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渐炽,阳光漫撒之下,紫禁城的鎏金瓦、红墙、白砖以及泛光的金水河,都显得有些刺眼,叫人看不真切;此时阔大的皇极殿广场上,人影稀少,只有司礼监掌印领着一位红袍的文官在往北而行,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蓝袍的内侍,路遇值守宫人也是轻声行礼不迭。
“李部堂,可喜可贺呐,”王体乾眼看乾清宫已经不远,便半是提醒,半是恭贺的说道,他的面上带着笑,眼中也有着一丝羡慕;眼前这个心神不属、眼袋深重的文官,真真是青云直上呐,这才多久的功夫,便已经由一“区区”的布政使右参政,晋为九卿之一的户部尚书了!
“......呃,”文官六旬不到,簇新的官袍前绣着锦鸡,身材中等,浓眉阔鼻长髯,须发皆白,额上皱纹却是不少;他抬起头,许是阳光刺眼,不由微微眯眼,方才回过神来道:“赖天子信重,唯肝脑涂地罢。”说完,他拱拱手,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王体乾闻言微微蹙眉,又不是让你去战场杀敌,哪来的如此悲壮?不过想到现下天子要推行的“新政”,只怕却是会狂风骤雨,一个不小心也是粉身碎骨罢,自家本就是天家奴婢,经过这次的“通奴”之事后更是荣辱一体,今次天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唉......
一念及此,司礼监掌印的心情也不由沉重下来,一路再无心思说其他话,及至步入乾清宫门,朱红色的南书房大门赫然眼前,方才收敛心神,对新晋的户部尚书点头致意后,又肃容拱手,向内扬声道:“陛下,李大人到了。”
“进。”
伴着一声闷响,朱门缓缓开启,天子一身常服,面色温煦,竟是已经起身步至门口,忧虑重重的文官见状,心头一惊,满腹心事暂时不见,赶忙叩首郑重行礼道:“臣李之藻,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安!李卿免礼平身罢,”朱由校又上前一步,将大臣扶起,见他一脸思虑过甚,操劳过重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凉庵先生辛苦!”国事维艰,户部的担子本就重,如今又要由户部打头阵,荡涤这积弊的朝政,其中繁琐凶险,不问可知。
“臣惶恐,”凉庵是自家的别称,又感受到天子的力度,李之藻心潮起伏,赶忙起身回道:“圣天子隆恩浩荡。”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作为官场中的异类,今上对他的信用不可谓不重,不仅拔擢入京,还不顾“南人不掌户部”的祖训,拔擢自己为户部尚书。
朱由校微微点头,将重臣引入书房中落座,待到宫人奉上茗茶,方才径直问道:“大明商税不足前宋之十一,李卿以为其缘由在何?”想必在宫外将传得沸沸扬扬的税课司,他却是没有提起,而是问起了更宏大的政事。
“陛下,”李之藻本欲起身,见天子摆了摆手,便又坐直身子,拱手行礼,犹豫了片刻,方才回道:“前宋税率更高,税卡更繁,专卖更多......”一来天子重实务的性子,朝臣皆知;二者,那些不与民争利、动辄追古的虚言,也不是他的风格。
朱由校微微颔首,这便是这等重实务、有地方经验的官员的好处所在了,不会一开始便是先贤之言,苦口婆心的规劝,对政事的见识也颇深,这也是他方才直接发问的前提所在。
而说到宋明两代,在商税一事上的迥异,李之藻说的大体在理,一则是大明三十税一,较前宋的二十税一低了不少,二则前宋全国两千余处税卡,较之大明的十一处,更是天差地别,其三便是前宋的专卖之物更多,税率更高。
从“藏富于民”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大明胜上数筹不止,但这最终得利之人却是谁呢?
以现如今这等皇朝末世的吏治来看,各级官员、小吏在其中上下其手,而豪商大户却因为有着官面的背景,免于交税;大体而言,便是官商、豪商、各级官吏,将本该属于朝廷的商税分食干净,而广大的中下层的行商贩夫,实际享受到的朝廷恩典并不多。
如今朝廷用银子的地方不知凡几,难道指望那些人面对大明危亡之时,倾家纾难?至少从“后世”来看,他们并未如此,而他朱由校也不是那等坐以待毙,将希望寄托在士绅豪商的觉悟之上之辈。
“西南用兵,教化夷人,东北建奴未平,李卿久在南方,当知道天下之大,除了倭寇之外,海上并不太平,”朱由校目视对方,缓声说道:“而太仓库的银子可是够用?”
“陛下,”李之藻当然知道天子的用意,便是如社论所言,是要从商税上下手,但天子说的桩桩件件,却都是事实,无从反驳:“却是不够。”太仓库岁入四百万,若不是天子整顿宗室,维持朝廷的日常开支都嫌不够,遑论其他了。
“内帑本为皇家库房,若是事事依靠,可能长久?”
“.......不能,”李之藻涩然的摇摇头,还眼神愧疚的看了天子一眼,按理来说,这内帑的银子除了皇庄的进项外,太仓库还得每年转运一笔,但天子即位后的这段时间,不仅太仓库几乎没有给银子到内帑,反倒要靠内帑源源不断的输血。
“既如此,整饬财税应是势在必行罢?”天子微微颔首,接着问道。
在他看来,大明的财政崩塌,除了小冰河这等人力难违的天灾之外,祖宗家法也是一大原因,比如那如同废纸一般的宝钞设计,还有裁撤税课司,州县商税定额等“祖制”.....
此等不与时俱进的林林种种规矩,再加上两百年来的积弊和吏治的崩塌,若是不改,哪怕自己在军事上节节胜利,也只能是为末世王朝续命,而将那些国家的蛀虫,进一步养肥罢了,而最终也是难免崩溃——这可决不是他的初心!
见李之藻面色挣扎,朱由校眼睛微眯,接着沉声说道:“自古以来,可有万世的皇朝?朕不愿做亡国之君!”
“陛下?”
“陛下!”
如惊雷炸响,李之藻、王体乾,魏忠贤三人闻言,大惊失色之下,连忙纷纷跪下,口中大呼恕罪不止,这话说的实在太重。
朱由校摆摆手,又接着说道:“若是库中无银,莫非要效仿神宗,行那矿税矿监?”
“陛下,万万不可呐!”本就已经惊悚莫名的李之藻,闻言更是不有颤声道;在他看来,矿税最大的问题便是于法制不合,乃天子私自课税,如此行事,也是神宗数十年不上朝,与朝堂对抗割裂的原因之一,实在是无异于饮鸩止渴罢。
呼,朱由校没有继续说,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臣工,大明积弊两百年,商税相较于田赋,涉及面更小,而且现在正好借着宣府的事情,一鼓作气整顿下去,若眼前自己亲自拔擢的户部尚书,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话,那是不是又要换人呢?
“陛下,”李之藻见天子心意已决,心头的犹疑也渐渐淡去,连方才即位不过数年的青年都不怕,自己又殒身何恤呢?大不了便是辞官回乡罢了,脑中渐渐清明,这数日来琢磨的事情也有些心得:“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以稳重圆缓为是,臣请先复各地税课司,再商议税卡、塌房之事。”
朱由校闻言颔首,所谓塌房,与“后世”的批发市场类似,只不过国朝初年朝廷设塌房统一管理行商,收取租金和管理费用,但因为利大事多,却又渐渐沦为个地头蛇的私产,成立了一个个实力庞大的牙行,朝廷却再无收益。
但他所想更多,大明的中枢对于财权的管理,着实称得上令出多门,户部管着太仓库,兵部还管着马政的银子和收入,工部管着有林税、渔税等收入的“承银库”,还有自成体系的南京户部。
这么多的衙门,不仅难以统筹计算,便是其中的耗损又不知凡几,在加上众所周知的火耗银和宝钞,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多多,只能慢慢来罢。
“从李卿所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即便自己已经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手中无人也是不行,这税课司便是自己预想中的“营头”。
但即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朝廷内外那些或分润了好处,或习惯了威福自用的人,会毫无动静,任你施为?
“谢陛下,”李之藻松了一口气,再次行礼谢恩,从人事着手,从小处着手,这便是他自从被韩阁老领头廷推之后,日思夜想所得了;就这短短几日,闻到风声的亲朋故旧,已经开始旁敲侧击了,实在让人头大。
......
天启二年四月,新任户部尚书李之藻上书,以宣府通奴事,请复建税课司,奏本进至司礼监,其发内阁票拟,内阁未书一字,又发还宫内,皇帝朱批准奏,着户部施行。
一时间,天下大哗,亿兆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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