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哲不以为意,道:“土默特与女真敌对多年,血仇无数,又怎么可能会屈从于后金。”
谢瑾心道,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识过皇太极的手腕。论起军事才能,皇太极可能不是最厉害的,但若是论起运筹帷幄、谋算人心的本事,当世几乎无人可与其并肩。
不过他也知道劝不动额哲,说多了只怕又要惹他疑心,只好道:“嗯,那是我多虑了。”
额哲也没有往心里去,因着第二日便要分离,下午便什么事都没做,与谢瑾在汗帐里,好好温存了一番。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还体贴地陪着谢瑾喝粥,没有用其他饭食。
到了第二日,天还没亮,额哲便拔营启程。谢瑾起来为额哲送行,等大军走得不见踪影后,又回汗帐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中午时才起床。
然后便召乌格木进来。
为了保护谢瑾的安全,额哲临走时特意把自己最信任的亲卫统领留了下来,给谢瑾使唤。
乌格木进来后,简单地向谢瑾行了礼,然后问道:“公子传我来,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不过想着乌统领上次从星芒山护送我来这里,一路上甚是辛苦,想跟统领当面道声谢。”谢瑾微微笑道。
“不敢,属下不过是听从大汗的吩咐,尽忠职守而已。”乌格木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有些惊疑不定,暗道谢瑾难道是要翻旧账?
当初他其实并无意得罪谢瑾,但额哲的命令,他不能不听。因此尽管知道谢瑾有些受不住,还是连夜赶路,以最快的速度把谢瑾送到了大汗的行营。
除此之外,他自忖一路上对谢瑾都是恭敬客气,并无怠慢之处。
“乌统领过谦了。”谢瑾不知乌格木心中所想,又与他寒暄了半晌,方才进入正题:“当初与我一同被擒的,还有燕子岭的众多马贼,不知他们现下境况如何了?”
见谢瑾东拉西扯了半天,最后要问的是这个事情,乌格木暗自松了口气。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大汗也没特意吩咐过,不准告诉谢瑾。
谢瑾毕竟深受大汗宠爱,乌格木也乐得卖给他这个人情,想了想,道:“燕子岭的马贼,是被送去了军中为奴,现在应该是在去归化城的路上。”
听到送去军中为奴,谢瑾心头便是一紧。汉奴在蒙古军中,那是最低等的存在,平日里食不饱腹、受尽欺凌不说,每每遇到战事,还要冲在最前面充当炮灰,生命几乎是朝不保夕。
不过,现在土默特的精锐已经被额哲击败,察哈尔大军这次前往归化城,应该不会遭遇到什么太大的战事,孟古等人的性命,暂时还是能保住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瑾又与乌格木客气了几句,便放了他出去。
接下来的数日,谢瑾一直安安静静地在帐内养伤,再无其他动作。
这让一直暗中关注他的乌格木松了口气,他身为额哲的亲卫统领,在这种大军出征的时候没有跟在额哲身边效力,而是被留下来保护谢瑾,其中原因,自然不仅仅是单纯为了谢瑾的安全这么简单,这一点,他相信谢瑾也是心知肚明。
原本属于土默特的坝上草原,现在已经是察哈尔的天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留五千精骑在这里,与其说是保护,还不如说是监视。
谢瑾几乎是足不出帐,每日按时抹药,这样过了半月,下面的伤势终于完全复原,可以启程去归化城与额哲汇合了。
这一次不用赶路,乌格木便安排每日只上路五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地扎营歇息。这样缓缓而行,走到半路的时候,接到了额哲传来的消息。
在额哲大军到达之前,土默特汗放弃了归化城,带着残部逃入了漠西荒漠深处。额哲没有继续派兵追击,而是带着大军在归化城就地休整。
一切与自己预料的并无差别,谢瑾接到信后沉默良久,令乌格木加快了行军速度,每日休息的时间,缩短到了四个时辰。
这样行了两日,沿路上,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田地。土默特汉化日久,早已不再如同其他蒙古部落一般依靠游牧而生,而是学会了耕种。
土默特的领地,北起连绵不绝的阴山山脉,南临滚滚而去的黄河,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是天然的粮仓。
大明山陕河北一带活不下去的百姓,成群结队,翻越了崇山峻岭,千里迢迢来到漠南草原,成为了土默特人的汉奴。
土默特人自身是不会的侍弄桑稼的,这万顷良田,全是依靠部落中的数万汉奴耕种。
然而,因为漠南草原上爆发的大战,沿路上谢瑾看到的良田基本都已经荒废了,土默特的汉奴纷纷弃
田逃亡。
比起名声还算不错的土默特来说,察哈尔人在汉奴的心目中,实在是太过凶神恶煞。
他们在土默特部落中,日子虽然辛苦,但起码能混个温饱。若是到了察哈尔人手中,谁知还能不能保住一条性命。
看着一路上杂草丛生的田地,谢瑾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因为干旱,这些良田的收成比起往年可能远远不如,但就这样废弃,也实在可惜。
这样行了数日,一座全部由青砖砌成,巍峨雄壮的城池,终于在夕阳下露出了它的身形。
这就是归化城,传说中的财富之城,草原明珠。
归化城分内外两城,内城是部落贵族们居住的地方,外城则是专门划出来给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们互相交易。
进入外城后,入目便是街道两旁紧紧闭合的商铺,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除了偶尔有散乱的察哈尔骑兵经过,几乎看不到人影。
谢瑾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归化城昔日的繁华,但也知道,绝对不会是这样子的。
转过两条街道,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察哈尔骑兵,在砸抢商铺。
隐隐有鞭子的抽打声和哭求声传来。
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战乱起前,归化城中大部分商号都应该收拾东西跑路了,现在还能留下来的,多半是心怀侥幸,对察哈尔尚抱一线希望,想要观望形势的。
谢瑾勒住了马头,吩咐道:“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便有亲卫过来回禀:“是帖木哈大人的命令,还滞留在归化城中的商号,都要将商铺中的货物全部交出,作为向大汗投诚的献礼。”
帖木哈是苏泰太后的弟弟,额哲的舅舅,为人素来张扬跋扈,贪婪成性。
他现在打着额哲的旗号强收贺礼,但这些东西,能有一成到额哲手中,就算是不错了。
谢瑾眉头微皱,但这也不是他现在能管的,只得眼不见心不烦,继续前行。
经过一家半敞开的商铺门前时,几个察哈尔兵士将一个中年人扭送着,强行拖了出来。见到谢瑾这一行大队的骑兵,又停住了脚步,等他们先过去。
谢瑾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便要视而不见地经过,那中年人却是抬头看到了谢瑾,一愣之后,突然挣扎着大叫起来:“谢当家救命!在下是靳家商号的掌柜,上次跟着东家一起去过燕子岭的……”
谢瑾诧异地停住了脚步,回头仔细打量这中年人。片刻之后,便认了出来,果然是上次跟着靳良玉来到燕子岭的随从之一,便对乌格木说道:“这人我认识,你让他们放人。”
乌格木稍稍一犹豫,还是依着谢瑾的吩咐,上前跟那几个察哈尔兵士交涉。
那几人是帖木哈的亲兵,自然认识乌格木这个大汗的心腹统领。对望了一眼后,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将人交了出来。
那中年人逃得性命,狼狈不堪地走到谢瑾马前,便要开口说什么。谢瑾却止住了他,示意稍后再说,然后吩咐兵士牵来了一匹马,让他跟上。
归化城的外城规模甚大,谢瑾一行人穿过了纵横交错的数条街道,才看到了内城城门。
巴林亲自在这里等候,带着谢瑾进入了原本属于土默特汗的王宫。
然后直接将他安排到了额哲的寝殿。
“大汗现在还在前殿忙着,等会儿再来陪公子一起用晚膳。”巴林恭敬道。
谢瑾随意点了头,然后便命人将路上遇到的那个靳家掌柜带上来。
大概是没有了性命之忧,那靳家掌柜总算不再如先前那般惊慌失措,恢复了镇定,沉稳地上前跟谢瑾见礼。
略略问了几句,谢瑾便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掌柜姓张名纶,是靳良玉的心腹,这次是送一批茶货来归化城,没想到刚好便遇到了战乱。
因着靳家商号曾去过王庭,有过与察哈尔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并不像其他商号一般那么惧怕察哈尔人,再加上外面的道路也不太平,张纶便带着数名伙计胆颤心惊地留了下来,观望形势。
没想到察哈尔人却是如传闻一般野蛮霸道,那批茶货价值数万两白银,怎么能这般白白交出。他不过是稍稍理论了几句,竟然就要被抓去严刑拷打。
当时看到被察哈尔骑兵簇拥在正中间的谢瑾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绝望之下,出现了幻觉。
燕子岭的大当家,跟骑在马背上那位前呼后拥的蒙古贵人,这两个身份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要不是谢瑾的相貌实在让人过目难忘,张纶也不敢轻易喊出那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