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位青袍官员,自后排出班,直声道:“臣兵科右给事中,有本奏。”
沉默终于被打破,但随即响起一阵疑惑私语声。
此时可不再是青袍言官的“战场”,只有朝中大佬,才有资格现在出声。
兵科右给事中虽可以封驳奏章,风闻奏事,参劾内阁,但综归是个七品,此时岂可妄自尊大,轻言国事?
众人纷纷侧目,转身看去,竟然是杨涟?!
杨涟出仕就在上善之县常熟,为县令;后又举全国廉吏第一,擢入六科;官声清正,本就是东林的旗帜之一;力保先帝国本不失,又是先帝的临终顾命大臣之一;可以说影响力之大,在东林中,仅次于赵南星这样的魁首!
众人一时屏息凝神,死死盯着杨涟,东林中人面有振奋,胜利在此一举;楚、浙、秦党人中,却有不少如丧考妣,好不容易鼓起一点斗志,转瞬又要被扑灭了吗?
大殿中,立时又安静下来。
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在场众人的影响,杨涟稳稳直立。
行礼后,他抬头直视皇帝,扬声道:“臣以为,涉及边镇重臣,遣官员去辽东查看后,确认后,再行廷议为好;臣举荐中书舍人朱童蒙前去。”说完即叩首,没有去看殿内任何人。
从朝会开始他就在不停思考,虽然也是东林党人,但是他并不认可现在替换熊廷弼的做法,熊廷弼若是倒了,谁能扛住辽东局势呢?家事国事天下事,天下事必须在首位!
哗!
大殿中再度哗然,众人纷纷错愕不已,好一个杨涟!
赵南星本来逐渐自得的面色,瞬间垮塌,殿中文武谁不知,那朱童蒙可不是东林中人!他的脸色变得难看非常,败了,底牌尽出,内有叛徒,已无再战之力,狠狠瞪了一眼杨涟,暗唾一声:奸佞!
一直声色不动的朱由校,此时轻舒了一口气,捏紧拳头,险胜!
但随即,他的心又提了起来;殿中诸人,也是又静了下来,目光聚焦在前排。
只见阁臣韩爌,整整衣袍,移步出班,先是对皇帝行礼,然后温声道:“陛下,既然争论不休,不如就从杨大人所议,另委能吏,前去辽东,而后再议,方才是老成持重之举。”
赵南星原本已经认输,看到韩阁老出班,又燃起一丝希望,但此刻,却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不顾仪态,深吸几口气,方才堪堪不倒,心中颓然一片,魔高一丈啊,也不再看其他人,只盼着快些结束朝会。
他脑中有无数的疑问在盘旋:明明是稳操胜券,小皇帝之前也是节节退让,怎么就突然满盘皆输了呢?斜眼看去,只见左都御史张问达,面色也是黑如锅底。
朱由校不由直起身子,将韩爌的风度翩翩,赵南星的失态尽收眼底,深吸几口气,目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韩阁老,难怪能在“后世”,稳居数届内阁,屹立不倒。
他缓缓点头,然后环视众臣道:“准奏,从韩卿所议。”
随即目视王安,正目瞪口呆盯着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才反应过来,赶忙高声问道:“各位大人可还有事上奏?”
轮番的变故,已经让殿中众臣瞠目结舌,不少人已经是心力交瘁,应接不暇;稍有敏感的人觉得朝堂怕是要变天,一时都是沉默。
王安见状,不由转头,敬佩地看向皇帝。
朱由校轻轻点头,起身道:“既然无事,那就散了罢。”随即走下金台。
似乎想起什么,他忽而轻轻一笑,又回头道:“对了,午门外,有一营兵阵,还请诸位臣工观阅;那兵,可是在豹房练的。”说完,摆摆手,往殿后走去,两侧仪驾纷纷跟随。
鸿胪寺官员见皇帝已经起身,连忙大喊道“奏事毕!”
一时间庭鞭再鸣,只留下不知所措的朝臣,和一脸恍惚的刘一燝,陛下真的是去豹房练了兵?
“虎!”“虎!”“虎!”
从宫门外传来一声声喊杀,殿中文武纷纷侧耳,不少官员已是心中发慌。
旭日初升,接连多天的阴霾终于消散,阳光漫入皇极殿。
......
半晌,陆陆续续有或红或青身影,从午门走出。
红日下,午门外,魏忠贤一身玄色内官服,着甲佩刀,面无表情地端坐马上,只是一遍遍拱手喊道:“御马监豹房练兵,请诸位大人观阅。”直到声音沙哑,也没有停歇。
千五百披挂齐整将士,在他身后肃立,口中喊杀声不停,直视前方,眼中带有兴奋之色,实兵实饷,居然还有耀武于文臣百官前的机会,实在是让士卒们激动,虽然只训练半个月,倒是有了几分气势。
几个武将勋贵兀自皱眉,走过时,不悦啐道:“银枪蜡笔头!”但也是不由多看了几眼,暗暗和自己府中麾下亲兵比较。
而经过的文官,几乎都远远地避开,不少人还腿脚发软,尤其是上奏参了“客氏”、“权阉”、“豹房”的,毕竟读书人笔刀唇箭,运筹帷幄,“杀人于无形”,哪里亲眼见过这阵势;何况京营里、大街上的那些家奴兵、流氓兵,与眼前所见实在是大不相同。
此时紫禁城,已是金光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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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昌元年十月正朔,朝会,廷议辽东经略事,帝依韩爌、杨涟奏,命童蒙往辽东勘;群臣阅御马监军,皆以为善。
——《明史·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