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宜出行。
从济宁沿运河南下,不到八百里便能到运河重镇淮安府,此处秦时置县,距今时近两千年,府城坐落于淮河与京杭大运河交点,处在大明南北分界线“秦岭-淮河”线上,乃是大明最最紧要的漕运枢纽、盐运要冲之一,时人谓之“因运而兴、因运而盛”。
而煊赫无比的总督漕运及巡视江北地方的州府漕运总督衙门,便驻于府城中央。
府衙规模宏伟,占地近五十亩,有房二百余间,牌坊三座,中轴线上分设大门、二门、大堂、二堂、大观堂、淮河节楼;东侧有官厅,书吏办公处、东林书屋、正值堂、水土祠及一览亭等;西侧有官厅、百录堂、师竹斋、来鹤轩等;大门前有照壁,东西两侧各有一座牌坊。
最是为人称道的,是衙门前有一对纤尘不染白色石狮,在朝阳的漫撒下泛着光。
所谓漕运总督,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自景泰二年始置漕运总督兼巡抚凤、扬、庐、淮四府,徐、和、滁三州,驻淮安,后曾分设巡抚,嘉靖四十年又归并,改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至今未再分。
漕运总督不仅掌管着大明的命脉漕运,还巡抚皇陵龙脉所在的凤阳,黄河、淮河两处大河,也同样归于其下,实在是大明地方数一数二的重臣。
此时这位年过六旬,身着红袍玉头戴乌纱的重臣,目光阴沉的看着了一眼身后的府衙和门前的白狮,似乎在不安的等待着什么,而在路边相候的,是数十辆奢毫的车马和百十亲兵随从,声势颇大。
咚咚咚。
半晌,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位四十左右,面容儒雅的文士疾步走至老臣的面前,微微蹙眉道:“这淮扬巡按平日里不遵上下之序便也罢了,这有些风吹草动,便避之如虎,冷言冷语,哪里当得到君子所为?”他的语气中有着不安和焦急,
“受之,”肥胖臃肿的老臣微微一滞,三角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随即就满是阴狠:“官场一向如此,何况今日老夫车船北上,想必是再无归来之日了。”那崔呈秀一向与自己不合,又和阉人走得近,此时不落井下石,难道真要帮着在奏本上署名,为自己辩解?
“李大人,”文士看着眼前的国之重臣,先是一愣,心中更慌,好不容易找到的大树就要倒了,实在是无奈惊惶,不由劝慰道:“何至于此,大人在漕运上下深孚人望,天子想必如何敢轻动?”
“呵,天子所想,岂能以常理度之?”身材臃肿的老臣摇了摇头,又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咯......”语气中满是唏嘘和愤恨。
他知道中年文士所想,漕运关乎帝国命脉,说是将将京畿百万官民的粮食、财货捏在手中也不为过,况且漕军在编十余万,加上纤夫、力工加起来怕是二十万不止,牵涉到军民更是不下百万,历朝天子岂敢因自己的喜怒,随意处置在任的漕运总督?
但今次确实不同,不仅那山东的十几万教匪乱民被天子的亲军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战而下,而且在山东官场的“乾纲独断”也显示了天子的决心,再加上那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淮扬巡按崔呈秀,只怕今次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再者说自己事自己知道,现今那些漕军,哪有军兵的阵势,说是农夫都嫌多,军丁瘦弱困苦,几无操练,日常的重活都要交给民夫去做,还指望舞刀弄枪不成?而校尉更是不堪,饱满肥肠,贪生怕死之辈.....哪里能作为依仗?
“受之,通州那边可有消息?”老臣心中仍旧怀着一丝希冀,通州那边是自己的莫大助力,自己今次也是因通州不得不卷入,此时只盼着京中能为之缓颊了。
他有些殷切的望向中年文士,这文士钱益谦诗书才华实属后辈之中的佼佼者,若不是现今东林在朝弱势,只怕早就青云直上,何必在中进士之后,告假请归,又在自己门下闲置?
“未曾,”钱益谦涩然的摇了摇头,他实则心中不甚赞成党中的筹划,但身在其中,又岂能幸免?再者说,若是一旦功成,定然是大有一番天地的,自己也能好风凭借力,只可惜.......
现今通州李三才那边音讯不通,又隐隐有不好的消息乱传,让他心中很是惶惶然,若不是顾念着自己的名声和侥幸,他只怕也要和这淮安府的官员一般,向漕运总督李养正老大人辞行归乡了。
呼,李养正面色晦暗不定,长吁一口气,今次北上只怕讨不了好去,但现今天子御驾驻跸济宁,挟这大胜之势威压在上,淮安府中又有巡按崔呈秀在下,上书参劾自己“纵容流民,知情不报”,再者身为漕运总督,这漕运出了如此大的问题,哪里能够独善其身?
三才兄,这一铺,只怕我等是赌错了呀.......
收敛心神,李养正看向中年文士,着力作出几分庄重模样道:“受之,老夫已然是戴罪之臣,来往过密,殊无好处,你今日即刻启程回乡,等着起复罢。”
见钱益谦面色涨红,就要出声,红袍老臣艰难的动了动身子,又摆摆手:“天子行为乖张,或是因为年少,但我辈岂能惜身,但大势如此,还望尔等留着有用之身,居于要职,而后劝天子走正道才是。”说完便是郑重拱手。
“李大人!”钱益谦见状,赶忙也是郑重躬身拱手回礼,心中又是一松,自己终于可以脱身了:“必不负老大人所望!”
“出发罢,”李养正点点头,随即在亲随的簇拥伺候下,上了马车,辚辚的声响,还有亲随那呼喝,在青石板路上响起,声势浩大。
日头渐高。
......
夜幕降临,离淮安府不到四百里金陵城依旧是热闹喜庆,秦淮河上更是波光粼粼,自打昨日天子山东大捷的捷报传来,身为留都的金陵城中百姓不由放下一口气,到了晚间灯彩也多了起来,外出喝酒“庆祝”的更是多了不少。
但令众人不解的是,处在城中的闹市区中魏国公府,却与近日来的宾客如云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才刚入夜,院子周围已然人影稀疏,绿柳成荫,小溪绕园,白墙青瓦,朱门高墙,配上那门口的两尊石狮,倒真是显得闹中取静。
进到府中,仍旧是古意盎然,却没有丝竹之声,灯火昏暗,下人也是各自回了居住之处,随处可见的历代名品流传,此时看着也有些瘆人。
正堂中,徐文爵面色阴晴不定,许是上火,嘴角起了泡,发髻也有些不整,不复往日风度翩翩模样,他的身旁站在一位文士,下首站着一位黑衣劲装的武士。
“消息确实?京营当真没有什么损伤?”沉吟半晌,魏国公犹自不甘心的问道。
“是,国公,”劲装汉子面色不动,心头却是暗暗叫苦,此事都已经问过数遍了。
“济宁的参将说免就免了?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禀国公,未曾听说有什么乱子。”
呼,徐文爵闻言不禁长出一口气,微闭着双眼,倾倒在椅背之上,失算了,不曾想京营的战力如此之强,昨日的捷报加上京城中隐隐传来的风声看,只怕这是天子设的一局,赌错了啊!难怪那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昨日捷报一到,便上了辞表,告病还乡,这些个读书人真真是老狐狸!
“去给扬州那边说一声,那些马匪和冯虎的首尾要收拾干净,出了一丝篓子,他大盐商就身家性命都不保了......”好半晌,魏国公的声音方才幽幽响起。
“是!”黑衣汉子腰背一直,肃然领命,见上首再无他事,只是挥了挥手,又抱拳行礼,悄无声息的退下,消失在黑暗中。
“国公,明日?”半晌无声被身侧的文士打破,他有些惊惶的看着身旁的徐文爵,轻声问道。
“明日?明日去大营中,领兵去苏州把那些劳什子织工给捉了!”徐文爵闻言似乎被惊醒,自己家百年的荣华富贵,可不是那些读书人所能比的,既然压错了,就得赶紧补救,必须得给天子面子!
“可......苏州那边送了不少的银子?”文士闻言先是心情一松,苏州的乱子关乎天子的颜面,如今知府已经罢免了,剩下的就是那些做乱的行首织工没有捉拿处置,这苏州府归属于南直隶,南京营的军马出动也算是情理之中,只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呔,”魏国公闻言却是不屑一顾:“管他们做甚,现如今还顾得了这些?”
“对了,明日我去营里,你去把世子寻回家,日日在外眠花宿柳,赶紧给我回来习武,否则如何承爵?”徐文爵似乎想起了什么,恨声说道。
“是,国公,”文士不敢多言,赶紧应是,对于天子的“新政”,形式比人强,一向愤愤不平的魏国公,现今也是服软了呐。
夜已过半,月朗星稀,来日又是大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