打扮成叫花子,在方家四周转了一圈,从裴五那儿听了一些方家的情况,自认为可以就回来了,听吴燕山的活茬子不对,有点慌,低下头不敢言声。
吴燕山很喜欢老四,知道他平日就是一幅嘻嘻哈哈万事不上心的样子,被罗望打伤后有点沉默了,没有多责备,放缓语气说:“哥不怪你,以往踩点是老三,你是第一次嘛,再去一趟,先扮成挑货郎,想法进到庄子里,搞清家里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庄子里房子是咋摆弄的(房屋布局),天擦黑扮成花子去方家门口要一次饭,再到村里多讨要几户人家,就啥都弄明白了。”
老四再次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吴燕山想要的所有情况,还讲了村里流传方佑文的一些趣闻。
“方家只一个儿子,三十多了,有些痴呆,娶媳妇几年没孩子,前些年儿媳妇生了个男孩,和爷爷方佑文很像,村子里传言是方佑文的种。还有一年冬天,方佑文骑驴进城,半道上拉了一泡屎,就在上面插了个草杆子,傍晚返回又拎回了家。……。
村子里传着几个顺口溜:方佑文抠搜搜,虱子腿上刮肉肉。……。
米江有个方佑文,家里家外不是人。……。
万贯家财吝下的,儿子孙子自家的。……。”
老四绘声绘色地讲这些个埋汰人的顺口溜,仿佛过去那个老四回来了,吴燕山没有打断老四,饶有兴趣的听着,不时地大笑。
老四看见大哥开心了,才放心地说:“人好办,麻烦的是方家儿子养的一条狗。几年前,附近村民把对老子的仇恨撒在儿子身上,方家儿子在外面被人砸了黑砖,方佑文就从肃南给儿子买了一只小藏獒,儿子很喜欢,狗长大后只认家里几个人,方佑文儿子指谁狗咬谁,那狗有大衙门口的石狮子那么大呢。村里人好几个被咬。”
吴燕山说:“安排人用毒毒死。”
老四苦笑着说:“大哥,我试过,村民们也用过这招,那畜牲除了方佑文和儿子喂食才吃,别人给啥都不下口。”
吴燕山噢了一声说:“还成精了,我再想想吧”。
两个人对着油灯画出方家房子的布局,吴燕山交待老四明天挑三十个精悍的人,他亲自带着在饲养场训练。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一队人马在三更天从吴家塆无声无息的出发了。
人马到村头的小树林时东边刚放出一丝白色,这个时候是人睡觉最深、最香的时间。
吴燕山低声说:“下马,准备,开始。”
土匪们很快出了树林,个个黑布蒙面,手持长刀,只吴燕山、老四俩人手里是长矛,比平时用的长矛长的多、杆子也粗的多。
吴燕山抓了一把土扬起来,试了风向,带人从下风口靠近庄子,离庄子不远时挥了一下手,几个人从两边开始散开找到自己的位置蹲下来,这是防止有村民来救援,其他人猫着腰靠近庄门,吴燕山和老四逆风飞速跑向院墙,快到墙根时,院子里狗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两人用长矛把子抵住墙根,顺势一撑跃起,轻飘飘落在院内,藏獒咆哮着扑上来,跃起很高,吴燕山和老四的两支长矛奋力刺出去,从狗下腹部最柔软的地方捅了进去,狗嘶哑着低哼一声连同长矛掉在地上,吴燕山拔出长矛去开庄门,老四连长矛都没拔,跑向正屋,边跑边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
庄门一开,二十多人冲进庄子,三人一组扑向各自的目标,吴燕山重新插好门站在院子里。
咣咣的踏门声响起,有的房子里传出一两声短促的哭叫声。一袋烟功夫,各房子里的人就被捆绑好推到院子中央,老四进的是正屋,出来最迟,一下子推出四个人,头发花白的矮胖子是方佑文,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少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老四只绑了方佑文一人。
吴燕山看了看有的衣裳不整,有的光着身子的一群人,走到方佑文跟前说:“说吧,东西在哪儿,别逼我杀人。”
方佑文扑通跪在地上高声哭喊:“爷,爷爷呀,我没钱呀。”
吴燕山知道方佑文无非是想传出去点声响,就挥了一下手,土匪们从兜里掏出石子儿把所有人的嘴塞住了,吴燕山手指两个女人说:“这两个也一样,孩子抱过来,”两个土匪把孩子抢过来,作势要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少的女人大叫一声屎尿全下来了,人已软成一滩泥。
方佑文嘴里塞着石子儿,呜呜两声昏死过去。
年老的女人很平静地说:“钱给你们,别伤娃子。”
生活中,一些年长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顽强,遇事更冷静,也更泼辣。
方佑文再也没有站起来,瘫在炕上,时间不长就死了,家道从此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