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小暑,本就雨水渐多的时节,今日却是难得未下雨,虽然已经闷热不堪,但只是天阴;京西朝阳门外,数位读书人模样的老者在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又有家中下人四散阻隔,倒是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
天气算得尚好,此处本就是漕运入京的要枢,一晌午赶着进城出城的百姓行商很是不少,被这一群人挡住,却是不敢声言,只是纷纷避开。
稍微灵醒的却是知道,五月二十,乃是朝廷休沐之日,这些个上了年纪,又自有气度的读书人,十有八九便是朝中官员,不见城门处的官兵对着他们的下人都是恭敬有加吗。
“到了!”突然,人群中有人惊喜出声。
众人纷纷举目看去,官道上十数辆马车已是映入眼帘,似乎已经能听到粼粼之声;人群略微调整,但位序却是不乱,让几位年长且颇有气度的立在了最前排,后面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不由纷纷整理起衣袍来。
等不多时,马车在官道上停下,只见一位五十来岁清瘦读书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弯腰从车上走出,一众人近前几步迎了上去。
领头的老者扬声道:“闻斯一路奔波数月,实在辛苦,今日到京,实在可喜可贺。”他一脸笑意,数日来紧皱的眉头似乎都散开了。
清瘦读书人闻言,也是抬头带笑,细眼中却是精光闪现,拱手道:“有劳都堂远迎。”想不到自己这次回京,竟有督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亲自前来迎接。
心中高兴的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接着道:“在通州时,倒是听道甫兄说,尔瞻不久后也要到京赴任了......”通州地处京东,是漕运的北起点,想必他是走的水路上京。
“那敢情好呀。”众人闻言不禁愈发振奋,有人忍不住出声道;通州李三才李道甫,还有那即将入京的邹元标邹尔瞻,均是声望卓著的党中骨干。
“新皇即位不久,正是我等奋力向前,匡扶正道之时!”清瘦读书人见众人意气风发,也是忍不住扬声道,却是没有注意到,张都堂眼中闪过的一丝犹疑。
“所言极是!”压下心中思虑,张问达也是扬声道:“今日闻斯方才到京,舟车劳动,过几日待就职履新后,我等再小酌一杯。”
“好!”众人轰然应和,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不已。
“有劳都堂大人,”似乎是看到对方眼中的犹疑,清瘦读书人又道:“此次南京汪潜夫也会声援,不会有失!”声音虽不大,却是掷地有声;南京兵部尚书汪应蛟汪潜夫为留都的实权人物,在东南腹地影响力不容小觑。
张问达闻言方才轻轻点头,虽说天子心思不在,但党中众人齐心合力,纷纷来朝,朝中自会大势所趋。
“吁!”
嘚嘚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突然响起,引得众人侧目,却是一骑快马,由东而来,看那行状,却又是加急的驿马,莫非边镇又有何事?可为何是从那京东而来,也是走得水路?
饶是久经仕宦的张都堂此时也是不免心中惊疑不定,一众常服官员也是面面相觑,心中嘀咕,不敢久留,纷纷告辞回府。
......
午后,宫中內官四出,将各位休沐的重臣召进了乾清宫。
南书房中,传阅完登莱巡抚的奏报后,众臣大都沉凝不语,只有东林中的几位眼神深邃,似有所想。
建奴竟然在铩羽而归之后,又起军马杀往朝鲜!据说还将后金中的重臣下狱扑杀。
朝鲜兵将疲弱,甚至还不如大明卫所,众臣心头发沉的同时,不由觉得荒谬,这老奴可是得了失心疯?损兵折将、耗费无算却无所得之后,又要兴兵,还将国中大臣扑杀,到底意欲何为?
“诸位臣工以为当如何应对?”朱由校见司礼监掌印将奏报又放回御案,方才开口问道;他倒是大略能猜到老奴的想法,无非是威望受损之下,以杀人出兵来立威,而且那野猪皮随着年纪增大,失心疯的可能性也是大增。
此举虽是可以让后金国中矛盾进一步加剧,乃至“民不聊生”,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朝鲜国目前对大明还算是支持,其地理位置也是有利于牵制建奴。
若是像历史上一样,建奴数月时间便拿下平壤,犹如一场武装游行一般轻松,便是让大明失却了一个不那么可靠的“藩属国”,却给建奴平添了几分助力,实在是不小的祸事一桩。
“陛下,”矮小精悍的阁臣刘一燝满脸忧色,起身拱手道:“臣请朝廷早做决断,当以登莱镇、毛文龙所部援朝才是,否则将失却藩属之心,使建奴再度坐大。”言辞恳切,说罢,便重重躬身行礼。
朱由校未置可否,扫视了一眼众臣,首辅面色沉重中带着一丝失措,本兵皱眉点头,礼部侍郎带着一丝兴奋,不一而足。
“陛下,”沉吟片刻,方从哲也是起身行礼,微微转身看向王在晋问道:“不知辽镇是否能出兵萨尔浒?”刘一燝说的虽是正理,但若那样,便是认可了毛文龙部的“悖逆”.....
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闻言齐齐摇头,王在晋起身皱眉道:“首辅,沈阳残破,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辽镇的兵马野战本就不足,围城月余,沈阳的部署更是已经无力反攻,即使心中也不喜毛文龙部的所作所为,但此时也只得用他了。
方从哲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开口说话,面色又白了一分,己方明明守边有功,在朝堂上却是节节败退,实在让他颓丧又不甘。
“陛下,关于毛文龙部的封赏已是拟好......”似乎为了掩盖面上的兴奋,礼部侍郎孙如游起身道,负责复核的督察院张大人,闻言也是微微点头;这稍显急迫的态势,虽是引人侧目,却是将书房中局势完全底定。
又看了一眼南书房中的众臣,见再无人出声,朱由校方才微微颔首:“既如此,礼部便将其封赏报上来罢。”
“是,陛下!”孙如游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张问达,面上的得色一闪而过,这一局,东林先下一城!
今日天阴,午后的南书房也未掌灯,众臣却是都没有注意到,天子看向颓丧的首辅那满含深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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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文龙以功,擢登莱参将,因建奴伐藩属,率部援朝鲜。
——《明史·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