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出发,正西偏北六十余里地,穿过成片正在春耕的田亩,就到了西山南麓余脉;此处有翠微山、虎头山、卢师山所环抱,三山形似座椅,河流穿过中间谷地,只向南有出口。
山中本是佛门古寺,清净之地,现如今却是人畜喧嚣,扬尘四起,不时传来民夫的呼喝声。
奔驰个把时辰,朱由校此时驻马在南口的一处矮坡上,放眼望去,本就多为平地的山谷,短短半个月,许多小土坡已经平整,新打的地基也已经粗粗能看出模样来了,方圆十里全部被圈住....这便是兵器厂的所在了。
工部有军器局,但荒废多年,工匠仅百余,仅有的王恭厂也是不能再用;宫内的兵仗局,人数不少,但却是以御用仪仗为主;两处各取一字,又从兵仗局中抽调能干匠户,同王恭厂剩余人手一道,筹建这“兵器厂”。
虽是主事官员均隶属于工部,但全部由内帑出银子,匠户也多出自宫内,又有內监看顾,皇帝将其命名为“兵器厂”,工部也只得无可奈何,更何况皇帝还没有追究那王恭厂爆炸之罪。
比之原先在城中逼仄的王恭厂,兵器厂规制却大了十倍不止,日后火药、火炮、火枪等器械,均会在此处制造;为了便于取材,还另外筹备了专门炼精铁的位置。
眼前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让朱由校不禁豪气陡生。
“魏伴伴,要多久方能建好这兵器厂?”
“回陛下,依徐大人、毕大人合计,须得到五月。”也是骑在马上的一魏忠贤回道。
幸得银子充足,给做活的民夫发的银钱,虽是通过顺天府征用,但效率确实高了不少;外加构造简单,又临近山中树木充足,才能在这月余不到,看出些粗胚模样来;饶是如此,还是挪用了先帝计划修缮大殿的巨木。
“耗费几何?”虽是依然嫌慢,但朱由校也知道,就现今来说,已经是极快了,于是转而问道。
“里里外外建成,大致要花五十万两不止,又依陛下所想,招徕更多工匠,采买样炮样枪及器械的话,还得再花个几十万两.......”
虽是近来内帑进账过千万两,但这么花,还是难免肉疼,魏忠贤不由道:“若是在城中选一处衙署院落,也不用给民夫银钱,花费可是能大大减少.....”
朱由校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回答。
“后世”的王恭厂,未来的二十来年,可是爆炸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伤亡不小;管理不善是一方面,地方拥促也是一个原因;再说哪有把火药厂,放在城中的道理,自己可是吃过一次亏的人了。
不给民夫银钱,能省些银子,但是效率肯定会低上不少,何况一条鞭法早把大部分工役给折银子了,骂声一片之下,得不偿失。
“陛下,”魏忠贤轻声提醒。
还在沉思的朱由校不由抬头一看,只见两位红袍文官领着数名匠户,疾步走来,及至近前,向自己行礼道:“陛下,臣等有失远迎,请赎罪!”原来是徐光启和毕懋康两位到了,衣袍上还有污浊。
朱由校微微摆手,见两人面有愧色,又是清减不少,他认真地看着两位臣工的眼睛,温声道:“王恭厂爆炸,非两位臣工之过;这一大片厂子,还要两位掌总,万不可操劳过度。”
这些精通西学的官员,在“党派林立”的朝堂属于异类,格格不入,又算是实干派;是他预想中着力拔擢和凝聚的文臣“基本盘”。
见皇帝说得诚挚,徐、毕二人复杂神色中更添愧疚和感激,相视一眼,却是没有说话,只重重一礼。
在他们心中,王恭厂爆炸,惊扰圣驾,自己实在难辞其咎,万幸皇帝无事;此刻不见问责,反倒好言劝勉,心中不安之下,只得暗下决心,用“勤于王事”来弥补了。
朱由校见状,知道他们还需要时间平复,再者有些愧疚之心也是好事,便不再多说,转而问道:“这位是?”
徐光启连忙指向一个年届不惑的中年人,介绍:“这是微臣乡中学生,因是痴迷铸炮,特将其叫了过来。”
“童生孙元化,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年身量不高,阔面隆鼻,一身短打扮,手臂粗大,若是不说,只怕更像个匠户民夫,略微紧张地再次叩首行礼。
呵,铸炮专家,朱由校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却没有封官许愿,不说现在兵器厂不是正经职司,这孙元化也身无寸功,还是个秀才,不能像“后世”情势危急、制度崩坏时那般,直接拔擢......一步步来罢。
“免礼平身罢,”他轻轻摆手,又接着道:“既是徐卿门生,想必定是不凡,好生做。”
“谢陛下!”孙元化目光激动,叩首不已,他一个小小秀才,竟能一睹天颜,又得温言鼓励,此时胸口起伏,难以自己。
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略有一股“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的豪迈,又想起了另外一事问道:“年前所说甘薯之事,现下如何了?”眼下正是春耕时节。
“陛下,”徐光启闻言,面色一整:“谷中至京城道路旁,已有百顷田地试种!”他的眼中也是满含希望。
“魏伴伴也要好生看顾。”朱由校颔首,又嘱咐道。
“是,陛下。”魏忠贤闻声应是,虽是皇庄中不少庄头管事,都在抱怨甘薯“有毒”又不抵钱,今年起皇庄也要交皇粮,种甘薯实在不划算;但在他这,自然都是摁下去了。
“李大人什么时候到京城?还有那红夷大炮呢?”
皇帝的问话又起,所说的李大人,是官居从三品广东布政使右参政的李之藻,此次因采买红夷大炮,也将入京,只是职司还未定。
“回陛下,李大人四月应该就到了;红夷大炮会同时抵京。”
广东离京城,五千里不止,四个月能采买好红夷大炮,并且抵京,已是极快了,但朱由校闻言心中仍是不免暗叹,应付眼前辽东的建奴寇边,怕是指望不上了。
点点头,手指向南边的入口,他吩咐魏忠贤道:“入口处,要有箭楼和哨卡;待建成后,四卫营要有数百人在此处值守。”
待魏提督点头应是后,又指这场中:“官员、匠户居住的区域一定要和火药库房远离。”虽然这样又要多花钱,但这些“专家”和“技工”,可是比银子重要百倍;徐光启连忙点头应是。
“此处离京城不远不近,要新建官道,好生整饬。”火炮、铁料都是重物,没有好的路,制造速度必会大打折扣。
魏忠贤心中微苦,皇帝花钱的本事,并不比先皇差分毫:
兵器厂林林总总,怕是要百万两;东厂陆陆续续拨付二十万两;辽东因是开春后建奴蠢蠢欲动,又拨付了五十万两军饷;据说未来整饬登莱水师和筹备物资,又要准备百万两......
倒是皇帝大婚只花了二十余万,信王出宫及就藩也就十余万......
眼见着不过两月,怕就要花销三百万两,快抵得上太仓库一年所得了。
朱由校此时却只觉花得值,这些银子或是着眼将来,或是现下安身立命所在。
阳光下,略显混乱的场面,在他眼中,满是可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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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二月,上发内帑百万,于西郊建兵器厂,又修官道,时人皆惊呼其为“夏宫”;后为兵器司,制枪炮无数。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