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没有马上向giotto报告自己的惊人发现。
即使是我和阿诺德这样缺乏浪漫情怀的理性主义者,也很难狠心打破那夜众人欢聚一堂的融洽气氛。我们只是像两头发现猎物的野狼一样死死凝视着莉莲娇小的身影,暗自猜测那具柔弱身躯中激荡的谎言与恶意。
直到最后一朵烟花归于寂灭,聚拢的人群各回各屋各找各妈,我们才心照不宣地朝彼此点点头,分头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
giotto那边自然是由与他交往已久的阿诺德去汇报――我这种半生不熟的新朋友,对那个人的脾气也只是一知半解,指不定会嘴一滑吐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而我则需要承担一份更加伤人且自伤的工作:去找小骸。
自从右眼失明以来他就极少外出,大多时间都蜗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静发呆。丧失了先前天才术士那份舍我其谁的霸气,他本就细弱的身体看上去更是萎靡得可怜,日益突出的两片肩胛骨戳得人从眼窝疼到心底。
这天夜里我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时,骸正曲起一条腿侧身斜坐在窗台边缘,苍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刘海披垂下来遮住了黑洞洞的眼眶。天风裹着寒意从敞开的窗户里哗啦啦灌进来,把窗帘和他的衣摆刮得如幽灵一般飘舞不休。
听见门把转动的声响,骸有点僵硬地转过脸来,无精打采地瞥了我一眼,重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茫茫黑暗。
“哦呀,是克丽斯啊。烟火晚会,很开心吧?”
“嗯,勉勉强强。如果骸也下去的话,我想我会更开心。”
我缓慢而沉着地向他走过去,伸手按住他瘦削的两肩迫使他将脸转向我。
他冷冷斜睨着我,自嘲地撇了撇唇角。
“一个残废去打扰欢乐的宴会,怎么可能让人开心?最近你们只要一看到我的眼睛,都会摆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讨厌那样。我不需要、也不稀罕被人同情。所以别管我了,克丽斯,你去笑你的吧。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哭出来,我受不起。”
“所以你才一直闭门不出?为了不勾起大家的难堪回忆?”
我惊讶地追问道。虽然早知骸是个早熟懂事的小孩,但没想到他会心细到如此程度……
骸没有否认,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
“kufufufu……听起来可真高尚,我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我了。”
见我缄口不语,他歪过脑袋随口补上了一句令我瞬间无言以对的冲击性台词:
“克丽斯,你知道了吧?――‘莉莲不是夜盲’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
“哎呀呀,我也真是被小看了呢。你以为我和莉莲认识多久了?她和维克多都是跟我一道从贫民窟街道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我们一起在夜里翻过垃圾箱、偷过东西、抢过狗食,她的眼睛可比西西里小红隼鹰还要亮。……你觉得,这种事我会不知道吗?”
骸的口吻轻巧得有些荒谬,顿时使我坠入了昏昏沉沉的九里云雾之中。
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头脑里塞满了对骸精神状况的担心,甚至一度思忖他是否会因莉莲的背叛而绝望崩溃。然而,我搜肠刮肚都寻不出合适表达方式的真相,受害者本人却像唠嗑家常一样一甩嘴皮子吐了出来。
骸稚气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动摇之色,他换个舒服的姿势在我臂弯里躺定,气定神闲地说下去:
“我们遇袭前几天,莉莲曾经瞒着我和维克多偷偷出门。那时候我并没怎么怀疑她,只是出于担心跟上去,不料在那里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家伙。那个满脸横肉的黑皮肤大胖子,我记得确实是……威尔逊男爵吧。”
“见鬼,又是那头泥地里的猪?!”
我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别打断我,克丽斯。我听见威尔逊恐吓莉莲说他知道她们姐弟‘和造反分子搅在一起’,如果莉莲不老老实实跟他合作,他就要把维克多抓起来一片一片活剐了。我相信他真做得出来,显然莉莲也相信了。”
“……所以?”
“天知道莉莲和威尔逊签了什么合同,从那天开始她就假扮夜盲,完美地瞒骗了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要我说,那个少爷已经彻底迷上莉莲、无药可医了。现在看来,莉莲早就知道那天夜里巡警的突袭,没准儿她就是内应,负责拖延时间让他们有机会把自卫队一网打尽。那个傻女孩大概以为只要出卖我们就能保住自己和弟弟,可她没想到对方打算把她和蓝宝一块砍了――本来就是嘛,那些人可是贵族的手下,谁会在意两个流浪儿的贱命?”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从我发现莉莲的谎言时起,就在脑海中给她罗织了千百个开罪的理由。但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孩,终究还是完完整整辜负了giotto的悉心照料。她背叛了我们。
但是,我心头依然有些无法理解的谜团。
“既然你早知道这点,干嘛还要逞英雄扑上去挡刀子?莉莲被砍是活该,蓝宝又一向与你不和……”
骸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用仅剩的左眼珠向我翻起白眼。
“kufufufufu……的确,莉莲是个头脑简单又软弱无能的傻姑娘,蓝宝是个打小娇生惯养、跟我话不投机的大少爷。我从来就看不惯他们,他们随便死在哪里都跟我无关。”
“对啊,那样的话……”
――见死不救不就好了。
这本不该是对小孩说起的话,但骸这样的成熟小孩无疑能理解我卑劣的生存哲学,而且他一直在付诸实践。
“克丽斯,你以为我会因为‘看不惯’这种细枝末节的理由,眼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被劈成四块吗?”
“…………”
面对这孩子混合着冷峻与温良的复杂眼神,我又一次张口结舌了。
确实,无论累积了多少私人嫌隙,挺身而出都是人类最原始的“善”之本能。
――我过分信奉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反而把这条最质朴的箴言给忘记了。
果然,和我相比,小骸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笨蛋啊你。被giotto传染了吗,笨蛋小鬼。”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他的肩膀,把他小小的脑袋靠到自己胸前。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世故的自私与精明,却又与不可剥离的本性的善紧紧缠绕在一起。两种相反相成的特质撕扯着他,让人不由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被生生拽裂。
不对,他是“已经开始”被撕裂了。
他开始变得像giotto了。
我并不认为giotto不是个孩子的好榜样,但他实在算不上地下社会的模范标兵。他的慈善属于全人类,以至于对敌人和叛徒都抱持着不必要的悲悯之心,只会在纷争中徒增痛苦。
被giotto身上矛盾的特质所感染,连我也不受控制地矛盾纠结起来。一方面我希望他上战场时像我一样麻木狠辣,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当真变得冷酷狠毒,再找不回如今这副大男孩的纯善模样。
“不过……虽然我没怎么记恨莉莲,果然还是会不甘心啊。”
骸忽然把脸埋进我胸前的衣料里,怄气般地细声嘀咕了一句。
“不甘心是指……眼睛的事?”
“怎么可能呢。一只眼睛换两条命,已经够划得来了。我是说莉莲……就像我知道她在说谎一样,她肯定也知道我在帮她隐瞒。但是她到现在为止,连一声‘谢谢’都没对我说过……”
毫无预兆地,胸口某个地方揪心地痛起来。
这个孩子……只是想要被别人感谢而已吗?
仿佛要印证我的猜想一般,骸翻了个身仰面望向我,嘴唇轻微地开合了一下。
“哦呀哦呀。我这种自我中心者难得为别人做点事,可能的话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他用细瘦的手指轻轻捉住我的衣袖,好像犯困似的阖上了左眼。
“……那样的话,我也算是‘被人需要的小孩’了吧。”
――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我们这位小英雄渺小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愿望,就这样在烟花盛放的欢乐夜晚渐行远去,然后溶化消失。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有时连最起码的感激都得不到,甚至只会迎来忘恩负义的出卖。
然而,即使如此……
…………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初衷。”
次日早晨,琴房。
我本只是打着送牛奶的名头去向阿诺德打听一下状况,不成想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最让人操心的首领本人背对我站在落地窗前。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背影依旧清瘦单薄如一张纸,手掌用力抵在干净的窗玻璃上,好像想要抓住窗外飞过的什么东西。
阿诺德还是老样子正襟危坐在钢琴前,他转过头向我轻轻颔了颔首。我这才回想起自己来琴房的借口,连忙紧走几步把冒着热气的牛奶杯递到他面前。
“……真用心呢,埃罗。”
“只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推给你罢了。”
看到乳制品的一刹那,他死水般的面孔上再次摇晃起了我所熟知的那种涟漪。
嗯嗯,果然牛奶神教教众是心意相通的。
当我转向giotto拐弯抹角地询问起莉莲那件事时,他给我的回答就是上面那句不清不楚的誓言。
“giotto,这可不算是解决方案。”
阿诺德一边平静地小口啜着牛奶,一边面无表情地指摘道。
不知是不是牛奶的安神作用,感觉他比初次见面时温和多了……倘若是当时那个好勇斗狠的阿诺德,说不定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一手铐敲过去了。
“解决方案……吗。”
giotto苦涩地笑了笑,转过身直勾勾地看向我们。
“克丽斯,阿诺德,如果是你们的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要我说的话……会杀一儆百吧?莉莲不是夜盲这件事迟早会曝光,要是她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会对领导层的威信造成很大的动摇。大家会觉得boss你要么是软弱,要么是无能,要么是软弱又无能。”
我不确定地出声提案道,顺便向阿诺德一斜眼。他没吭声,只淡淡冲我点了点头,仿佛连话都懒得和giotto搭。
大概是被我们志同道合的冷酷冲击了,giotto捂住胸口干咳了两声,我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给他也倒一杯牛奶。
“抱歉,咳……这次不能按你们的意思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莉莲是绝对不能留在这儿了,趁早随便找个地方把她丢掉……喂,你可别哭啊凹凸鸡先生。”
也许是旭日光辉造成的错觉,giotto的眼睛像是盈满泪水一般折射出了悲伤的光芒。
但是,当他背对朝阳向我们跨出一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没有半星泪水的痕迹。
“放心,我不会为这点事哭的,克丽斯。其实……昨晚阿诺德向我说明之后,我就连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g?”
“――今天一大早,g会把莉莲和维克多送到邻镇的孤儿院安顿下来,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生活费。我们在那里不怎么出名,应该不会有人去找孩子们的麻烦。对了,玛蒙也会一起去孤儿院工作……就如阿诺德猜测的那样,她也早知莉莲说了谎,只是一直瞒着我们。毕竟是带了那么久的孩子,玛蒙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不希望我们杀了莉莲。如果玛蒙留在这里,同样会让你们无法信任吧?我跟她商量过了,付足这段时间的薪水后我们就两清。”
“……”
一夜之间,他就像吸饱水的芦笋一样蹭地长大了。
我一时难以想象,在这不到十二小时的沉重夜晚里,他是如何从这次晴天霹雳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有条不紊地给玛蒙一行人安排好了妥帖的出路。
阿诺德比我率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理智地指出了giotto计划中的疏漏:
“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呢?他不可能再和那些人相处下去了吧。”
“嗯,骸会留下来……他一定得留下来。”
giotto铁板钉钉地咬着每一个字。
“这是我们欠他的。他会失去眼睛,也不能全归咎于莉莲的胆小软弱。是我们――阿诺德,克丽斯……是我们不够强大,不足以让莉莲信任,才连累骸受伤致残的。”
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两拍。
虽然早已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没想到是由热爱和平的giotto指出……这本该是他最讨厌的说法。
不止是出卖我们的莉莲。
整个温吞水一样心慈手软的自卫队都是共犯。
――连一个小孩子都不相信我们能够保护她,我们拿什么去博得全西西里人民的信赖?
我们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连满脑子乌托邦幻想的首领大人,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势利庸俗。人们乐于拥护仁君,但也习惯于依附强权。两者相较,获胜的依然是强权。
这就是西西里岛,这片蛮荒之地上的丛林法则。
“哼……总算下定决心了吗。”
阿诺德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落在我耳里却有些许赞许的味道。他对giotto的说法不予置评,只是若无其事地将修长的双手搁到琴键上,苍凉悠长的旋律转瞬席卷了整座房间。
活泼轻快的小夜曲,该和你孩子气的幻梦一起结束了。
――他仿佛在用钢琴曲向giotto如此宣告。
就像科札特?西蒙早早窥破现实、舍弃手风琴扛起□□那样,giotto也早晚必须放弃他手风琴一样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
幸存下来的,只能是铁的血,钢的琴。
“嗯,我想我差不多该下定决心了。阿诺德……克丽斯也是。之前这段时间,各种方面都承蒙你们照顾了。”
giotto转过脸来安静地看着我们。
他双瞳里泛出的已不是一片清凌凌的水光,而是沙砾一般的干涩坚硬,棱角分明。西西里无情的烈日,就这样把地中海蒸腾成了塔克拉玛干。
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东方的朝阳已完全升起了。
金红的朝霞落在giotto同色调的温暖瞳孔里,美得悲壮而又荡气回肠。
――这个早晨成为了之后一切变革的序幕;阿诺德弹奏的那首钢琴曲,就是“乔托?彭格列”这个名字风闻全岛的前奏。
后来我向他问起那首曲子的名字,他不经心地说那只是他一时兴起随手敲的。如果我没有异议,可以把自己的姓氏冠上去,管它叫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