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正朔,京畿之地的寒意渐渐消退,本就勤扫积雪的宫中,更是只有在树梢上方才能见到几许白皑残留,偶有觅食的鸟雀飞过,在朝阳的掩映下,倒是显得红墙鎏瓦的大内很有几分春意。
巳时(九点)方至,紫禁城内,青年天子戴黑色纱冒,着绛红纱衣、蔽膝,竟是还穿着早朝时的皮弁服,在一行内侍的随同下,从皇极殿出,经乾清宫而不入,径直向北而行。
身着红袍的司礼监掌印落后半步,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时瞥一眼天子的脸色,见愈发深沉的青年脸上竟难得的嘴角上扬,隐隐有一抹轻松愉悦,王体乾本就笑意连连的面上,更是眼睛微眯都快合拢。
天启二年着实是开了个好头,武德衰颓多年的朝廷,上个月便有喀尔喀部归降、建奴也在请和的大好事,引得朝野坊间颂圣不止,方才结束的朝会上,连一向自诩清高的御史言官们,也是纷纷恭贺,建议值此盛世重修三大殿,还要人提议泰山封禅,这便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了,附和的朝官们不多。
又在十几日前,皇后娘娘身子不适,着太医来瞧之后,竟是喜脉,诊断是已有身孕月余,宫中一片欢腾,实在是喜上加喜,天子这几日去那坤宁宫也愈发勤了,连带着因信王、宗藩之事,走动愈少的先皇庄妃娘娘,也去坤宁宫瞧了皇后。
“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安。”
见天子心情甚好,竟是对两旁遇着的躬身行礼的内侍宫人,也难得一见的回了一声,看着那些个受宠若惊的模样,司礼监掌印也不由凑趣道:“陛下大喜,不仅是京中的宗室们纷纷上书贺礼,连那在大同的代王殿下,也是着人快马贺礼......”
“代王叔倒是有心了,”朱由校闻言轻轻点头,大同离京师七百余里,想必是得知消息之后,片刻未停,便送上厚礼,那代王朱鼐钧也瞧着一向老实本分,却是有心了,宗室和睦,他也是略感欣慰。
王体乾抬眼看去,见天子的表情愈发和缓,犹豫片刻,又接着说道:“陛下......最近有人找奴婢的门路,说是想和九洲钱铺一同做买卖......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见皇帝脚步略微慢了下来,作偏耳倾听状,司礼监掌印又低下头去,话语愈发流利:“倒是愿献上其铺中干股若干,每年或可得利十数万两。”太仓库空虚,各地耗用又多,天子好利的名声也是远播,何况是这般不费吹灰之力的分润?王体乾的眼里闪过一丝羡色。
“哦?”朱由校面色不变,眼中的轻松却是淡去:“何处的大东家,竟有如此手笔?”十数万两可不是少数,哪怕是指着皇庄铺子给其做张本后台,也花不了那么些银子,何况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又岂是普通商家?
“陛下,据说是宣府、大同的买卖。”见天子感兴趣,王体乾微微躬身回道。
“难得有如此忠义的商户,”朱由校微微一顿,眼睛眯了起来,片刻后方才缓声回道:“此事可与魏伴伴商议。”
“是,”司礼监掌印恭声回道,心头却是一喜,托付的事情却是完成了。
一路无话,只有哆哆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问安声在宫墙内回荡。
......
坤宁宫位于紫禁城交泰殿北,为内廷后三宫之一,其名字出自《道德经》:“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坐北面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阳光下散着光,历来为大明皇后所居。
“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天子一行方至坤宁宫门,皇后张嫣便在宫人的簇拥下,盈盈行礼,看她的脸色,欣喜中带着一丝紧张,朱由校赶忙上前几步,将眼前人群中的女子扶起,轻声道:“何须如此多礼,当在房中将养才是。”前三个月最易滑胎,何况皇后虚岁也不过十七罢,实在不得不让人担心。
“谢陛下,”女子的脸上浮起一抹殷红,总归是羞涩,这小女儿态却是与双凤翊龙冠、金绣龙纹诸色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背子的庄重帝后常服很有些反差。
待张嫣起身,朱由校又对其身旁的一男子轻声招呼道:“今日,太康伯也在?”
扑通。
那男子闻言面色潮红,跪倒在地,口中呼道:“臣张国纪见过陛下,圣躬金安。”
朱由校看他面色红润,身形富态不少,原先脸上的一道疤痕也淡了不少,上有细密的白色粉末,想必便是珍珠研磨所成了,一身大红的官服,梁冠上缀饰着笼巾。
“免礼。”朱由校点点头,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这太康伯却是与最初所见的的读书人模样相去甚远了。
“谢陛下!”张国纪连忙叩谢,方才起身,抬头看看天子,自从女儿入宫之后,各种荣华富贵扑面而来,往日那穷酸读书人的清高已然不见,现如今面对天子心中惴惴,何况今日来也不是什么值当言说的事。
他只在正殿中稍坐片刻,等宫人奉上茗茶,轻抿一口,便起身告辞道:“陛下与娘娘相聚天伦,臣本无甚事,便出宫回府,打理家务了。”
正与张嫣说着闲话的朱由校闻言抬头,本想出言留膳,但看皇后脸色似乎欲言又止,也没有挽留之意,便转而点点头:“王公公且替朕送太康伯出宫,今后还要常来走动才是。”
“是,陛下!”
“谢陛下隆恩!”
待太康伯及司礼监掌印离去,朱由校方才出声问道:“太康伯可是有事而来?”
张嫣面色略微挣扎,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天子郎君,终是轻启朱纯道:“本是自家些许杂事,不该惊扰陛下......”见朱由校微微皱眉,她眼神愈发不安,又接着说道:“但臣妾觉得还是应告知陛下才是。”
朱由校点点头,目视张嫣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臣妾父亲这次来,是在询问那与蒙古部族开市一事,”张嫣仰起头,看着天子:“还说,有宣府那边的商人,送了两个铺面与他,每年可得数万白银不止.....臣妾觉着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心中有些担心......”
呼,朱由校眼神微眯,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暗吸几口气,方才温声道:“不妨事的,不过这私收馈赠总归不妥,若是真有意经营些生意,便花些银子买了便是,交割清楚,免得落人口实。”
“是,陛下所言甚是,”张嫣柔胰轻抚胸口,舒了一口气,轻声应道:“臣妾明日便安排人去传话。”
“唔,”朱由校点点头,面色温和。
他不由看了看殿外的日头,似乎有些毛刺,光线有些扎眼,让人有些看不清楚,不甚舒服,便如眼前的种种喜讯好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