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州府顺长江而下,只二百里就到了直属成都府的泸州,再在从泸州沿纳溪逆流而上三百里,便是永宁城,往南便是丹山了。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红色陡坡峭壁的山中溪流纵横,林竹密布,随处可见桫椤,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绿林中的火焰。
山脚下,往常这个时辰,已是没什么人的盘山小道上,但今日却依旧有众多黑点一般的赶路人;他们大多穿着黑衣,倒是有些还有或黄或红的鲜艳颜色点缀,基本都个头不高,略微黑瘦,若是近看他们的腰间,还都佩着刀。
“啊!”
一声惊呼,斜坡处,一个二十来岁年轻汉子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滑落跌倒,一旁的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汉子,眼疾手快赶忙伸手,一把拉住,才堪堪没有掉下山去。
“好险,多亏你了,赤黑,”被拉住的年轻汉子惊魂未定,长舒了一口气,缓了一下,却又接着埋怨道:“说了要早点出发,大兄你硬要把那些农活做了,今次之后,咱们哪还用得着做这些?”他的眼中不由浮现起一丝神往和狂热。
“呵,”松开手,被称作赤黑的汉子无奈地笑了一声,却是没有回应,这阿鲁满脑子的念想,终归还是太年轻,族中的贵人们会把好处分润给自己这等“奴隶”?自己等人可不姓“奢”、“安”呐。
唉,还打什么仗呐,还不如安安稳稳在山里打打猎,种种庄稼实在,虽说现在的收成,贵人们要拿走六成不止,但总归能留点。
赤黑想到此处却是愈发无奈,前些年还是三成,现在翻了一番,听说汉人只交一成的皇粮,却是对夷人太狠呐。
“赤黑,那汉人交那么少的皇粮,就晓得压榨我们夷人,府城里的人家应该很是富余才是罢?”那唤做阿鲁的年轻汉子又是问道,眼神中浮现起一丝愤恨和欲望:“又听说那汉人的小娘细皮嫩肉......”
“呃......”赤黑毕竟年长,又不像年轻人,最远只去过永宁,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据那泸州州城里的汉人说,自己这些人交的六成可都是给到土司老爷了......不过就连自己的婆娘都是“贵人老爷”的,这又值得说什么呢。
“快些走罢,今日日落前到不了广宁城,可不得被老爷们打死呐;若是早点去,老爷们还能赏口饭吃.....”赤黑不由吞咽了一下唾沫,已是多日未曾吃饱了。
那阿鲁闻言一顿,似乎响起了什么可怖的事,面色一白,不再说话,也是不由加快了脚步,往看起来不远的山下小城赶去。
......
八月,四面八方的夷人涌向永宁,都是青壮,佩着刀剑;最远的还有从贵州水西、云南凉山而来,他们或是无奈,或是热切,或是愤恨.....汇成一股黑色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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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跑死马,及至入夜赤黑和阿鲁方才赶到永宁,依旧是没有逃得一顿打骂,但他们心中的贵族老爷却是没有见到,据说傍晚的时候来过,这会却是应该在城中管事的便是宣抚司衙门享福罢,阿鲁羡慕地想着,眼神不由看向城中。
城中央,便是永宁宣抚司衙署,其中的陈设与大明中原大相径庭,还是传统的夷族的装饰,厅中金碧辉煌,显示着主人的富贵。
已是夜晚,城中其他的地方都是黢黑一片,唯有府中还是灯火通明,此时的正厅中只有两人,下人们都被屏退了,火盆烧得噼里啪啦。
正厅中央端坐着一个粗豪大汉,身着族中传统的黑色衣袍,腰间挎着刀,一脸的络腮胡,根根直立,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体型粗大。
一旁侍立着一位青年,和大汉面相倒有几分相似,青年面带潮红,兴奋地说着:“父亲,已经确认,成都传来的消息属实,城中只有两千兵马不到,疏于操练,我族中儿郎带刀两万有余,必定可以轻松夺城,恢复我族中荣耀。”
至于那原本设在永宁宣抚司西北不远的泸州卫和永宁卫,却是被他下意识的忽略了,似乎完全未放在心上。
旋即青年又有点懊恼的接着说道:“本来那大明皇帝是要各地派兵去辽东的,谁知发什么病,竟然停了,要不然成都兵力可能就不足现在一半了。到时父亲就当皇帝啦。”
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坐着的大汉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可惜了,他心中同样暗叹,要是那建州能把官兵再打个半死,最好是夺了沈阳城,到时各地的城防肯定更加废弛,而自己上书赴辽的奏本肯定也更好被批准,那时就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顺道拿下成都、重庆府,成就一番事业了.......
但自己的上书没有被那汉人皇帝批准,只换回来一张不知所谓的褒奖,现在难度倒是大了不少啊,大汉似乎在犹疑。
青年看着自己父亲不定的神色,决定再加一把火,跪下身子恳求道:“父亲勿要犹豫了,我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啊.....”
看着父亲微动的表情,他又添了一把火,接着补充道:“明国奴役我族人,族人们已经扛不下去了啊;还有那成都府的贪官污吏也是咄咄逼人,一直嚷着要派流官来,还要我等把那卫所的田地给还回去!”
大汉神色悚然,他奢崇明本就“得位不正”,现今官府的正式任命还没有下来,成都那边也一直以此为由,要派流官到永宁,这如何使得?!
儿子的话说的很隐晦,把明国换成他奢崇明也没有问题,作为土司,他在这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族人百姓的产出多年来都被他收刮一空。
往常年景好的时候,还可以和中原的汉人做做生意,现在却是寥寥,只得加更重的税,族人、奴隶怕是已经不堪重负了?!好在大家伙都习惯了,所有的恶事推给汉人和朝廷便是。
土司们都是多少年的生存哲学便是“审时度势”,蒙元强势便争做那“色目人”,等到朱明兴起,自然又是“拨乱反正”.......而自家更是靠在播州之乱中“发展壮大”的。
这永宁地处山区,都是夷人为主,大明的统治薄弱,各处卫所废弛,大军也难以展开,此时大明国势衰颓,自己积累多年,此时不起更待何时!
心中一定,奢崇明吩咐儿子道:“寅儿,你去准备兵马,筹备粮草,另外还要给你‘安大哥’去一封信;我们很快便能夺下成都,让他也不要犹豫了。”他心中笃定,所谓川中的卫所兵能抵得什么用?这次定叫你有来无回。
对于自己这支人马的战力,他信心十足。
不是说土兵战力强吗?这次倒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奢崇明眼中一片嗜血。
奢寅也赶紧领命:“是,父王!”对这僭越的称呼,奢崇明更是得意的哈哈大笑,狂放的声音飘荡在山城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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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非前宣抚使子,初又无宣抚司印,时人皆以其得位不正。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