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日,按照农家的说法,已是二九时节,寒气袭人,往日黄浊澎湃的渝水也温驯了不少,倒是南岸的定远门内,不时传来阵阵呼喝喧嚣,陆续从湖广汇聚的万余府州卫所军兵,竟然开始操练起来。
“虎!”
“杀!”
重庆府城北面的定远门内便是校场,此时阵前中央的观武台上,一位身着红色官袍,胸前纹着狮子,身长七尺有余,粗壮健硕的大汉,正在拧眉看着眼前蔓延密布的兵阵,他的面上明显很有些奔波风霜之色。
“总理,这些湖广的兵将们,好多连衣甲都不齐整,明摆着就是来打朝廷的秋风的呐,”半晌,身旁一校尉面色不忿的说道,按理说从省中选调将士出征,可不应该都得是精锐吗?
而眼前这万余士卒中,能凑出五千衣甲刀兵齐备的,就算是万幸了。
这大汉正是新晋总理西南三省军务的鲁钦,自九月二十一日陛辞离京,他领着三千京营出征,一路不敢停留。
十月,叙州捷报传来,方过武昌府的他,更是立刻令副将领军,自己轻身简从,改船为陆,一路换马,不到二十天,便至重庆府,而后又马上点校起军兵来,饶是久在行伍的他,也是很有些吃不消,在京中将养的些许富态全部消失。
鲁钦未置可否,只是眉头仍旧紧蹙,这天下卫所废弛模样,他久在军中自是知道,何况这天子钦命的“皇差”,又是饷银充足,各个军汉自然是能省则省了,他倒是不以为忤,只是这阵容不整的模样,没有至少月余的操练,哪敢随意出兵?
“内帑的银子已然到了?”半晌,鲁钦方才沉声问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湖广省、重庆府、夔州府等地的粮草陆续运至重庆府城,倒是不缺,关键还在饷银。
“是,将军,”方才说话的将校闻言,不由啧啧称奇道:“是那九洲钱铺的百万汇票,这钱铺真真是不简单。”据说那汇票在某些地界,比那银子都硬通,毕竟市面上的银子还难免有些掺杂,不愧是宫中背景呐。
“该发的饷银和该置办的衣甲、兵刃,赶紧让督查司办罢。”鲁钦点点头,肃声吩咐道;九洲钱铺的实力他倒是没有质疑,毕竟临出京之前,天子还给自己分了万一的干股。
以他的见识,自是知晓这奢氏已然是长不了,必须得赶紧操练整饬好出兵了,否则自己奔行数千里,就得成为看客了;至于这督查司则是京营的新例,他在京营待了数月,倒是知道要按京营的规矩行事了,何况是天子的银钱?
“是,将军!”
鲁钦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耐着性子,看着眼前略微乱哄哄的操练,习惯了京营的行止有度,士气高昂,眼前这些寻常的兵丁实在入不了眼,只是该如何最快的时间的整饬出来呢?
寒风中,他陷入了沉思,鼻头被冻得通红,都未曾察觉。
哆哆哆!
半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观武台上响起,引得鲁钦面色不悦,侧头看去,见是一校尉疾步走来,面上还带着一丝焦急和兴奋。
“将军,将军,三百里急报!”来人低声道。
“嗯?”鲁钦暗自点头,这川中的驿马倒是恢复的不错,疑惑的看向来人,只是现今这正在观兵,何事如此着急?竟然要打断自己观兵。
“将军,三日前,那被贼酋奢氏留守内江县城的张彤,举兵反了!”将校面色发红,急声道:“其还手刃贼酋女婿.....现今已然是领着余下的千余残兵,归到秦良玉帐下听命了.....想是不日便要杀往泸州城下了。”
鲁钦闻言,猛然豹眼圆睁,虽是至川中不久,但他对官军、叛贼的形势可是每日思索推演不断。
这奢氏先是没有拿下成都,失了气势和先机,三省的土司,即使怀有异心也不敢再轻易冒头响应;随后其子又在叙州兵败身死,后路被断,已然是深陷困局;现今再有麾下大将反正,这劳什子大梁的大旗,随时都可能倾覆!
“他娘的!”总理三省军务的他不免有些气急:“让军中各将挑选人马,三日后出城!”哪还有时间操练,再晚的话,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上了,还必将沦为笑柄!何况现在作出态势进逼叛军,狗急跳墙之下,其分崩离析的可能性更大!
“是!将军!”
......
观演之后,重庆府一片忙碌,各级军将甄选着可以出征的士卒,随总理一同前来的督查司忙不迭的点验发饷,又和重庆府衙官员一道,采买置办军中物资甲兵,倒是让原本人心惶惶的府城,很是多了些生气。
元年十一月十九,鲁钦领着三千军兵出重庆府城,沿江水,往西南泸州方向而去,似乎已然看到平叛希望的全城百姓,顿时欢腾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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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离重庆府千里之遥的官寨,往日的热闹景象已然不见,各家各户门扉紧闭,街道上,不时有夷人土兵在街上巡视,天色阴沉之下,一派肃杀之气。
寨中大院正堂中,燃着的火盆,将上首中央的安邦彦映得晦暗不定,此时的他微眯着眼,一脸狠厉,全无往日族中大长老的敦厚模样;安武功一身甲胄,佩刀,面色略微不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报,奢社辉负隅顽抗,已经被军兵射杀!”半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而后入内禀告道。
“那安位呢?可被抓住了?”居于安邦彦下首,一身甲胄,面色清白不定的安武功,闻言不由急声追问。
“回禀将军,已经被军兵拿下!”
“好,好,好!”安武功似乎长出一口气,赶紧吩咐道:“在后院好生看管起来......”
前几日川中的消息传来,说是奢崇明在内江又有大变,只两日功夫便安排妥当,要拿下与奢崇明同谋的奢社辉和安位,此时没有什么大的变故,他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但那安位终究是水西宣慰使,不由得他不担心。
一直未曾说话的安邦彦不由眉头蹙起,心中掠过一丝不满,不过一个妇人和孩子,怎么就一点都沉不住气?
“父亲,”待来通报的士卒退下,安武功方才转身询问道:“明日可是要将那安位和奢社辉的人头,押送往贵阳府城?”
安邦彦面色不动,只转而问道:“其二人私通奢崇明,意欲谋反的书信可是都拿到了?”
“父亲放心,已然拿到了!”奢社辉和那奢崇明本就是亲兄妹,来往书信比比皆是。
“安位已经死了.......那些个怀有异心的兵将也要一并处置了!”安邦彦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口中的名义上的孩童长官,和百十条人命无关紧要。
“......是,父亲,”安武功抬头看了一眼,心中一凛,眼色惊骇,随即又垂手应是。
那安位乃是前代宣抚使的嫡子,水西族人中忠心于他的很是不少,自家虽是大权在握,终是名不正言不顺,此次若是杀了安位.......看样子这次要血流成河了。
“还有,要向巡抚大人请战,就说我水西不仅大义灭亲,还愿举兵攻伐永宁贼巢!”安邦彦又幽幽吩咐道,族中纷乱的损失,还得在那永宁找补了。
“.....是,父亲,”安武功闻言犹疑片刻,终是问道:“李枟会同意吗?”又不是第一次上书了,官府对自己猜忌已然是显而易见,此时会冒这个风险吗?
“混账!”安邦彦勃然变色,厉声骂道:“巡抚大人的名讳,可是你能随意直呼的?!还不按我说的去做!”
朝廷的镇静和反应速度出乎意料,那劳什子京营的战力也让人忌惮,看奢崇明的情形,覆亡在即,自己自然要知道如何选择,那奢社辉便是投名状,即使不让自己出兵去抢那永宁的人口、地盘,安位的宣抚使之位也该给自己了罢。
咚!
“.....是,父亲!”惊骇之下,安武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赶忙应是,只是他不明白,平日里对朝廷法度视若无物的父亲,何时在意起这些来了?
安邦彦没有在理会儿子,只是不由看向北面,叹了口气:“败的太快了啊.......”脸上的不甘一闪而过。
......
三日后,贵州巡抚衙门同意了水西土司安氏的出兵永宁的上书,准其水西宣慰同知安邦彦领兵三千,赴永宁平叛,而现任水西宣慰使安位身死,其位由谁来接任,却是没有传出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