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九月初九日。
老天一反常态,竟日丽空晴了起来。秋日的西风也不似过往般凉薄,平添一份暖意,橙黄橘绿。
发已斑白、颇显老态的仆从沉默许久,但终究抵不过内心厚重的忧虑,踌躇着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尖锐细哑:“老爷。”
老爷从昨日起就坐在这庭院里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四方棋盘、黑白之子。同样的棋局,老爷一次次地落子,又一次次地重来,不知是和谁对弈,又或者本就是自娱自乐、自讽自嘲。
西风凌乱,老爷颀长的身影越发朦胧不清晰起来。
恍然模糊了长年累积的浓郁沧桑,仿若再次回到了温润如玉风华湛然的往日。
仆从鼻尖一酸,不禁老泪纵横。
“尘埃落定。”老爷蓦地开口,伸手打乱棋局,狼藉一片。
“老爷。”仆从越发悲戚起来,哽咽着再唤了一声。
老爷却笑了,笑声低沉又不失温柔:“高明,你总是这么放不开。从昨日起就没有了八阿哥、没有了允t、没有了廉亲王、甚至也没有了阿其那,但老爷我还在。”
高明口拙,呜咽半天,开口又是那句:“老爷。”
“老爷我自个儿不过纠结了一昼夜,你到现在还哭,窝囊!”老爷貌似愤怒地叩击石桌,随即立刻转身。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温热咸湿的触感,老爷指尖一颤,黯然苦笑。
“老爷,”高明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总算是说出了完整的句子:“京城是非地,奴才觉得还是搬离的好。”
老爷看向高明,神色幽深,就像同时看向高明身后的百里皇土。
“这方水土生我育我,总要落叶归根才好,况且……”老爷忽然顿住,唇角微扬可毫无笑意:“总要看到那人的结局才行。”
胤t这一世对不起很多人,最后独自逃开,又辜负了更多人。
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了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替身,原本不过是以防万一,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受封廉亲王的时候,胤t抽身了。
留下了情义深厚的结发之妻、留下了舍命相护的至亲手足、以及留给他们的那无穷无尽的祸端。
那高傲率性的发妻受到被休的羞辱、那生死相随的兄弟受尽苛待……
至死方休!
她走了、他死了……给活着的人带来无限的悔恨与伤痛。
最终,囚于监所的阿其那也殁了。
但一切终于结束了吗?
胤t轻抚拇指上那细腻温润的墨翠扳指,一言不发。
而后,暗自冷笑。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
高明匆匆来到老宅小院。
这些年来胤t的病越发严重了,往往昏睡的时间大于清醒的片刻。而清醒的时候,则必会来到小庭院里坐坐。
胤t不让高明修葺丝毫,庭院很快便荒草满园了。
胤t喜欢看着这些野草,偶尔动手拔下几株,不久又会郁郁葱葱,接着继续看,直到失神,直到忘了时辰。
这些年来居于一隅,胤t话也说得少了,没有了知心之人,只是间或与这伺候半生的高明闲话一二。
狭小寒酸的老宅就像是囚人的牢笼,冷眼斜看这原本风姿卓越的人加速衰老。
“老爷,”高明尖锐的嗓音打散院子里沉凝的气息:“怡亲王薨了。”
胤t把玩野草的右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末了,浅浅颔首算是回应。
“那人做事滴水不漏。”胤t含糊地说着,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呓一般:“在十三的辅助下,国库充裕、吏治清明,连我都忍不住想要大赞一声。”
胤t垂首,轻叹:“只是,现在我们都老了。”
高明的心冒到了嗓子眼,老爷的样子就像是立时便要去了似的,让人心哀。
胤t却忽然笑了,如若孩童初得玩具的喜悦。
“老了……老的好!”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今年凉得特别快。不过八月,那天气却像足了十月,凉、冷、寒。
高明的心几乎要活生生地跳出来!
老爷不见了!
这么多年来,老爷根本就是在熬日子。一日一日地强撑着,苦熬着。喝的药比吃得饭都多,每天就醒着那么一小会儿。
有时候高明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如果老爷在十几年前就那么安详地去了,也好过现在这般一日苦过一日。
但现在,老爷不见了!
自己出去购置衣食的功夫不过片刻,而老爷还是那样病弱的身子……现在怎么……该不会是那位……
脑海那一晃而过的猜测把高明吓得不轻。
门“吱呀”一声开了。
高明惶恐回头,却见那使人担惊受怕的罪魁祸首正笑眯眯地捧着酒坛与包裹走了进来。
“老爷!”高明双脚一软,神情凄苦地喊道。
“好了,老爷我不是回来了吗?”
胤t笑道,发辫花白,身形瘦削,但背挺得直,眼也含笑,使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高明不知为什么会眼角发酸,见到如此朗然的胤t,高明只是想起了旁人多次说到的词――回光返照。
高明用力睁了睁眼睛,不让老爷因为自己的眼泪再次讥讽一番,忽然看到老爷的手,高明一惊,伴随了老爷大半生的墨翠扳指不见了!
那只即使假死也要带走的墨翠扳指不见了!
“老爷,那扳指!”
“当了,”胤t放下酒坛,从包裹中拿出所有银两:“拿上银子,立刻走吧。”
高明一怔,脱口而出:“奴才一辈子侍候主子!”
胤t摆手,只说了两个字:“立刻!”
高明听懂了胤t口中的强硬语气,那种自从胤t假死来到老宅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语气。高明咬牙,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滚个不停,话都说不利索:“奴才……奴才何德何能……”
“并不是因为你。”胤t浅笑:“只是今后我也用不到这东西了。”
老宅、小院、庭园。
独自一人。
十几年来,胤t头一次如此清醒。
那人做事素来滴水不漏。
他那儿子也算是继承了七七八八。
但年轻人总免不了急躁与狂傲。尤其是在权利财富唾手可得之际。
那样的动作与手笔……
自己与那争斗了半生的人……怕是……都时日无多了吧……
小九……哥哥窝囊……
但也要把那人一起带入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