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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鬼蜮(上)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日,原本是上古时代先民祭祖的时节节,而被称为“中元节”,则是源于汉后道教的“三元说”,“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其名由此而来;世人有载“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於是夜诵经,饿节囚徒亦得解脱。”

    到了傍晚,夕阳西下,前几日市面上就有卖冥器的,卖时鲜瓜果的,卖油饼馅饼乳饼丰糕的,此时都已经不见;只有在水面上为招水中孤鬼来享祭的灯,还在飘着,街道市井中每隔一小段便有香烛纸灰。

    “军爷,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长安街上,一说茶博士陪着笑脸,对着押送他的军兵点头哈腰:“小的还得回家祭祖呐,可不想去兵马司衙门中吃饭....”他双手被绑着,样子显得很有些滑稽。

    “少说废话!”一军兵不耐烦的打断道:“你姓张的口无遮拦惯了,眼下是何等时节,还敢随意卖弄,这两日部中的大老爷发怒了,还不知会怎么发作你等这些造谣生事的!”说罢又看了看身前的红袍官员。

    “呃......”那说书的脸上愈发讪讪,口中喃喃低声道:“这外面都传疯了,我就随便说两句混口饭吃,值当如此大动干戈吗.....”

    但他也是不再争辩,这国朝一向宽待言论,就算涉及皇室都不怎么计较,何况现今天子陷于乱匪军中,半月无音讯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遍,怎么说也是法不责众罢。

    那红袍官员拧眉沉思,面色很是难看,但一路终究是一言不发,直到将这“造谣生事”的茶博士关进兵部,方才回到自己的府院,就着豆大的火烛,略显焦急的踱起步来。

    他在兵部也有些日子了,自是知道,这天子即便是出京,与中枢的通讯也是每日不断,但现今已经半个月没有音讯,即便是那山东有司的奏报,也是说只看到贼势甚重,难以接进,莫不是真如传言般的已经是凶多吉少?

    关键是这京城中的风声是越来越不对了,先是皇帝音讯不通,而后又是出征的京营兵败如山,天子已陷敌手的传言四起,那茶楼酒肆中,劳什子“土木堡旧事”的含沙射影的议论却是越来越多,而在这紧张纷乱的传言中,但是“信王贤明”的说法,在官场士林中“扣扣相传”,让人惊诧莫名。

    漫说是普通百姓,便是京城百官也是一股难掩的情绪在弥漫,而这种紧张的气氛在今晨达到了顶点;一个山东叫什么孙之獬的举子,竟然敲登闻鼓,上书说“国君出征未卜,请立监国,避免国事空悬”云云。

    若是平日这等荒谬的言论就算不被问罪,也是难逃乱棍打出的,但督察院派出的巡城御史,竟然将上书给接了,未及午时,便将上书递到了内阁,犹如巨石入湖,举朝哗然。

    科道言官自是不甘人后,不管是斥责抑或是赞成,只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将手中的奏本雪片似的“扔进”宫中,也不管现今这奏本怕是无人看;而高官重臣却是一个个讳莫如深,不置一词,只有阁臣兼领兵部的王大人下令让五城兵马司,静肃市井的谣言。

    但这种混乱夹杂着沉默的局面,在今日这等民间“鬼节”的时候,显得尤为波云诡谲,让百官心中焦虑,而对于他阮大铖这等靠着宫中的高枝“平步青云”的人来说,便是一场煎熬了。

    虽说心中知道,当今天子行事往往“离经叛道”,更不是那等“文臣执掌天下,圣人垂拱而治”的理想天子,对那武事、武人的推崇,也异于以往,更不用说要从百官手中割肉的劳什子税课司了.......

    但若是天子真有变,那自己的锦绣前程就毁于一旦了,更遑论那些东林酸子的报复了!?不行,得想想办法!

    “钱文!”心中主意已定,阮大铖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向外呼喝道。

    吱吖。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闻声,赶忙推开门,行礼道:“请老爷吩咐!”

    “备轿,去西头。”

    “是,老爷。”那管家闻言立马心领神会,西头便是在长安街西头,自家主人恩主魏大珰的私密府邸。

    只盏茶功夫,方才回府不过半个时辰的兵部新贵便又出府,在夕阳的余晖中,往西而去。

    ......

    但许是出门太急,阮大铖却是没有发现与他“擦肩而过”的一顶软舆,那轿子外观看起来很是普通,但内里却奢华异常,及至又行了半晌,方才在信王府前停下。

    在随从的服侍下,一位满头银发,一缕白须,眼神却有些阴鸷的老者走下轿来,他看着眼前“逼仄”的王府,一抹鄙夷一闪而过。

    “修吾先生,”正在此时,一位儒服中年文士几步上前,拱手行礼:“板荡识忠臣,方今之际还得先生这般人物出来奔走,才能有所作为。”文士的眼袋发黑,眼中也布满血丝,但语气却很是热切,显是已经候了有些时候了。

    “稚文?”老者凝神看去,见眼前的中年不过数年未见,却是模样性情大变,竟有些不敢相认,不由叹道:“众正盈朝不远,你受的冤屈不日必当平反.....”

    “谢先生,”中年文士语声哽咽,但终归是想到正事要紧,便又拱手道:“殿下已经在候着了,还请先生随我入府。”

    “好!”老者也是“惯于争斗”之人,知道时间紧要,也不再多言,便随文士入府,一路无话。

    .....

    “草民李三才见过信王殿下!”进至王府正殿,老者与中年文士齐齐下跪,老者口中高呼道。

    “咳,李先生无须多礼,”上首座椅中,一直焦躁不安的信王闻声不由回道,想起来搀扶,却又觉得不妥,终是微微一虚扶:“还请先生就坐。”少年的脸色发白,说罢便热切的看着老者。

    “谢殿下。”

    “不知先生此次来,可是有何见教?”一待李三才落座,信王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道,眼神也直勾勾的盯着老者;老者闻言微微一愣,竟是如此急躁?但中年文士和信王身侧的两位内侍,却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

    “咳咳,”李三才毕竟是久经战阵,只片刻便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回道:“如今皇帝久不在京,朝中大事难定,京畿州府各地人心惶惶,即便以草民在野之躯,也心实难安......”

    他顿了顿,眼见烛光中少年王爷的脸色涨红,眼神也愈发炽热,心中微微一晒,面上却是愈发郑重:“又天子无后,窃以为当以信王监国才是老成持重之举!”老者的声音掷地有声,一时间殿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急促响起。

    “李先生言之过矣.....”半晌,少年方才闷声回道,眼神却是愈发炽热,这便是人心所向。

    “殿下,天赐之机,若是不受,只怕会伤天和!”那中年文士与少年相处时日不少,自是知道其好面子的心性,当下又起身进言道。

    “钱先生.....”信王愈发讷讷,半晌终是松口道:“此事皆为我等私下闲聊,勿要贻笑大方了,再者天子只是暂时无消息.....”少年的目光飘忽,朱由校音讯不知,既未留下子嗣,也无诏书,那么依据大明的“立嫡立长,兄终弟及”的组训,那自己便是第一位帝国的继承人!

    老者闻言却是心中一喜,果然是没有不吃腥的猫儿:“正因天子无音讯,按理才正当请信王监国,再者,草民在漕运上还有些门生故旧,这安山湖依旧是血流成河,片甲不留了!”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这天启皇帝行如桀纣,也不是大明第一个殉国的皇帝!

    呼呼呼!

    信王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老者,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这李三才久在漕运,积累深厚,说出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殿下,先有山东举子,再有督察院,明日想必就会有阁臣提议了,殿下以为如何?”李三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给少年添了一把心火。

    “......李先生,当真是心忧天下,国士无双!”半晌,信王方才将胸中的激荡平静下来。

    他这两年成熟甚快,这李三才所在的东林因为前次和朱由校为辽事、首辅事相争,本就不睦;后又有税课司这等不仅伤了祖宗颜面,还将百官搅得离心离德之事,嫌隙颇深,今次应当不是奸人,今日上门之前已经送了五万两银子,又有漕运、内阁中的影响,实在是一大助力。

    “殿下圣明!”李三才心中一喜,这信王既然已经心动,而且有了承诺,甚好甚好!他也心照不宣的用起了只有天子方才能用的词汇。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便是一阵莫名的笑意,在脸上荡开,殿内也立即飘出一阵轻松的气氛,直至殿外。

    七月十五的夜,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的烟火不时飘荡,夜未央,不只还有多少鬼蜮仍将在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