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既然无法再去,那便只有在天界四处逛逛,指点指点两个儿子如何化形。云霄依旧是喜欢毫无形象地躺在公孙轩辕怀中望着天外混沌,光裸的足尖撩起一串又一串璀璨的星尘之水。公孙轩辕亦每每无奈地握了她冰凉的双足暖着,而后为她着了鞋袜,带回火云宫。
赵公明曾言,自己妹妹是被妹夫宠坏了,哪里还有先前那恭谨温良的模样?云霄闻言,吃吃一笑:“恭谨温良,相敬如宾,非吾愿耳。”她才不要随了古代女子的模样举案齐眉呢,那是敬夫,不是爱夫。
年华如水。
云霄在天上望着人间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少年蹉跎青春东流水,再望元明清武昌起义广州起义秋收起义战火纷飞烧遍大地。她每每想要出手干预,却总有一个念头自心尖冒出:她要看看自己,看看那日的自己。
期盼而忐忑,却又分明不甘。
金眸少年肃然站立在云霄身边,惊诧地望着自家母亲眼中隐约的渴盼;银眸少年温润一笑,半跪在云霄身前,低声问道:“母亲可好?”
云霄摸摸楚笙的脑袋,笑道:“母亲一向很好。你二人先去找父亲讨教道法罢,数十年之内,母亲怕是要有心无力了。”
“这也算好?”公孙轩辕冷着脸走今,眸中有着深深的担忧,“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即便是面对圣人,即便是面对天地毁灭,你亦不曾如此害怕。倘若想下界,去了便是,横竖今日天庭业已式微,不敢将你我怎样。”
云霄摇了摇头:“我……仍是……罢了,我随你们回宫便是。”她最后向人间望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言道:“回去罢,我没事。”
“母亲分明是有事。”楚笙心细,轻轻扯了扯云霄的衣角,“可需孩儿为母亲分忧?”
云霄扯了楚笙,一路回到火云宫内。公孙轩辕面色再度差了些,为着云霄的隐瞒。千万年来,云霄不曾隐瞒过他半点,亦从未令他担忧过半分。可今日……
“你二人方才从那地方回来,爹娘当好生为你二人接风才是。”云霄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公孙轩辕暂时抑下心中不安,带着另一个儿子回去。
虽是接风,一家四口却没有半点进食的**。一来他们是神,二来也早失却了这份心情。云霄支了颐,不知在想些什么;金眸少年望定了公孙轩辕,一字一顿:“孩儿有一事未明,还请父亲指教。”
公孙轩辕微微颔首。
“孩儿出世之时,未名世事,妄用了前妖皇陛下之名,父亲与妖皇陛下却未曾阻止。父亲为人皇,我与二弟却是妖身,母亲诞下我兄弟二人,父亲却未曾有过半点诧异,反倒用最纯正的太阳真火禁锢了胡闹的孩儿。”金眸少年一字一顿,“敢问父亲,我的前世,可是那纵横洪荒的妖皇?父亲可是千万年前那威慑天下的东皇?”
公孙轩辕一怔,云霄却干脆利落地答道:“不错。”
公孙轩辕叹息一声,周身燃起熊熊太阳真火,一双乌眸渐渐染上金色。片刻之后混沌钟嗡鸣不知,人身中隐约有了金乌之象。不久之后,公孙轩辕收了法,言道:“这妖身我顶多只能维持三个时辰。东皇也罢,人皇也罢,不过昨日风光。”
金眸少年面上有了了然的神情,口中却道:“既然如此,今日帝俊非帝俊,吾名慕风!”
云霄指尖微微一颤,公孙轩辕亦惊。慕风,倾慕无形逍遥之风,前尘过往,他俱放下了么?
“……总好过令父亲与堂兄难受。”慕风笑笑,丝毫不以为意,“既托于母亲之腹,未尝不是一种缘分。况且我与父亲不同,记忆全无,已是重生。”
“你怎知晓我记忆尚在?”公孙轩辕一怔。
慕风再笑,言道:“一来,混沌钟仍在父亲之手,河图、洛书却不受我的掌控;二来,传言母亲倾心东皇陛下,依了母亲性子,如何能够任由父亲生生换了个人?”
“……三来。”楚笙掰着第三个指头,“伏羲伯父对父亲实在太过敬重。”
“四,”慕风不甘落后,“父亲虽为人皇,却对妖族分外挂念,妖族对父亲敬重更甚于伏羲伯父。”
“五……”
楚笙待要再说什么,云霄已笑出声来,阴郁之气一扫而空:“再说下去,只怕一世也说不尽了。慕风,你可有何打算?譬如……”
“大有其母之风。”公孙轩辕插了一句。不愧是从云霄身上掉下来的,先前他大哥可没那么容易就想到了这许多。
慕风转念一想,猜到了云霄的意思,略有些怅然:“还能如何?她……只怕是回不来了罢?若非如此,当日父亲母亲又如何能够放弃?”
已不是放弃,只是那日羲和已连灵魂碎片也不曾存留。云霄笑了笑,没有接话。楚笙见气氛有些僵,便笑道:“前些日子楚笙倒是在母亲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个时空结点。恰好当日楚笙未曾化形完全,便坠落了去。怎知到了那里一看,竟是所有人都与楚笙长得极为相似,可惜他们说的话,楚笙却是半句也听不懂。”
云霄想到自己在里面设置的唯一一个时空节点,暗道莫非这孩子剩了一双翅膀没化开,便坠入了耶稣上帝的地盘去?唔……这孩子约莫是记得幻化出两只手……
“莫非是羽人的世界?”公孙轩辕有些惊异。他记得数千年前与云霄穿梭时空之时,到过那个世界。楚笙倘若背上长了两只雪白的羽翼,当与那些羽人一般无二。
“倒是呢。”楚笙笑道。
……
阴霾虽暂得以抒解,却终究消之不去。云霄避开了众人,独自往下界望去。愈发熟悉的楼宇林立,愈发熟悉的霓虹光影。云霄将那记忆小心地挖了出来,找寻着自己出世的地方。倘若她尚未记错,时间也当是近了的……
每离那时间近一分,她的心跳便加速一分。可那结果却让她惊了去:没有!本该此时有孕的母亲分明没有任何异样。她大着胆子算了一次,竟没有任何一个魂魄在当日投胎!云霄霎时间面色苍白,莫非自己仍旧是那只扇动风暴的蝴蝶,将自己也生生扇了去么?
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是一场幻梦,她历经了无数风雨劫难,她有夫有子,她是活生生的存在!云霄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冲动。她咬破了指尖,向人间滴落一滴鲜血。
顷刻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去,隐约间草木零落纷飞,生而复死,死而又生;隐约间宿命之轮紧紧咬合,将一切圆满了去;隐约间善善恶恶生生死死,天道功德熠熠生光……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云霄又复归了那茫然无措的状态。便若初临洪荒,便若世界初辟。她茫然地想着些什么,天道……天道……
天道为何?天道为何!
天道掌万物,化于万物,故有天人合道,生生不息……
太极圆转,无极无踪。渺渺然天地初辟,万生枯荣不复一观。众生各为其道,各求其道,终成因果。冥冥天迹循轨,杳然无踪,圆滑不可破……
……圆,是圆!
云霄蓦地站起,面上满是惊喜之色。原来如此,所谓天道,不过是大道之下的一个圆!所以才会有因果相报,所以才会有太极圆转,所以才会有一阐一截、一正一反,四九漏一,满数不全!
天道若全,圆即满,满即死。鸿钧合道,实以圣人之身镇道,九数为极,九圣并一。至于那六御……云霄低低笑了一声:也只是六御!
那滴鲜血直直坠落人间,化入前世母亲之腹。因即果,果即因,生生世世,缠绵不息。她在自认云霄的那一刻起,便已是云霄。
云霄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下界,终究难以割舍。不防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低低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若有因果未了,便下界一番罢。你整日里如此魂不守舍,我可心疼。”
云霄歉意地一笑,转身轻轻亲了他一口,化做一道白光,投身下界。
婴儿新生,只会哇哇大哭不止。云霄隐匿了身形,轻轻抚摸着女婴的身子。是我,亦非我。她拈起一点白光注入母亲体内,为母亲修补着产后劳损的身体。
唔……据说,她小时候很乖的。
所以,当那小小女婴乖巧地窝在母亲怀中吹着泡泡时,她一点也不惊讶。抬眼望了望天,云霄也不去理会是否有仙人在看,跪坐在地,泪已盈眶。
只盼此世无恙。
云霄托着腮,伸手拉拉那小小的拳头。小小女婴瘪一瘪嘴,拧过头去不看她。云霄倒不惊异那只有足月的小婴儿会转头,只是……她居然看得见她?是了,似乎孩子的眼睛,可以看见一些大人见不到的东西……
云霄依旧是隐了身形,伴着前世的自己长大。每每见她伏案夜读,每每见她一脸倔强,总会心疼不已。那发疯一般拼命的前世,果真是自己所经历过的么?是了,似乎数千年前的数万年间,自己也曾如此拼命过……
考试,上学,上学,考试,似乎仍旧是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直到那个傍晚,残阳如血,时空时空,庞大的翻卷气流淹没了她的身体,将一切碾做碎片。一缕意识飘飘悠悠,了无踪迹。整个天地刹那间黯淡了去,隐约有一个巨大的圆补齐了缺口。
欠她一命,还她一生。
云霄轻松自如地躲进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任由天道咆哮着要毁了她。待一切安宁祥和,她施施然走了出来,轻松地笑了一笑。
呐,此时即便是封印了法力,她也超出了天道之外。纵使准圣修为的她对付不了天道,天道可也不能轻易惩罚于她,除非她不小心与洪荒世界结了因果。至于大道么……大道之下一切合理,既然自己还好好地活着,那么必定会好好地活着。
似乎还真有因果啊……
云霄想到丈夫儿子,不由摊手。不过也好,洪荒中人,贸然脱离了天道牵绊,总要被某些有心人盯上不是?这份因果,她甘之如饴。
云霄安抚了时空流翻卷带来的法则□□,伸指一点,消却了前世残留在这个世界的全部痕迹,整个人完全松了下去,撕裂空间,来到火云宫之上。
迎接她的,是公孙轩辕温暖的怀抱。
“可还顺利?”公孙轩辕将她紧紧抱住,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缕缕莲香。不过分别二十余载,却如同隔离了亿万年一般。
“嗯……”云霄安然。
此生,足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