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谷雨。
春雨贵如油,即便是在近年来雨水不多的京师地界,今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是十分难得,但许是这阴雨天终究是不方便出门,又或是近日来坏消息实在够多,城中茶楼酒肆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不少。
嘚嘚嘚!
青石板路上,只见马蹄踩踏起地上的积水,一位面色冷肃的驿卒在马上奔驰着,虽是在城内,速度不算快,但那一声声的闷响,仍旧敲打在街旁的众人心头。
这是城北德胜门内,北方按星宿属玄武主刀兵,故自元代以来出兵打仗,大都从北门出城,大将军徐达取其名为德胜门,有“以德取胜”之寓意,是京师通往塞北辽镇的重要门户,素有“军门”之称。
久在此处行走经营的百姓,对这些个习俗惯例自是了如指掌,对这北边来的六百里加急驿卒,愈发面面相觑,眼中浮现起丝丝惊疑,这西边的宣府这两日是祸事传闻不断,难道这辽东又有何事?
“这个贼老天!真不让人安生!”
“皇帝是在闹些啥呢,搞得天下大乱的样子!”
转过身去,关上门来,也就难免大家伙儿议论几句,或是咒骂几声了,本来嘛,四夷宾服朝贡的大好事就在眼面前儿,要不是因为皇帝喜欢那等妖娆女子,哪会有这些事端?还真真如那些读书人说的那般“红颜祸水”!
不管心中作何想,众人或多或少的将目光投向南边的紫禁城,只希望天子能“改过自新”,让这天下好好安生才是。
......
午后的乾清宫南书房中,门窗紧闭,宫灯全部掌上,只有外间的风雨声不时传来,书房中的气氛很是凝滞。
朱由校一身赤红武弁服端坐上首,轻轻拍着御案上的几本奏章,双眼微眯,不知所想,面上表情也是不辨喜怒,宣府果然乱了!只是没有想到那建奴居然未卜先知一般趁势发动,不过想到“后世”崇祯年间,建奴屡屡与那乱民里应外合,倒也是不足为奇了,何况还有另外的奏本作为辅证?
稍稍收起思绪,青年看向书房中下首面色凝重的数位重臣,方才出声道:“现今的局势,还请诸位臣工议议该如何应对?”边说,他的目光边扫视着众人。
“陛下,攮外必先安内,”一身红袍玉带的首辅闻言起身,拱手行礼之后,方才说道:“建奴自萨尔浒之后,实乃心腹大患,不可轻忽。”
“唔,首辅之意是?”
“宣府之事,臣请陛下拨银子放粮,以安宣府军民之心;至于建奴之事,或可调蓟镇、京营驰援,再加登莱毛文龙部,以保万全!”方从哲面色恳切,说罢还看向了身旁的东林阁臣刘一燝,见其微微点头,方才又目视天子。
大明以武功立国,又是刚强两百年,若是放在盛时,自然是内忧外患统统扑灭了,但现如今这情形,朝廷实在无力两处用兵,即便是天子的内帑也支撑不起,两害相权,自然是要保住自己在外朝的助力,辽镇了!
至于宣府之事,他方中涵久在大明官场,历任地方中枢,其中猫腻现如今还有何看不出?就说那范家给自己管家投效的银子,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可大明的天下不就是如此吗?能敷衍一日,便敷衍一日;多少事,朝堂地方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也就过去了。
若是较起真来,朝廷只怕是永无宁日,而又会有多少地方如现今的宣府一般闹起来?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宣府张家口之地,还姓不姓朱都两说了!
轻轻颔首,凝神在听的朱由校似乎认可了首辅的建议,又转而问其他人道:“其余臣工以为如何?”
“臣等请陛下圣裁!”稀稀疏疏的回应在书房中响起,刘一燝、韩爌相视一眼,似乎松了一口气,天子只要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便一切好说。
“太仓库中的粮食、存银可还够了?”天子的问话再次响起,众人不由看向了下首的户部右侍郎李之藻,这位进京不足一年的文官实在算得上青云直上。
先是“登堂入室”擢为户部侍郎,又恰逢户部尚书告病,身为户部右侍郎操持部务,赶上了川中大捷,作为简在帝心的“佞臣”,只怕过不了多久便能骇人听闻的直升为户部部堂了,在场众人大多苦熬苦撑方才能进了这南书房议事,对于他李之藻倒是显得轻而易举。
“陛下,”众人各有深意的眼光中,李之藻起身行礼后,方才说道:“因是去岁末的秋粮入库不久,倒是能支撑得起一处。”户部事务繁杂,较之初入京时,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头发也愈发斑白。
朱由校点点头,眼睛微眯,户部的意思也很清楚,若是两处都要强用兵,只怕是不济,只能选着一处下手,只怕现在大多数朝臣都倾向于对建奴着力,毕竟萨尔浒殷鉴在前,去岁的沈阳也差点丢了,而宣府这些乱子,说实在的,在“见多识广”的朝臣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再往深处想,在宣府和光同尘,不仅可以少生事端,还能有些孝敬银子,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而若是两边都要应对,难免力有不逮,稍不留意,便是滔天祸事,现在朝廷的家底可经不起折腾了。
“本兵以为如何?”沉吟半晌,朱由校方才又转而问道,王在晋虽说已经晋升阁辅,但一来在阁臣中资历最轻,其次又还兼着兵部的差事,他倒是未曾改口。
“陛下,”身量不高,很有些干瘦的王在晋起身行礼,随后站直,如同一树枯松:“建奴去岁数次无功而返,冬日又是白灾,臣却是不解其用意了......”他的面上满是思索之色,说话也显得有些迟疑。
“料敌从宽,岂可轻忽!”自从闹出“去职回乡”的风波后,便很是低调的韩爌闻言,不由起身行礼回道。
一旁的方从哲也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又瞥了新晋的阁臣一眼,这个王在晋三番数次驳自己的面子,可还有一点规矩?
“呃.....”王在晋闻言一滞,看着数位重臣似乎已经达成共识,终是不再说话,只低下头去,等待天子圣裁。
“朕知道了,”朱由校轻轻摆摆手,而后缓缓起身,面色倒是缓和了一些,终究是吾道不孤!
在众人看来扑朔迷离的局面,若是以“后世”的故事来看,倒是清晰非常,何况此时的建奴,若是真要再在沈阳城下决一死战,自己却是欢迎之至!
至于文武百官、藩王宗亲、天下百姓的不解,乃至抱怨?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等担当我朱由校还是有的!更何况,现今这末世的王朝,若是不痛下决心,便是慢性死亡!
虽千万,吾往矣!
天子转过身来,目光坚决,有若实质。
“令宣府杨肇基平乱!乱兵归营且未伤百姓者,既往不咎,余者依律论处!”
“户部拨银粮赴宣府镇!宣府囤积居奇商户,罚没驱逐!官员怯弱无能,不能保境安民者,贬斥!”
“令蓟镇总兵周遇吉,领兵进宣府!”
不大的声音清朗冷肃,如同庭鞭回荡在书房之中,数位重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意孤行青年天子,说不出话来。
此时推开的窗棂外,天地间的密雨已经停了,宫墙内泛出一道亮色,吹进来的风也很是清新,让人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