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披上战袍,将要出帐会见群臣之时,候在帐外的侍卫立即上前。
“皇上,八阿哥求见。”
康熙微微诧异,那孩子,若无重要之事,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求见。宁下心神,康熙由内侍搀扶回帐中,沉声道:“宣。”
胤t入帐,一步一步稳健走来。
温润之明珠沾染了风霜,显得内敛、深沉……以及,骨子里所掩饰不住的肃杀。
康熙睁大了眸子,细细看去,那是十四岁的少年,缺失片片血色,却平添层层凉薄。
“皇阿玛于大营指示方略之前,请听胤t一言。”
康熙短吁,忽视那声只剩君臣之情的“皇阿玛”,叹道:“你我无须多礼,若你所谏之言于国有利,朕定会采纳。”
胤t抬头望向康熙,稍一抿唇,敛去神色,凝视康熙缓缓道:“胤t不会对皇阿玛的决策阐述意见,胤t只会为皇阿玛道出事实。”
道出事实……
是不敢谏言,亦或……信任君父。
康熙不及细想其中差异,望向胤t沉声道:“且说。”
“制造精湛的□□、大炮、三刃刺刀,这是胤t于俄罗斯前锋营看到的东西。”胤t沉默须臾,才接着开口:“胤t言尽于此。”
胤t默然行礼,转身,离去。
“胤t!”康熙蓦地低喝:“躲躲闪闪岂是丈夫所为?!若真是心忧战事,就跟着朕,一同与诸臣商讨,共决大计!”
胤t离去的步伐陡然一僵,顿住,无法前进。
纵使面对康熙嚣张肆意,无所拘束。
但……
与大臣结交相处、展露锋芒,一直都是胤t十年来断然不会跨越的雷池。
躲着、避着、藏着、掖着……将思绪藏到最底层最深渊。
即使康熙无所表示,但胤t不能、不愿,去触碰那帝王的逆鳞。
逆鳞,不可远观不可接近!
否则,重蹈覆辙……
一如前世――被伤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胸口仿佛被堵塞到窒息,胤t猛地转身,直视康熙。
胤t想看透眼前这个男人,看透这薄情凉性的冷酷帝王;胤t想知道,那颗唯我独尊,统御天下的心,究竟……是否存在所谓恩情。
许久,却只看见了……平和、深沉。
胤t默然。
父子相顾无言。
康熙在等,等那孩子独自揣度。
作为前世的加害者,康熙不知道自己曾将那孩子伤到了怎样的地步。但康熙清楚,那样的痛,必定极重极重。
重……重到这个原本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人,亲手断绝了那份骨子里的血性。
两辈子相处磨合,子嗣众多的帝王与非嫡非长的儿子,不相亲不相近,更谈不上了解相知。
但这些日子,康熙居然发觉自己慢慢地……开始理解、开始懂那孩子。
发现了他淡然外表下的踌躇,察觉到他平静神色里的忧伤,以及,看穿那狠厉嚣张行为里的……哀痛。
是今生,看得太仔细?
还是前世,相处地太匆匆、了解地太浅薄?
康熙一瞬失神,随即恢复,看着胤t,一字一顿:“莫让王公大臣,苦候。”
胤t垂下双眸,再睁开眼,骤然笑了。
那人可曾改变?自己可否畅意?
罢罢罢!
何必思虑这些个有的没的劳什子?
上辈子、这辈子,父子相恨、兄弟相残也罢!
唯独……不可以对不起自己这颗心!
再见胤t一动不动,康熙轻咳,严肃道:“诸臣已等候良久,还不快过来扶你阿玛。”
胤t拧眉,眯起双眼。
康熙默然,不露声色。
任性的父,肆意的子。
执拗的父,倔强的子。
终是胤t缓缓走近康熙。
胤t最终的妥协,究竟是因为意气峥嵘心忧战事?还是惧于帝王威势隐忍内敛,亦或心境淡然无可无不可?
康熙不知道,康熙只知……
当两只手相互交叠之时,才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当晚,皇帝指示战略,皇八子解说其因果,诸臣共商大计。
胤t所言俄罗斯军容严整、火器精湛之词,遭到内大臣质疑。康熙力排众议,将战略拟定在俄罗斯兵强马壮的前提之下。
好一番唇枪舌剑。
大帐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日,康熙下旨传谕当地藩王头人――
厄鲁特噶尔丹逆天肆虐、恃强陵弱、掳掠多国,实乃万邦之敌。若各藩王头人协助大清击杀,则必有后报;若匿藏帮助噶尔丹,则被我大清同视为仇敌!
胤t此次伤了元气,胸胁胀闷时有串痛,康熙本不忍其劳累。但见胤t一再坚持,康熙略一思考,便派遣胤t接待前来投诚纳贡的藩王。
慰之以□□圣恩,胁之以大清隆威。
如此任务,虽清闲轻松,却没有人比长袖善舞之皇八子,更适合。
康熙布置大军行动,将中军大权交由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并命三亲王协同管理中军军务。
竭力完成全面部署后,康熙终于愈感不适,一病不起。
昏沉病里,卸下了主帅重担,除去了帝王威严,康熙思绪万千。
“固本培元、尊法敬天,能守得了民,安得了国。但……能防得住他国之崛起吗?!”
那是胤t私下对康熙的低语。
一句,胤t仅一句,而后再不言语。
但这唯一的一句,却在康熙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回荡。
“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此乃孝庄太皇太后之教导,更是康熙一生尊奉之信条。现在竟被自己的儿子如此无情地批驳。尤其……康熙居然……在内心最深处隐隐地相信那孩子。
因为,那是胤t在敌境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道出的唯一感悟。
上辈子,中原平定之际,搁置火器、流放戴梓、严禁兵书、死守祖法、家给人足、限制汉人……
康熙本以为,持盈保泰已足够,□□岁足年丰、歌舞升平。
而俄罗斯……比大清发展得更快、更迅猛,并且……野心之大无以复加!
十年之前,俄罗斯荒蛮愚昧,雅克萨之战完败于大清。
而现在……□□、大炮、三刃刺刀,俄罗斯军队严整肃穆,火器精湛!
康熙辗转反侧,头痛欲裂,病情久久不愈,直至神智不清。
帝王病重。
众人也并不轻松。
为避免投诚的藩王头人中混杂细作惊扰圣驾,胤t搬至御营后五旗接待来访藩王。不久便收到了胤g的信物。
胤g领正红旗大营,至御营军所过六七里外、绕湖泊扎营,是以多日无缘相见。现下胤t方回营不久就收到胤g信物,倒是真的有心。
胤t浅浅莞尔,继而一心埋进藩王事务之中。
前来投诚的藩王有所惶恐之意,胤t乘其所感加以威势,最后抚慰眷念。对于有心求好的藩王,胤t处理起来并无丝毫压力。十几日来,重要藩王已经对大清表示臣服。
十月的漠北,气候异常,大雪再起,扑灭稍稍升起的零星暖意。
胤t凝神于天色。
前世,噶尔丹设法筹集粮食,派丹济拉率两千兵马去翁金河,拦截清军所领辎重队伍后,噶尔丹率众西走库伦伯勒齐尔。
那次突袭出乎统领意料,才被噶尔丹得手,使得敌军安然度过整个冬季。
今生,虽然多有变故,但噶尔丹胆量颇大、加之军民困顿,不得不防!
胤t略微叹息,若是以“莫须有”的理由请亲王加派人马,即使是与自己相处甚佳的裕亲王福全,也不会轻易答应为此分散兵力。
如果现在康熙不是病重、神智不轻……
脑海里蓦地涌出的想法使得胤t陡然一僵。
咬牙,胤t默然静坐许久。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已经逐渐开始信任于帝王?
好一个不知何时!
好一个逐渐开始!
好一个信任帝王!
好一个……窝囊的胤t……
胤t深吸一气,扫去心中所想,断然起身,前去御营拜访裕亲王福全。
裕亲王大帐之内,伯侄二人尚是战后第一次相见。
“胤t已基本完成藩王事务。诸位兄长为国辛劳,胤t亦不敢有丝毫懈怠。由是,胤t请命,随同副都统祖良璧,前往翁金河运送辎重。”
福全沉思,仔细打量起胤t。
少年已不是印象里的瘦小青稚,而起颀长肃立,有着少年人应有的热血意气与皇家子嗣的傲骨风姿。
再加上之前突袭俄罗斯前锋营,虽说葬送随将性命,有过;但却因此很好地止住了俄罗斯攻打清军的脚步,是俄罗斯踌躇难进,有大功。
皇八子,是可托付之人。
福全感到欣慰,年轻人,就该建功立业、无所畏惧!
心中担忧胤t安危,福全便加派一千人绿营军,护送辎重队伍。
胤t领命,微微叹息。
皇子同行,福全必会下令加派人手。
这增加的一千绿营军加上原本的兵马,该是,足够了。
三日之后,胤t随副都统祖良璧赶赴翁金河。
千里冰封,雪地难行,所幸一路无险。
祖良璧一众多费了些时日,终于到达翁金河一带,大队兵马就地扎营。
步兵小将忙碌奔走整日,把该地费扬古西路军所剩粮食分别捡淘。焚烧腐烂损坏者,再将完好良善的辎重分理入车辆,预备翌日启程,带回御营。
回程之中,雪越发地大了起来。
祖良璧见天色已晚,下令于高坡之上驻营。
风雪呼啸之声大作,士兵疾走之声阵阵响起,胤t彻夜难眠,干脆起身出帐。
前景在风雪里愈加朦胧,胤t睁大眼睛,就着月光俯视下方。
坡下,闪烁的火光、隐约的铁具……
那是,宣战的标志。
胤t骤然一僵,在风雪里呼吸凝沉到窒息。
前来的居然不是噶尔丹所率卫拉特军队。
而是……俄罗斯部队!
胤t咬牙,目眦怒睁。
俄罗斯人,果然还是对清军的火器有所怀疑吗?!
所以特地挑选了人数不多的辎重队伍,派军队前来。
不为偷袭,只为试探。
若清军拥有大量连珠铳为真,则弃噶尔丹,退军回国重商大计。
若清军拥有大量连珠铳为假,则无惧清军,伙同噶尔丹,与清厮杀、长驱南下!!!
该死的!
胤t暗里咒骂。
如果真如此,这场战斗……
赢,也得赢!
不赢,也得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