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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难得一名鹰(一)

    那是在不久之前……

    在众皇子随驾亲征日子里,整个乾西四所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样,冷冷且清清。

    酉初时分的严冬,笼罩万物的皑皑白雪,在昏黄的辉照之下,一片灰茫。

    胤i下了学,便匆匆回到二所,脱去棉靴,迅速地爬上暖炕。

    纵使火道送暖,依旧赶不走屋内的阵阵寒凉。

    胤i紧紧抱着数只暖手壶,用手使劲儿地将冰块似的脚丫给揉暖和了,才松了口气,裹着被子缩成一团。

    冬天对胤i来说从来都不是好日子。

    冬季总会过去,继而春暖花开。人却不是每次都能度过冬日。过去了,看骄阳百花;过不去,一辈子也就留下了。

    胤i非常惧怕冬季,每次脚丫子都被冻得红红肿肿,冷得没有温度,像死人似的。

    今儿个,九哥又央了宜妃,与十哥一同出宫玩耍去了。

    今儿个,隔壁的六哥又病了,整日都躺在床上,尚书房也请了假。

    今儿个,十三弟又被谙达夸赞了,明明比自己小了十个月,功课的进度却快赶上了自己。

    今儿个……

    今儿个,二所依旧是冷冷清清……没有人走,也没有人来。

    胤i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的模样,胤i没有出过宫。

    无论胤i用怎样期待的眼神巴巴地仰望,哥哥们却从来不会答应。

    胤i知道,宫外不比宫里,几个阿哥出宫也不可能随行带上御医,八哥是担心自己的身子。但……其他人,只不过是觉得累赘罢了。

    越想越不甘心,胤i发泄般地死命蹬着被子。待到被窝里钻入了冷风,胤i才逐渐安生,继而小心地将被子裹得紧紧的。

    爷哪里不好了?

    三日一小病、七日一大病、一月一挺尸又怎么了?

    一个两个的都没见过世面,不就是挺尸吗?!爷还没死呢!!

    胤i揪着被角,默默地将拒绝过自己的哥哥们牢牢地记在心里。

    到时候分府出宫,爷一定要挨个拜访过去!

    爷就跟他们耗着,等爷在他们府里挺上了尸,到时候哭的是谁还说不准呢?!

    “十二爷,九爷十爷派人送东西来了。”高明尖细的嗓音打断了胤i无限的怨念。

    胤i接过高明递过来的两只小锦盒,心里喜滋滋的。

    高明是胤i特地在八哥离开之前暂时讨来的。有高明在身边,就仿佛八哥会在不经意间漫步而来,带着笑意,唤一声“十二弟”。胤i喜欢这种朦胧的错觉。

    陡然间想得紧了,胤i双手搂着枕头,用力地蹭蹭,直到脸颊热得通红,才放了下来。

    胤k胤m出宫总会从宫外带回些小玩意儿,继而派人送来。胤i每每期待,次次不落空。

    打开锦盒,内有两只小巧的泥人,正是鬼灵精怪的九哥、憨憨可亲的十哥。虽远不及宫内的精致,却是惟妙惟肖,十分可爱。

    胤i独自捂着嘴,傻乐。

    胤k胤m很少到访二所,因为不喜欢二所的味道。

    那是二所特有的药香,一年四季,日日弥漫夜夜不散。胤祚的药、胤i的药,尤其在两人一同大病的时候,屋子里的药味更是浓得呛人。

    胤i早已习惯了药汤的苦涩,也早已习惯了补课到深夜,补那许多因大病小病而落下的功课。

    暖炕边上有一只西洋精金自鸣钟,小香盒般大,遇一时辄鸣。

    这是八哥送给自己的。

    每每补课,八哥总会待在身边,不时地指点,直到安歇时辰。

    现在八哥不在了,总不能差了功课,让八哥失望。要是让十三弟追赶上了自己,别说面子,连里子也丢尽了!

    胤i咬牙,慢慢地从棉被里抽出手,将马蹄袖整个放下后,才拿起书本,依靠着烛光低声诵读起来。

    ……

    有的功课可补,有的却是胤i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的。

    比如,骑射课程。

    当初雪逐渐消融之时,气候就越发寒冷起来了。

    这是胤i所不喜的一天。气鼓鼓地回到二所,胤i一言不发。

    十三弟,你好样的!

    居然对外谙达说要和哥哥们比试骑射功夫!你……你……你!!!

    哼!哼哼哼!!!

    胤i吭吭唧唧地爬到炕上,动作狠绝地脱去靴子扔在一旁。

    十三弟,你以为你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就可以拔得头筹吗?

    你别忘了,爷可有绝技!

    放眼整个紫禁城,此绝技除了六哥勉强与爷媲美,再无人能与爷争锋!

    脱去棉靴后,胤i利索地将足衣一并扯去,两手撑着床,扑通一声跳下。

    脚丫贴着地,胤i跳了数下习惯温度之后,开始在屋内慢慢行走起来。

    爷比不过,爷还躲不过吗?!

    九哥十哥出宫游玩,需要左求右央才能免了尚书房半日的课程。哼!爷根本不需要,爷只要两眼一闭,稍微挺个尸,一切都搞定!

    寒气刺骨,胤i走了数步,感到头疼越发鲜明之时,便哆哆嗦嗦地穿上了足衣爬回暖炕。想象着胤祥苦闷的表情,胤i幸福地踢着腿,美美入梦乡……

    纵使不醒人事,胤i都很难安然。

    昏沉与钝痛,是胤i此生常伴的对手。

    ……

    脸颊倏地传来尖锐的刺痛,胤i迷迷糊糊地呜咽着,想避开,却无处可躲,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胤i一惊,顿时清醒了许多。

    紫貂披领、五色云纹,以及襟下盘缠游踞的正龙……来人尚未换下的朝服,沾染了晨间雾气,一路而来,周身仿佛被铺了层薄薄的水层。

    胤i微微蹙眉,见胤i一脸错愕的模样,再一次狠狠地下手,捏了一把胤i绵软粉嫩的脸蛋后才缓缓松开。

    痛哼一声,胤i小心地缩进棉被,睁大眸子紧紧地盯着胤i。

    环视小室,胤i走到不远处的案几之前,拿起胤i所用文具细细把玩,不曾抬眼,胤i沉着声,问道:“高明,再跟本宫说说,胤i昨儿个是赤足走了几步?”

    “回太子爷的话,十六步。”

    胤i眉角稍扬,继而回眸,看向胤i,蓦然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胤i睁大眼睛,却见胤i手执自己的玉尺,再次走来,径自坐在暖炕一角。胤i不由自主地瑟缩,被角微掀,两只小脚已经被胤i整个拽了出来。

    “十二弟,你想要哪只脚挨板子?二哥可以让你来选。”无视胤i的惧意,胤i用玉尺慢慢描摹着小脚丫的轮廓,面无表情道。

    胤i倏地一颤,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瞅着胤i。在发现毫无用处之后,胤i咬牙干脆将脑袋转向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向太子告密的高明后,才闷声道:“弟弟想要高明的脚挨打!”

    冷然一瞥,胤i利索地脱去胤i的足衣,玉尺高高举起,却是陡然一顿。

    幼嫩的裸足,红肿泛紫。

    眉头皱得更深了,胤i终是轻叹一声,放下玉尺,用手将胤i□□的小脚揉暖和了,再塞入棉被。

    方才解脱,胤i连忙蜷了起来,将被子攥得死紧,以防胤i反悔。

    胤i无奈地叹息,略微整理衣袍,随即起身,在即将离去的片刻,胤i顿住脚步,轻声吩咐道:“把东西收拾好了,十二阿哥痊愈之际,就立即搬去毓庆宫,暂住。”

    胤i满满得意的笑容刹那间僵硬。

    毓庆宫的日子并不如胤i所想的那般苦闷。

    用度甚佳,火墙炭柴也比阿哥所好些,整个宫殿分外温暖。

    最最让胤i满意的是,尽管住在毓庆宫内,却并不会经常遇到胤i。纵使见到,也不过是匆匆一面匆匆分别。胤i从不知道,胤i竟是如此的忙碌。部院衙门、朝政奏折,占据了监国太子近乎所有的时间。

    胤i并不是特别喜欢胤i。

    太子性情乖戾在毓庆宫从来不是秘密,胤i懂得,这不过是上位者的特权。

    差距,就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睿学大成、才华横溢的皇太子,与频繁落课、骑射俱劣的病弱阿哥。

    两相对比,令胤i暗自深藏着的失落与自卑无限放大。藏着掖着躲着避着,胤i不愿任何人发现自己心中小小的秘密。

    孟冬小阳春,远在漠西的大军终于传来了捷报,皇城中沉滞已久的空气顿时轻快起来。

    胤i踌躇许久,仍是掩不住惊喜,匆匆赶去镜罨侍铀庸蕖

    伏案笔书的胤i褪去了华贵的蟒袍,只着一身青绒常服,简单而雅致,令胤i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好感。

    胤i抬起头,随手免了胤i的请安。

    胤i大着胆子轻声走近胤i。

    不知为何,胤i觉得今日的胤i很不一样。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语调,但今日的胤i带着笑意,眼神暖暖的,敛尽了往日凛冽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可测的温柔。

    案上平铺的书信,翰墨飞逸,颇具神采。

    “朕帅军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噶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胤i用力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写出如此深情之语的人,竟是那尊贵内敛的皇阿玛!

    胤i回信已毕,放下了手中之笔。胤i悄悄往胤i身边靠了靠,继续偷瞧着胤i回信。

    “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已”。

    睁大眼睛,胤i瞪着“热泪涌流”四字,再看向胤i那盈白干净毫无痕迹的脸,暗自咋舌。胤i轻轻瞟了眼胤i,嘴角啜着笑,一言不发。

    胤i只觉浑身一凉,谨慎地退后一步,胤i匆忙请安告退。

    胤i见胤i逃也般离去的背影,骤然失笑:“贾应选,将本宫衣物送来,本宫要细细挑选。”

    一个时辰的筛选,胤i将自己最喜爱的棉葛布袍等八件一一拣取,亲自折叠平整后,方才交给随侍。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仓促而来。胤i诧异地看向手捧数物小跑而来的胤i。

    胤i将包裹交于随侍后,迅速地打千,然后走向胤i,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信纸递给胤i。

    两张信纸,字也不多,胤i扫了一遍,霎时一咳再咳,才能勉强掩去早已忍不住的笑声。

    信纸两张,同样稚嫩的字体,却是相反的口吻。

    “八哥随驾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八哥思念十二弟,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八哥想你时穿上。”

    回信倒是无比简单,八个大字,重复十数遍。

    “思念八哥,思念八哥,思念八哥,思念八哥,思念八哥……喜欢八哥,喜欢八哥,喜欢八哥,喜欢八哥,喜欢八哥……”

    猜到胤i所带包裹内的必是衣物,胤i笑看胤i,缓缓开口:“十二弟,你这身板的小袍小褂,八弟可是万万穿不上的。”

    胤i嘴一瘪,脱口而出:“那就把胤i也一并捎带过去。”

    胤i挑眉不语。

    狠狠咬牙,胤i一字一顿道:“小十二身子暖,冬天抱着不怕冷!”方才说完,身子兀地一轻,胤i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嗯……”胤i抱着胤i,煞有介事地摇头,一本正经地对上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语重而心长:“不如本宫暖。”

    ……

    胤i怀着满满气忿回到居所,对着地板狠力地跺脚。

    跟爷抢八哥!跟爷抢八哥!!居然跟爷抢八哥!!!

    胤i的怨念并没有持续多久。

    辜月之初,吐故纳新之始,大军将归。

    胤i搬回乾西四所,喜滋滋地换上自己精心挑选的袍褂,唯独不满自己苍白的脸色。急急跑去寻找九哥,胤i讨来了一小盒胭脂,手指沾上一些仔细地涂抹在脸上,胤i左看右瞧,直到脸蛋看起来与十四弟一样红扑扑之后,才与众皇子一同随皇太子前往郭外兵里道旁迎驾。

    皇帝与众皇子的回归,整个皇城顿时变得充盈肃穆起来。但这一切都不是胤i所关心的。

    八哥的笑容,暖若朝阳,如沐春风。

    胤i渐渐看痴了,蓦地发现,过不去冬日、看不见春天又有何妨?有八哥在,日日都是芳春……

    只需一个暖极的怀抱,便可化去稚子层层苦涩的思念。

    年初的一场大病丝毫不能影响胤i的心情,康熙主持的家宴对胤i来说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得胜的太子八哥与胤i能够随驾巡幸畿甸,前住南苑,还有赤诚温泉,最重要的是,能与八哥一起,胤i无比兴奋。

    虽然巡幸日子尚未定下,但君无戏言,从此便有了盼头。

    早早整理好一切,胤i扳着手指巴巴地数着日子,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