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京城血腥味未散去,仍是肃然一片,又逢冷风细雨,街上行人更是不多;但承天门外,兵部、户部等衙署往来进出官吏很是不少,一个个面色紧张。
数日前,辽东的六百里加急塘报已经到京,建奴十万大军兵临沈阳,吃足了辽东苦头的京城文武心中不免忧虑。
十万自然是虚数,但倾巢而出怕是肯定的,更加让兵部众人感觉雪上加霜的是,黄部堂卧床不起,这几日已经连上三道辞表,皇帝也是终于下旨吏部牵头廷推了;兵部郎中才自缢身亡没多久,这又要换尚书,辽东兵事又急.....
部中惶然中又躁动不已,这新晋的本兵之位,到底会花落谁家呢?
乾清宫南书房,内侍们也是蹑手蹑脚,轻声细语,虽说皇帝没有发怒,但是众人都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不敢去触霉头,何况现在是首辅、天官正和皇帝议事,本也不敢打扰。
“陛下,此次廷推出的二人为兵部左侍郎张鹤鸣、兵部右侍郎王在晋,还请陛下圣裁,”方从哲沉声禀告,面色严肃,说罢不由担心地看了一眼天子。
辽东战事起,若有闪失,己方全力支持的辽东经抚二人,只怕就难保.....又有这兵部尚书去职,最有希望的左侍郎,也是东林中人,其在部中又是与那熊廷弼多有不睦......实在堪忧。
一旁的吏部天官周嘉谟,也是眼露关切之色;辽东天下瞩目,而官员的任命更是朝堂的“焦点”,现今的人选,一个是东林中人,一个却与东林不甚和睦,但好在张侍郎资历更为丰厚,又排位靠前,应当是更有几分把握才对......
“两位大人如何看?”朱由校的声音轻轻响起,目光微微在两位重臣之间逡巡,除非实在必要,还是不要亲自下场为好。
“但凭圣裁,”方从哲起身拱手,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吏部部堂,又补了一句:“倒是张大人和辽镇熊经略似乎偶有争执......”
周嘉谟闻言皱眉侧目,这两个人选本就在廷推时有过争议,此时首辅在皇帝面前还要敲边鼓,恐怕很有些不合适罢,不由应声说道:“陛下,臣倒是以为偶有争执无伤大雅,毕竟是出于公心。”
又看了一眼方从哲,他接着说道:“左侍郎张大人德高望重,且又总督过陕西兵事......”“左”、“总督”几字,却似乎刻意显得声音大了些。
方从哲闻言皱眉看来,但终是忍住,不能在皇帝面前争论,失了体面,也不是为臣之道。
但或是他心中也知道,左侍郎随与右侍郎平级,但排位却是靠前,况且张鹤鸣刚过七旬,又是总督过边镇,比未知天命的王在晋却是资历深厚不少......
眼中愈发沉郁,只能抬头看向皇帝,等待天子圣裁了。
朱由校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拧眉颔首,似乎两位重臣说的都有道理,一时难以决断,半晌,方才轻声道:“大敌当前,还是不要横生波折为好......”
方从哲眼中一闪,周嘉谟面色微微愕然,只听天子的声音又是传来:“起王在晋理兵部事,恩赏左侍郎张鹤鸣老侍郎,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尚书、边镇不合,可是取祸之道,何况那张鹤鸣还是东林中人?而年纪轻些,在他看来却是优势......再者,将本非最有可能的人选晋升,他才会对自己愈加“感恩”才是.....
心思电转,朱由校面上不显,只是目视二位重臣,还带着一丝征询意味。
吏部天官只觉胸口一滞,但这选用廷推中的何人,本就是天子权力,他也不是那“据理力争”之人,只得回道:“陛下圣裁。”语气中微微涩然;首辅倒是不动声色的舒了一口气,恭声道:“陛下圣明。”
朱由校轻轻点头,目光不由转向门外,倒是对下午要来陛见的王在晋,升起好奇来,那可是在后世某本书中,被称为“唯一能改变大明王朝命运的人”呐。
.......
午后,走在宫墙之下的王在晋依旧有些如在雾中。
他是万历二十年中的进士,初授中书舍人,后历任官工部署郎中事、南京礼部署郎中事、福建副使兴泉兵备、湖广参议、浙江按察使、浙江右布政使、江西左布政使.....现今也不过才四十五岁,身为侍郎,在重臣中算是很年轻的了。
虽说履历也算丰富,但与张鹤鸣老大人相比却是多有不如,何况还是个刚入京不久的右侍郎?能入廷推已是意外,而被天子简拔,真真是大喜过望了,饶是久经仕宦如他,也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心绪难平。
或是太过入神,细雨已将文官的红袍微微打湿,却没有伸手去擦拭。
“王大人,”领先半步的司礼监掌印,轻声提醒着自己的“本家”。
“啊,王公公,”王在晋闻言方才回过神来,看向宫中大珰;王体乾微微示意,王在晋顺着其眼神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四团龙袍的青年,已在书房门口候着了。
他压住胸中又起的翻腾,疾走几步,叩首行礼道:“臣,王在晋,参见陛下,圣躬金安!”语气中难掩激动。
“王卿免礼平身,”朱由校上前一步,将臣工扶起,眼中含笑;眼前的臣子四十来岁,身量不高,颧骨高耸,两颊瘦削,名字中虽有个晋字,却是南直隶人,让不少人误解。
“谢陛下,”王在晋愈发激动,竟是直到进到房中,抿了口茶后,方才微微平复下来。
“早闻王卿大才,《海防纂要》也是读过,朝中如此知兵之人却是少见,”见对方缓了下来,朱由校又是面上带笑,温声道。
“臣惶恐,”王在晋闻言,又是赶忙起身行礼,皇帝竟连自己写的书都曾看过,立功立言、文韬武略,这可是他生平得意事,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得遇明主之感;天子只微微摆手。
.......
“料敌从宽,如今建奴犯边,若是辽沈失守,朝廷当如何应对?”待大臣进到屋内重新坐下后,朱由校方才又出声道;没有提加官之事,毕竟风声想是已经传出,何况现在召见,实在是太过显而易见了。
王在晋不由抬头看向天子,面色愕然,虽说要做最坏的筹划,但诉诸于口,总归不合适,若是传出去,难免有风波......天子竟对自己信任至此?
沉吟片刻,他方才正视天子道:“若辽沈失守,臣以为,当固守山海关。”
哦?天子不由侧目。
言下之意,便是将辽沈、广宁、宁锦走廊统统放弃,大片疆土和数百万的汉民,可真敢说呐,朱由校直视对方,若是传扬出去,以大明的刚毅和士风,这王大人怕是就要被“杀之以谢天下”了。
王在晋躬身一礼,又接着说道:“固守山海关,整饬蓟镇,以守为主,安内而后攮外......”说罢看了天子一眼,他虽有“直言”之名,但初次陛见,就说出这番“惊世”之言,此时心中也难免惴惴。
“蓟镇以京营守之,何如?”天子的声音又是传来。
没有斥责之意,本让王在晋松了一口气,但话的内容却是让他立马色变,蓟镇总督虽说年迈,但还未致仕;况且这武将出镇一方,实在不合“规矩”......
“朝中可有合适人选?”
就要出声,天子话语又起,王在晋微微一滞;在他眼中,朝中知兵的文臣寥寥无几,又想起天子在京营中,最近是动作连连,终是不再反驳,面色中依旧犹疑不定。
“不论文武,督抚还需知兵才是,”朱由校没有着急,毕竟是积年惯例,还涉及文官的权力,也无法一蹴而就,但督抚之职,不论文武,总得知兵才是.....这会先点到为止罢,于是起身,结束了这次召见:“王卿好生打理兵部罢。”
“臣遵旨!”王在晋起身行礼告退,只是目光中仍旧是犹疑不定。
目送新任本兵出门,天子不由看向了东北,眼前最要紧的还是辽东的战事,担心起边镇的战事来,辽阳、沈阳还会如“后世”一般沦陷奴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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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三月末,擢兵部右侍郎王在晋为兵部尚书。
——《明史·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