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不紧不慢地道:“是啊,今日去逛园子的时候无意间遇见的,觉得他的性子还挺有趣的。”见额哲眼睛半睁半闭的,神情还带着点茫然,知道他对这个明辉不是很记得了,便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了。
额哲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天明时才醒过来。他一动,谢瑾便也睁开了眼睛,起身伺候他洗漱穿衣。
然后叫了早膳,额哲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谢瑾便陪着他闲聊。
额哲觉得谢瑾十分知情识趣,每次说点什么,都能讲到自己的心里去,因此也很愿意跟他说一些烦心事。
“……父汗一直犹豫不决,本来都要被我说动了,偏偏以内喀尔喀五部为首的那群大臣反对得厉害,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吗,哼!”
谢瑾凝神细听着,时不时给额哲添点菜,从额哲的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慢慢理出了现在察哈尔王庭的情况。
内喀尔喀五部主张和平解决,坚决反对攻打科尔沁,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毕竟林丹汗一旦彻底控制了科尔沁,那么实力必然大增,到了那个时候,林丹汗肯定不会再满足于内喀尔喀五部目前只是称臣纳贡的现状,必然会想要插手其内部事务。没有了科尔沁的共同进退,内喀尔喀就很难保证其相对独立的地位了。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谢瑾觉得,林丹汗前世的败亡,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林丹汗一直想要恢复祖先成吉思汗的伟业,将整个蒙古各部统一起来融为一体。但问题是,王庭汗权不振已久,除了察哈尔本部以外,蒙古各部已经分立自在了二百多年,各部首领都从内心不希望出现一个新的成吉思汗来控制他们。他们愿意向林丹汗称臣,但这绝不代表他们愿意失去自己手中的权利。
在这一点上,后金女真无疑比林丹汗聪明得多。后金从来不追求直接统治蒙古各部,而是选择和蒙古各部结成半附属的联盟关系,对于臣服的蒙古部落,除了要求他们定期纳贡之外,绝不干涉其内政。
林丹汗在军事上或许很有才华,但他的政治路线,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的刀锋太利,虽然在与蒙古各部落的交锋中几乎战无不胜,直杀得蒙古各部心惊胆颤,但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心。
科尔沁的背叛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蒙古部落,由于无法忍受林丹汗的铁血强硬,而投奔向后金女真的怀抱。
谢瑾慢慢咀嚼着菜肴,默不作声的听着额哲的抱怨,见额哲说得口干舌燥,还贴心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额哲咕噜噜喝下去,心中的火气总算消散了些。谢瑾这才慢慢开口道:“其实台吉也不必急着现在就要去讨伐科尔沁啊。既然台吉认为,科尔沁一定不会回头,那就等绰尔济喇嘛那边的消息好了。一旦谈判破裂,征伐科尔沁就势在必行,再也没人有理由阻止了。”
额哲道:“这样被动等待的话,王庭岂不是还要白白遭受一场羞辱。”
谢瑾微微笑了起来,额哲现在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了,换作十年后,他绝不会说出这般年轻气盛的话语。
“其实,我倒是觉得,台吉现在最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个问题。”谢瑾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擦了擦嘴角,道:“台吉还是先想想办法,如何让大汗同意,让您参与接下来这场讨伐科尔沁的东征之战,而不是留守王庭。”
额哲神色一动,看向谢瑾:“你的意思是……”
谢瑾含笑不语。
林丹汗虽然十分宠爱额哲这个膝下唯一的儿子,但也许是太过宠爱了,几乎从不放心让他独自领兵出征。上次派额哲去攻打阿鲁特部落,还是因为阿特鲁部落实在不堪一击,并没有什么危险,才让他去的。
前世的时候,额哲一方面是由于林丹汗的溺爱,另一方面却是由于受困于头风之疾,很少有外出领兵作战的机会。蒙古人都是崇拜强者的,额哲虽然顶着大汗之子的头衔,但在蒙古部落间却素无威望。
前世林丹汗突发天花暴毙后,察哈尔各部随即四分五裂,成群结队的投降于后金。这固然是由于当时的察哈尔部众在不断的逃亡路上,已经山穷水尽,失去了对抗后金的最后一丝勇气。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由于额哲根本没有他父亲的威望,能将失去信心后各怀异心的察哈尔残部重新整合起来。
额哲必须要建立他自己的声望,这次东征科尔沁,便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虽然前世林丹汗东征失败了,但那纯粹是被努/尔哈赤的虚张声势吓跑的。若论实力,科尔沁根本无法和厉兵秣马这么多年的察哈尔铁骑相提并论。
谢瑾有信心能一举征服科尔沁,前提是,额哲能主导这次的东征之战。
额哲显然也十分意动,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早就不愿意还如雏鸟一般躲避在父汗的羽翼之下。如今头风之疾已经不再困扰他,他便更迫切的需要证明自己。与科尔沁这样举足轻重的蒙古大部落决战,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见额哲双目明亮了起来,谢瑾知道他已经心动,便点到为止,不再相劝,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额哲开始频繁地进出汗宫。
要想取得这次东征科尔沁的领兵之权,凭他一个人可说服不了父汗,他必须取得母亲苏泰福晋的支持。
苏泰福晋被自己的儿子几次三番纠缠不过,终于答应到时候替他分说。
得到了承诺,额哲颇为愉快的出宫,回到府里后,便想去谢瑾的翠竹轩。然而走了几步,又生生停住了脚步,转头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便随意找了本书出来,摊开慢慢看。
草原汉化已久,蒙古贵族们多多少少都会说一些汉语。像额哲这样从小作为蒙古大汗培养的,更很早之前便开始同时学习蒙、汉文字,了解中原文化。
巴林在一旁伺候着,见额哲有些漫不经心,良久都不见他翻一页。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投向府里东南角的方向。
那里是谢瑾的住所。
巴林心知肚明额哲是想去谢公子的翠竹轩,但他已经连续在谢瑾房里歇了半个月了,所以想要克制自己。
其实巴林挺不理解的,在他看来,想宠爱哪位公子就去呗,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觉得额哲大概是读多了汉人的书,总想着学什么不可偏宠于一人,不让自己喜好显于人前之类的那一套帝王之术,简直莫名其妙。
见额哲坐在那里神思不属的样子,巴林都替他累得慌,同时也有些佩服谢瑾的手段。这才来台吉身边多久啊,连三个月都不到,就已经把额哲迷得有些茶饭不思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前额哲无论宠幸哪位公子,连续歇上三晚就到顶了,事后也不见他想。
偏偏谢瑾这里,自回府以来便一直是独宠,如果不是今日额哲觉得这段日子去谢瑾那儿的次数过多,想要冷一冷他,只怕今晚还要过去呢。
但人虽然没过去,魂儿却已经飞走了,巴林心中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额哲自然不知巴林心中的腹诽,他枯坐良久,实在觉得无聊,想起前些日子谢瑾在他面前提过明辉,便起身吩咐道:“去明辉公子处。”
巴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急忙让人去通知翠明轩做好准备,自己则伺候着额哲过去。
来到翠明轩门口,里面的人已经跪了一地,额哲抬手免礼后,明辉起身,将额哲引入了内室。
侍从们很快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了额哲明辉两人。
数月不见,额哲都已经快忘记明辉长什么样了,正细细打量他,便见明辉眼圈微红,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台吉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台吉有了新人,便把我忘了呢。”
额哲听他语气带酸,眼中含泪,颇有些可怜可爱之态,倒是起了几分兴趣,伸手将他揽入了怀里,口中道:“怎么会,不要胡思乱想。”
明辉知道额哲素来不喜欢哄人,因此只是微微酸了一句,便自然而然倚在额哲怀中,絮絮说起了自己的思念,以及一些府中的趣事。
他口齿伶俐,一件普通的小事也能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发笑。额哲来后院本来就是为了放松,此时美人在怀,温香软语,倒也不觉乏味。
明辉瞅着额哲的脸色,知道他现在心情不错,便玩笑般地把上次谢瑾强闯小花园,出言不逊的事情慢慢说了出来。这件事在他心中已经梗了许久,偏偏一直见不到额哲,此时有了机会,自然不吐不快。
他知道谢瑾这段时间十分受宠,因此用词也十分小心,只把谢瑾的言行往不忿额哲赐园上靠。然而饶是如此,额哲也听得渐渐沉下了脸。
他将明辉猝然推开,然后直接起了身,冷冷扫了明辉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出了内室。
巴林一直在门口守着,见额哲忽然冷着脸从内室出来,吓了一跳。又见明辉衣衫不整、神色惊惶地追了出来,便知必是这明辉不知哪儿没伺候好,惹了额哲不快。也不敢多看,示意旁边的侍从将明辉拦住,自己则一路小跑着追着额哲出去。
额哲脚下生风,一路回到了前院的书房,在书房转了两圈,气还没消,吩咐巴林道:“传令下去,明辉出言不逊,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禁足翠明轩。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巴林一怔,知道额哲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多言,低着头让人去传话。
下了禁足明辉的命令后,额哲心中的火气也散了些,慢慢冷静下来后,也不由有些吃惊,为什么自己听到谢瑾受了委屈,便这般生气?
他思索许久,觉得也许是谢瑾最近实在太合自己心意了,所以见不得他受委屈。
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安抚谢瑾一下,便吩咐巴林道:“我记得库房里不是有一套七彩琉璃碗?去取出来,赐给翠竹轩。”
谢瑾莫名其妙就得了赏。
七彩琉璃碗薄如蝉翼,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里面仿佛还有一层液体在流淌。
其木泰和索乌图从未见过这般巧夺天宫的物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其木泰更是喜悦道:“台吉真是宠爱我们公子,这样的稀世珍宝也是说赏就赏。”
谢瑾闻言,不在意的一笑。
现在这点东西算什么,前世他最得宠的时候,额哲简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千依百顺。当年他受宠的名声甚至传到了遥远的大清皇宫,以至于皇太极亲女马喀塔格格下嫁来察哈尔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对付他。
当时林丹汗已死,整个草原都已经臣服于后金八旗的铁骑之下,皇太极封额哲为亲王,将皇女马喀塔格格嫁过来,也是为了安抚蒙古的意思。后金势大,额哲不能明着和马喀塔格格作对,无奈之下,只好让谢瑾诈死,将他远远送走。
谢瑾轻轻拨弄了一下琉璃碗,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前世在额哲最迷恋他的那几年,他有时候甚至会恍惚觉得,额哲是爱着自己的。
然而,这从来都不过是一种奢望。
至始至终,即使是两人最情深缱绻的那几年,额哲身边,也从未断过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