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京城已是绿意葱葱,过几日便是立夏,春雨渐渐少了起来,但此刻风中的凉意褪去,很是怡人;而这街坊市井也如这天气一般,又恢复了热闹景象,茶楼酒肆中,再一次人满为患,还有士子穿梭其中,真真好不热闹。
这也难怪,自从三月十四以来,这各路快马带着令人惊骇的消息,便从各地到了京城,从未断过。
先是宣府豪商通奴,官商勾结,好在今上有有先见之明,竟然提前派兵遣将,将百余建奴奸细一举斩获;再又是那大同的代王上书请罪,言称王府长史、太监贪慕钱财,竟然私自通奴,伙同豪商不法,以不察之罪,请罚俸、降爵。
紧随其后的是宣府兵备道杨维垣、“钦差”杨涟,据说还有锦衣卫的密奏,都言称那喀尔喀部归降不实!再配合那消失不见的劳什子喀尔喀部,和那似乎静止不动、“相看不厌”沈阳城外的建奴。
这些日子,即使先前一再咒骂朝廷皇帝,言称无事生非的人也闭了嘴,只剩下骂骂咧咧。
“本人早就知晓那蒙古鞑子不怀好意,假惺惺!果然是暗含奸计,包藏祸心!”
“那些个豪商真真是大胆包天,不仅敢关门闭市囤积居奇,还敢串通建奴开市!”
“嗐!为了银子,这些人啥事干不出来?你前阵时候,不还在帮那范公子鸣不平嘛!”
“我何曾说过!可别污蔑好人!”
“别吵别吵,瞧热闹要紧,听说三日前天子下旨,遣三司会审,今日差不多就得有些结果了罢?”
“那可不,一大早就瞧见几位大人进宫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案子啊!”
“比那红丸案还要大?”
“嘘!噤声,事涉先皇,也是能随便说道的?”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各处,只是为何朝廷加紧对驿马塘报及往来文书的,管控之后,竟又在朝野市井疯传这各路消息,大家伙儿却是无人去深想,都只纷纷把目光都投向那紫禁城的方向。
.......
紫禁城中的树木不多,但在乾清宫也难得有了鸟儿叽叽喳喳,很是生机勃勃,加上这清风徐来,很是舒服,但南书房内外的内侍宫人却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很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
南书房内,气氛也很是凝重,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朱由校面色冷肃的翻着手中的奏本发出的声音,司礼监掌印、御马监提督在一旁侍立,下首依次坐着首辅方从哲、督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刑部尚书孙玮、大理寺卿吴亮嗣、锦衣卫指挥同知许显纯,俨然便是一副三司会审的架势。
三司会审的体例源自汉代以来,初定于隋,其时由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实行三法司会审;至大明便形成定制,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组三法司,会审重大案件,而其中天子亲自交办的大案,便会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今日,确是三司会同锦衣卫,将宣府通奴的大案,面圣启奏的日子了!
在场的众人中,三十出头的许显纯很是醒目,不仅由于他的年轻,更是在于他面上的那抹难抑的兴奋,在他看来,自己这两年不顾艰险繁杂,用尽心力,搏命办差,今日能进到南书房“登堂入室”,便算是最大的回报!那尸位素餐的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告老,准备带着那忤逆的儿子回湖广老家了!天子圣明!
与之相对的,便是其他几人却是面色大都不好看。
张都堂、孙刑部两位均是东林中人,这宣府大同的“通奴”行迹败露,身为乡党,又在御前为那喀尔喀部归降开市一事发过声的东林重臣韩爌,只怕是难辞其咎了,虽说其确有些两面三刀之嫌,但韩阁臣若是因此去职,东林只怕声势愈弱。
而首辅方从哲,虽说牵涉没有自己的同僚那么深,但前次判断失误,难免有些“御前失仪”,这等本来算作自己功劳的事情,内中竟真有此等祸事丑闻,实在很有些不是滋味,何况此时沈阳城外的建奴还在虎视眈眈;倒是新晋的大理寺卿吴亮嗣面色沉静。
啪!
奏本被摔落在御案上,各怀心思的众人悚然一惊,连忙起身,纷纷向上首的天子行礼,口中称罪不止。
朱由校面色冰寒,径直问道:“如此看来,这宣大豪商通奴一事,证据确凿了?朝中宣府可有官员牵扯其中?”他冷冷的扫视着众臣。
“陛下,”没有顾忌同僚的神情,吴亮嗣再次躬身行礼,上前半步,正色道:“臣等以建奴告身首级,豪商府中藏匿的建奴白条为证,辅以宣府兵备道杨维垣上书、代王请罪奏本,最后以杨涟的勘察文书,锦衣卫的密奏印证.....”
说到此处,大理寺卿掷地有声的嗓音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又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方才扬声道:“此案证据确凿!宣大豪商八户、兵备道、御史均涉事其中,巡抚难辞其咎!”
难得有机会在天子面前展现,又能再次打击东林,年近六旬的楚党魁首,此时很有些清正刚强的模样。
啪!
“好一个宣府!好一个建奴!”见众臣只是低头请罪模样,却无人反驳大理寺卿的说法,朱由校又重重拍在御案上,声色俱厉,剑眉高耸。
“陛下息怒!”
“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
众臣连同司礼监掌印见状,连忙又躬身请罪,天子虽是年轻,但一向深沉,何时见过发过这么大的怒气?!只有王体乾在低头之前,看到了皇帝那毫无波澜的眼神,这如走马灯般的种种不由在他脑中回现。
先是一向“清心寡欲”的天子迷上了风尘女子,而后那女子却突然敲了登闻鼓,随后便是宣府乱,但不过两日,便被血腥的平定......似乎一切都在天子的预料之中,并且早有布置?他强抑住抬头的冲动,只觉得背脊发寒。
“涉事之人的陟罚臧否可有本奏?”是被众臣劝说之下,朱由校似乎怒气稍减,重新又坐下,目视数位重臣道。
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这些商人的银子,即便自己没有收过,自家的下人、门生故旧也难免有瓜葛,何况涉事的官员,门生故友不知凡几,没有好处却得罪人的事,谁不是避之不及。
书房内的众臣大都眼观鼻,鼻观心,连先前昂然的吴亮嗣也低头凝神沉思,只有方从哲不安的举目四顾,见始终无人援助,心中不免恨恨。
但作为首辅,此时无奈只得行礼道:“宣府巡抚解经邦、中路兵备道刘永祚、御史沈棨,皆去职;张家口八户通奴商户,斩首弃市;镇中乱兵惩处将校及领头之人.....至于代王还请陛下示下!”许是为了平息天子怒火,他将先前商量的最“严厉”的惩处说了出来。
“那几位宣府的恶吏,是否收受了建奴和豪商的银子,若是收了,依法当如何处置?宣府镇中乱兵若有伤害百姓的,依京营旧例处置即可!代王竟然有不察之罪,身为宗室自当为天下作表率,准其所奏!”
嘶,竟毫不留情,狠心至此?!
但天子的怒意似乎比预料中的更甚,一时间书房中落针可闻,但此时谁还敢触霉头,为这些通奴之人说话,即便是这书房中的人,谁又敢说与那些富可敌国的商人们,一丁点瓜葛都没有呢?这案子可还没有完呐。
“是,陛下,臣等遵旨!”沉默半晌,还是首辅出声回道,语调中很有一丝涩然。
“既无他事,便即刻去办罢。”朱由校方才消了气,依旧眼光冰冷。
“臣等领旨告退!”
一时间玉带朱袍的重臣们纷纷离开,王体乾也按照惯例,代天子送重臣出宫,朱由校面上的怒意和冰寒瞬间散去,面色平静的端坐,身旁只剩御马监掌印太监侍立。
“陛下,八家通奴商户的银子搜出来的银子有五百万之数,还有田地近万顷,都已经收入内帑,”魏忠贤的面色中带有一丝狠意,抬头看了看已经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深沉的天子。
又垂下头去,接着说道:“余下的便是近千万万两建奴的白条!”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微微颔首,天子没有说话。
这些“战利品”多不多?说多是因为数额确实不少,至少够自己这么挥霍的用内帑两年不止,何况这些东西上缴上来,中间难免多多少少有些克扣;但也不多,毕竟这些蝗商还藏着近千万两的建奴白条,也与自己的预计相差不少!
朱由校揉了揉眉头,连日来的筹划计算,加上这些日子的费心表演,终究还是有些累人,但也有所得,收获了银子,田亩,清理了宣府蛀虫,甚至还把杨肇基、王威、王体乾等人紧紧的绑在自己的战船之上,但是——还不够!
青年的目光望向窗外,铅云暗沉,风越刮越大,要下场大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