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肇安打开园林图册,翻了两页,随手扔在桌子上:“这就是你交来的设计?”
建筑设计部的涂建文小心地点头:“是的。”
“理念?”宁肇安眯起眼睛。
“呃……”涂建文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园林公司设计的是‘流水’别墅群落,主打的概念是……”
“涂经理,水景的维护成本,你知道有多少?”宁肇安抬起下巴,“你要在海边的别墅里再造水景?”多此一举。
涂建文不敢说话。
“还有山景别墅,你布置那么多松柏,想干什么?”宁肇安的手指狠狠点着图册,“你把这里当成什么了?烈士陵园?”
涂建文分辨说:“这都是园林公司设计的……”
“现在负责跟他们沟通的不是你吗?你干什么去了?”
涂建文再次语塞。
宁肇安懒得听任何解释,把册子扔给他:“重做。明天一早我要看到新方案。”
涂建文出来的时候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要是乔经理在就好了。
这些事以前都是她负责,从来没出过差错。
从财务部会议室出来,突然想起件事,宁肇安随手找了部电话分机,拨到前台去查工程部的分机号码。
“喂?找谁?”
宁肇安皱皱眉,按掉电话,顺手又拨了总裁办:“lily,新来的营销一部经理,姓什么?”
廉姐很快回答:“姓朱,英文名juliet,分机3127,我给您转过去。”
宁肇安抬腕看表,耳朵却支着,听着话筒里的女人声音:“喂?谁找我?”眉头皱得更紧,挂掉电话。
停了两秒,又拿起来拨给廉姐:“lily,给那个juliet和前台结算工资,叫她们走人。hr经理本月薪水减半。”
廉姐的声音在镇定中有点惊讶:“需不需要跟他们解释理由?”
“没有理由。”宁肇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还有,这个周末你给全公司做个商务礼仪培训,教大家怎么接电话。缺席者辞退。”说完也不等回答,挂了电话回到电梯厅。
辉晟本来就挑剔。怪谁?
只是再没有人叫他“宁肇安”。
hr经理在总裁办,面对着宁肇安的大发雷霆,不敢吭气。
“这种人怎么招进来的?电话都不会接。每天穿得跟夜总会小姐一样。”
hr经理欲言又止,十分委屈,低声说:“前两天您看到朱樾,哦,就是juliet的简历,当时就拍板说要录用她。当时因为她的资历还不够,我个人并不建议录取的。您忘了?”
宁肇安往后靠在黑色转椅上,按着眉心不说话。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
当然没有人阻止他。
过了半晌,他终于说:“是我疏忽了。多给她算一个月薪水。经理岗位继续招人。你的薪水保留。”他疲倦地挥挥手,“出去吧。”声音低微,透着深深的寥落。
他其实现在过得很好,很风光,所谓的上流顶尖人士,鲜衣怒马,叱咤风云。
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的世界依旧很丰富。
只是全都褪了色,变了形,不堪入目。
乔樾终于去了一趟巴黎。
协和广场,咖啡馆,沿着林霏白曾经描述过的路线,细细地走一遍。在拉丁区的小街巷里,在街头露天咖啡座里,在他最喜欢的咖啡馆,一泡就是半天。她这辈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咖啡,弄得胃都难受。
坐在图书馆的五十二级木制台阶上,她想,她在巴黎的脚印,有多少会和林霏白的相叠?
他曾经说过,下次带她乘船喝咖啡。
她买了张船票,在塞纳河上整整漂了大半天。河流平缓,慢慢地流淌。船上、岸上都有恋人在拥吻,这真是个浪漫的城市。阳光这样美好,照得她眼睛发痒。
她终于来过巴黎了,他生活过的地方。
早该来了。是她欠他的。
她曾经深深懊恼,当时为什么没有追着林霏白来巴黎?一次也没来过。
如果当初来了,她应该可以找一个语言学校学法语,然后谋一份工作,就在拉德芳斯这样的地方上班,也许一开始只是份文职,也许会混出头也说不定。
可是到了今天她知道,她不喜欢拉德芳斯,一点都不。冷冰冰的没有人气,到了晚上简直吓人。她更喜欢中国,写字楼里鱼贯而出的人群,热闹的步行街,熟悉而美味的小吃。
有些心事,隔了十六年,终于释然。
站在河畔的旧书报摊前,她背对着整整一面墙的怀旧明信片,用手机自拍了张照片发出去。
短信只有寥寥两句:“林霏白,你不要等我。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他画的速写,他的摄影集子里,这个角度,这个报摊,几乎一模一样。他一定明白。
她已经来过了。
他不在。就这样吧。
就这样。
乔樾最后在广州市落脚,从找房子、挤人才市场、挤地铁开始。
凭着辉晟的金字招牌,沿海先进城市的地产经验,在正粤地产面试的时候,她从容作答,关于战略布局,关于产业结构调整,关于发展机遇,侃侃而谈。
回答完问题,自己不由得一怔。
这种口气,是谁的论调?谁的自信?谁的果决?
年轻的面试官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只是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这样视野宽广,又富有实战经验的专业人才,十分少见。
竟然还是个气质很独特的年轻女子。甚至称得上相当美丽。除了有些许憔悴。
乔樾的新工作很快敲定,待遇优厚。
她租了个简单精致的公寓。依旧是五楼。她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家了。”
这个城市这个地址,没有任何人知道,连闺蜜和乔子愚都毫无办法。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她还保留着原来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只报平安。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徐砚君当初会选择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人心某些极度脆弱的角落,一旦受损,只能自己修复,旁人爱莫能助。就算有亲友的安慰,也只好比消毒酒精,新肉总要靠自己长出来。
午夜时分,偶尔会接到匿名电话。
没有号码,没有姓名。只响一声。不知道是谁。
是他吗?她很想拨回去。
那万一不是呢?
结果每次都是握着手机睡着了。
她不知道,同一片星空下,电话那端的人握着手机,夜不成寐。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乔樾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跟闺蜜打电话,也能嬉皮笑脸地说:“等我钓到帅哥就回来”。
她有时会想起林霏白,惆怅地微笑。
希望他过得好。
另一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的。
只除了某些时候。
其实媒体上常常有他的报道。借着吃进大量别墅用地的契机,辉晟地产的发展方向,已经顺利转型。
在一片降价声中,辉晟的别墅不跌反升。电视台引用宁肇安的原话是“辉晟有责任,也有能力,为财富阶层提供‘资金避难所’”。
事实的确如此。但凡手里有点闲钱的人,都想找个稳妥的投资渠道。如今证券市场低迷,投资实业又没空打理,如果要投资房地产,辉晟无疑是首选。
借助高端别墅这条业务线,2008年席卷而来的开发低潮、破产潮、降价潮,辉晟不仅没受到丝毫影响,反而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行业翘楚,并且意欲借机并购其他几家低端开发企业。
辉晟发展的另一条普通住宅的业务线,价格优惠,质量过硬,为许多中等收入家庭解决了居住问题,获得社会各阶层的一致褒奖。辉晟成为政府指定的经济适用房的房地产商。
这就是宁肇安之前告诉她的“双管齐下”。
电视上有他的镜头,大概是抢拍的,所以只得一两秒,一贯的前呼后拥,风度翩翩。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凌厉气势,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慑人。
这才是宁肇安。他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
这个男人多么强大。只要他想,没有什么不能办到。
她的选择是对的。
他高高在上宛如神祗,而她太微不足道。他和她,不可能真正走进彼此的生命。
此生相逢一秒钟,已经足够。
从香港回来,已经快天亮了。宁肇安换了衣服走进浴室,闭上眼睛冲头发。黑色手机在客厅里响,单调的铃声,他恍若未闻。
洗了很久,酒气还是没有完全洗掉。宁肇安出来的时候一边擦头发,一边拾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关机。
门一开,萨摩犬叼着一团布,站在卧室的地板上,心虚地狂摇尾巴。
“你知道你不能进卧室的吗?”宁肇安看着它。
达芬奇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宁肇安走到大床前,拈起几根狗毛,哼了一声:“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上床?”
达芬奇往门边后退了一点。
“站住。”宁肇安觉察有异,撩开被子,掀翻枕头,回头怒目而向:“东西呢?交出来!”
狗呜呜地叫,又后退了一步。
宁肇安终于发现了,走上去夺下狗嘴里的布团,展开来看,正是那方手帕,边角印着浅淡的蔷薇。是上次在湖边她为他包扎用的。她没问他要,大概是忘了。他理所当然地忘了还。
现在手帕沾着狗的口水。
宁肇安把手帕捏在手心,牙关紧闭,抬眼看达芬奇。
达芬奇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