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没见，额哲身上的气势更足了，只是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初登汗位的意气风发，反而有些阴翳。
谢瑾抬眼偷看的动作虽然细微，但还是立刻被额哲发现了，目光如电般射来。
谢瑾急忙垂下眼帘，低着头恭敬跪着，一动也不敢动。
额哲也没在意，只是径直对章邵文道：“一共二十九万石粮食是吧，我全部要了。不过察哈尔没有那么多现银，得用战马和皮毛交换。”
章邵文恭敬地道：“当然可以，不过草原上马贼猖獗，还希望大汗能派人一路护送。”
最需要防范的其实不是马贼，而是河套草原上的察哈尔各部，不过章邵文不敢把话挑明，只能全部推到马贼身上。
额哲显然也知道自己手底下那些察哈尔各部亲贵是个什么德性，淡淡地应了，然后又道：“具体的细务，我会另派大臣和你们交涉，你们先退下吧。”
章邵文忙躬身应了，带着谢瑾两人慢慢退下。到了殿外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
再看谢瑾，却是一派镇定，仿佛刚刚见的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蒙古大汗，而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由感叹自己还不如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沉得住气，心下对谢瑾暗自佩服，小声问道：“大当家，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谢瑾似乎有点出神，半晌才答道：“随机应变吧。”
额哲派来和他们交涉的大臣叫鄂罗奇，大概是被特意吩咐过，对他们的态度还算好，不像一般的察哈尔亲贵那样，对汉人总是一脸不屑。
现在草原上粮价腾贵，而且是有价无市，章邵文给出每石四两的价格，虽然在大明境内是天价，但在此时的草原上，并不算离谱。双方也没有就此过多讨价还价，主要商议的，还是交易的方式。
章邵文希望察哈尔能先派人将战马皮毛运送出河套草原，然后双方在河套草原边境交换货物。
而鄂罗奇则坚持要章邵文先将粮食运来王庭，他们可以派兵前去接应。
双方争执不下，商议了半天，最后各退一步，章邵文先运送十万石粮食来王庭，剩下的十九万石粮食，则等察哈尔准备了足够数量的战马和皮毛后，在河套草原边境交易。
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章邵文借口要尽快回去禀报东家，谢绝了鄂罗奇的挽留，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了王庭。
这一行如此顺利，章邵文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传闻中蛮横凶悍的察哈尔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连续赶了几天路，一行人顺利回到了燕子岭。谢瑾一面命人准备好十万石粮食，先行送去王庭，然后又派人去张家口给靳良玉传信，让他准备好人手接收草原的良马和皮毛。
那么大批量的战马，谢瑾是没办法养在燕子岭的，所以他打算直接就地卖给靳家，由他们来脱手。
在察哈尔王庭亲自派人接应的情况下，先期的十万石粮食，十分顺利地穿过了察哈尔各部贵族的领地，平安地到达了王庭。
然后到了约定的日子，谢瑾亲自押送着剩余的十九万石粮食，来到了河套草原边境一个叫珉峰谷的山谷。
这个山谷是谢瑾精挑细选的，不但附近没有任何马贼的势力，而且隐蔽偏僻、易守难攻，是个极好的交易地点。另外，珉峰谷距离燕子岭并不远，只有不到两日的路程，来回都很方便。
在珉峰谷静静等了两日，到了第三日下午，辽阔的大草原上，终于出现了察哈尔骑兵的身影，他们驱赶着大批的战马，向着珉峰谷的方向行来。
直到这时，谢瑾心底深处才真正松了口气。虽然他觉得以额哲的为人，应该不至于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的交易很顺利，察哈尔骑兵检验过谢瑾带来的粮食后，按着谢瑾的要求，将战马驱赶入山谷，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带着大批的粮食离去。
他们甚至没用东西遮掩一下车上的粮食，在辽阔的大草原上，不管是部落还是马贼，还从来没有人敢抢夺察哈尔的东西。
目送察哈尔骑兵走远，又隔了一日，谢瑾才给燕子岭送信，让他们带着靳家商号的人来接收战马和皮毛。
靳良玉在两日前便到了燕子岭，看到珉峰谷内满山遍野的草原良马，心中格外振奋。
这些草原良马和皮毛，谢瑾是按照草原上的价格卖给他的，只要带进关内，以靳家的人脉，翻个两三倍的价钱卖出，并不稀奇。
这是一笔上百万两银子的交易，也只有靳家商号这样的庞然大物，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出来。
因为数目太大，靳良玉是直接用金子支付的。一共二十四万两金子，全部交到了谢瑾的手上，被他藏在隐秘处。
这是一笔双赢的交易，靳良玉虽然好奇谢瑾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草原良马的，不过见谢瑾不说，也就识趣地没有多问。
跟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打交道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因为他们大部分都目光短浅，不懂商贸。除了汉化已久的土默特部外，跟其他任何一个蒙古部落交易，都要冒着人财两失的风险。
现在既然谢瑾有路子，他也乐得做谢瑾的下家，平平安安地赚钱。
与谢瑾约定好三个月后会再筹集二十万石粮食出关，靳良玉便带着手下，连夜离开了珉峰谷。这么大数量的货物，多在草原呆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险。
谢瑾带着手下回了燕子岭，距离上次和王家商号约定交易三十万石粮食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个多月。
只是察哈尔刚刚才换了那么多粮食回去，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再用珍贵的战马和他交易了，得开辟新的商路才行。
谢瑾对其他蒙古部落的首领台吉，并不如何了解，只能谨慎为先，慢慢挑选。
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年，粮价都是节节攀升的，即便暂时没有新的商路，将粮食屯在手里，也不会吃亏。
然而王家商号终究没有把约定好的三十万石粮食送出来。
天启七年五月，皇太极亲率六万后金大军包围了锦州，直取宁远。
于此同时，自登上汗位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额哲，在后金大军包围锦州后，突然率领察哈尔八万铁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大明宣府外的坝上草原。
大明边境告急，求援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京城。
整个山海关防线，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全部关闭。
漠南草原一带，狼烟四起。
察哈尔和坝上草原的土默特骑兵，开始了小规模的交战。
星芒山脉恰好处于河套草原和坝上草原的交界处，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星芒山外，已经出现了小股的察哈尔骑兵，而且这几日一直没有离开，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孟古忧心忡忡地对谢瑾说道。
谢瑾的眉头也一直紧锁着。
虽然星芒山脉的所有马贼人数加起来已经过万，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平时下山抢掠还行，要他们豁出性命去打硬仗，那是万万不行的。
燕子岭的马贼平时待遇不错，也时常训练，战斗力可能强过一般的马贼，但若是跟正规的蒙古军队相比，仍然是天差地远。
就谢瑾这四千多的手下，若是在草原上遇到了察哈尔精骑，只怕连对方的一千骑兵都打不过。
“现在的关键是，要搞清楚山下出现的小股察哈尔骑兵的意图是什么。是偶然路过，还是想顺手清剿星芒山脉的马贼。”谢瑾沉吟着道。
“根据哨探的观察，这两日山下已经陆陆续续汇聚了两千多的察哈尔骑兵。若说只是路过，实在不像。但若真是想要清剿星芒山脉的马贼，人数又太少了。察哈尔骑兵再厉害，我们往深山中一躲，两千多的骑兵，还能漫山遍野地找不成。”孟谷百思不得其解，又道：“更何况，现在察哈尔不是在和土默特交战么，怎么还有闲心来清剿马贼。唉，也不知这场战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土默特能否抵挡得住察哈尔的攻击。”孟古虽然自小在草原长大，但毕竟是汉人，自然会偏向站在大明这边的土默特部。
谢瑾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道：“土默特必输无疑。”
土默特部虽然富庶，但承平日久，怎么会是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察哈尔铁骑的对手。
前世林丹汗西迁时不过靠着五万的人马，仅仅花费了半年时间，便将漠南草原的土默特、哈喇慎诸部打得落花流水，逼得他们纷纷放弃领地投向后金。
这次额哲亲率八万大军前来，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彻底解决土默特部，一举底定漠南草原的局势了。
不过，和林丹汗前世无故攻打漠南蒙古诸部不同，这次是土默特挑衅在先，额哲出兵讨伐，乃是名正言顺，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谢瑾心中暗自感叹，额哲果真是不一样了，隐忍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后金倾巢而出攻打大明的时机，趁着明廷和后金此刻都无暇他顾的机会，来解决蒙古内部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