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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虽然对方蓄着胡须, 样貌也有些变化,但赵肃仍旧很快认出, 此人正是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

    当年自己家贫,若不是到回春堂卖药, 估计家境一时半会还改善不了,虽说货银两讫,互不相欠,但其时回春堂家大业大,如果对方不肯收药,也无可指责,所以论起来, 还是赵肃占了便宜。

    后来回春堂渐渐做大, 在闽浙一带已是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与赵暖有些生意往来,沈乐行往返南北,也曾和赵肃见过几面, 但后来赵肃入了内阁, 忙于公务,两人算来已有许多年没见了。

    彼时一个是寒门少年,家境清贫,身无长物,一个是药铺的少东家,富甲一方,年轻有为, 如今再见,一个已成了当朝阁老,一个却继承了父辈的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

    两目相对,皆不约而同微微一笑,无声打了招呼。

    时机不对,沈乐行没有冒冒失失跑过来见礼,赵肃也不可能单独走过去和他说话。

    几人随着范铭的指引各自落座,赵肃自然是首座,左首苏正,右首范铭。

    他这一坐,其他人也才敢跟着坐下。

    人到齐,菜肴流水般端上来,荤素交叠,色泽鲜艳,有些连赵肃都叫不上名。那头珠帘边上来了两人,一坐一站,开始弹唱助兴,声音低低切切,温吞如水,没有盖过众人说话的声音,恰到好处。

    赵肃看了旁边的范铭一眼:“我这一番到来,倒让范大人煞费苦心了。”

    范铭含笑:“大人初来乍到,下官尽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您代表的是皇上,咱们广州的父老乡亲日盼夜盼,若不是下官再三叮嘱,这会儿只怕十桌都坐不下,人人抢着要来。”

    赵肃哈哈一笑:“你倒会说话!”

    他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都望住他。

    “自宋起,广州就已开埠,至今历数百年,中有兴衰,然无损其繁华,此地虽离京城万里,但比起京城,却有独到的优势。因由此出海,横贯南洋,纵通世界,在我大明之外,尚有无数大小国家,所以此地是中外汇集之地,互通有无之所。而今朝廷决议开设港口,造船练兵,便是因其天时地利,这份优势,纵是它地,也略有不及。”

    这是开场白,但显然,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范铭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位赵大人赏脸赴宴,肯开口说句话已经不错,如今看样子竟是有备而来。

    “以往,我在别地赴宴,席中多是本地官宦人士,然后今日听范大人说,在座诸位,竟有过半数是商贾,可见广州与众不同,商人也有资格出席此等场合。”

    他语意不明,听不出是褒是贬,席间窃窃私语,略有不安。

    赵肃环视众人一眼,笑了笑:“人言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实际上,管子这句话后头,还有一句:此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也即是说,四者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读书可兴邦,经商可富国,农耕可温饱,而如果没有工匠,又何来今日一桌一椅,亭台楼阁?”

    这话犹如一阵急雨落入平静湖面,霎时惊起千层涟漪。

    自古读书人,哪个不是瞧不起经商的?尤其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们,即便家中也许是商贾出身,可对外也从没见他们为商人正名。几千年来,商人早就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许多朝代,统治者都视商贾为卑贱之徒,更规定了种种限制,甚至不允许商人穿着绫罗绸缎上街。何曾有过一个朝廷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真正正地说一声,商人也有大用?

    所以赵肃这一席话,不由得不让人震撼。

    更有聪明人从他的身份,联想到今后朝廷的动向,自然喜上眉梢。

    朝廷终于透露出肯抬高商人地位的口风,怎能不让人振奋?

    赵肃却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脸色,自顾说下去:“本官今奉帝命南下,不仅仅是为万历号首航,更是为了代陛下巡视广州,一睹此地民生。来之前,本还有些忐忑,只因朝廷重新开禁不久,担心元气还未恢复,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令本官放心不少,今日见到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有朝廷在的一日,这港口便不会再禁,往来贸易,以后也只会越发开明,而非紧闭国门,固步自封,所以各位大可放心,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做那些铤而走险,违反大明律例,危害朝廷的事情,日子自然只会越过越好,你们好,广州府好,朝廷自然也好,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诸位说呢?”

    许多人抢破脑袋取得这次赴宴资格,除了见到朝廷大员,以示面上有光之外,也是想知道:朝廷开海禁,到底开多久?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动辄就取消?朝廷在这里造船,除了练兵之外,是不是也与商贸有关,商人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赵肃说的最后这段话,既是安抚人心,解答了他们的疑惑,同时也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前些年由于倭寇猖獗,国门紧闭,禁止海上贸易,许多内地商人为了巨额利润,不惜与倭寇勾结,甚至为倭寇指路,引他们上岸劫掠,危害深重。虽然由于戚继光等人的扫荡,倭寇现在几乎绝迹,朝廷也严惩了一批勾结倭寇的奸细,但并不代表这种行为以后不会发生,尤其广州离澳门极近,朝廷如果在此组建水师,未来指不定还会与佛郎机人一战,到时候就难保会出些勾结外地的败类。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巨大的利润诱惑面前,许多遵纪守法的人,往往也会抵挡不住诱惑,铤而走险,违法乱纪,官场如此,商场也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他不指望这些话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收敛,但有言在先,态度撂在那里:你安安分分,当大明的商人,朝廷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你想吃里扒外,那也别怪朝廷翻脸无情。

    沈乐行坐在那里,瞧着赵肃一番侃侃而谈,气度雍然沉稳,仿佛与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夷然不惧的瘦小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时感慨万千。

    他那个时候,纵然想到赵肃将来可能出人头地,却哪里会料到成就如此之大。

    故人相逢,才恍然回首,原来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同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起来,朝他拱手,郑重道:“大人,小民周霖,忝为广州商会的会首。自古重农抑商,您却道商者亦不卑微,大人所言,直是令人惊喜交加,陛下洪恩,重开海禁,恩泽东南数万商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等自当遵纪守法,寻思报效朝廷,小民先代他们,谢过皇上,谢过朝廷,谢过大人!”

    赵肃呵呵一笑:“这杯酒,本官端得手都酸了,不如诸位同饮?”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祝酒干杯。

    这杯酒下肚,再次落座时,气氛就活络多了。

    一时之间,举筷夹菜,交头接耳,互相敬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角落那头的琵琶声再度响起,唱曲儿的女子虽然美貌,却有些怪异,赵肃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男人扮成的,并非真红妆。

    只是他的声音婉转低柔,若不是喉结和身形暴露了性别,还真瞧不大出来。

    这个时候南戏才刚刚兴起,并不普及,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官员们应酬赴宴,有时也会叫这种扮成女子的小倌儿陪唱助兴,自正德皇帝起,男风盛行,这种弹唱也被视为风雅之举。

    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流水般随着琵琶声娓娓道来,赵肃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唱的是:都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金风玉露,不如朝朝暮暮,君有情,妾有意,不若趁这太平盛世,共结一对好姻缘哟,好姻缘!

    这词里虽有男女之情,但也歌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谓应景,但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朱翊钧的面容,和他气冲冲的那句话:朕早就有心仪之人了。

    等他回去,皇帝也该大婚了吧。

    时间何其之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奶娃儿,已经是一国之君,将为人夫,将为人父。

    范铭跟在赵肃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察言观色,自以为有所发现,可惜却会错了意,凑近他耳边暧昧笑道:“大人,这人叫荣翠儿,唱腔可是广州首屈一指的,也没服侍过人,至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赵肃听得一阵恶寒,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起了个娘娘腔的名字。

    “这与本官何关?”

    范铭见他面露不愉,连忙干笑含混过去。

    赵肃却想起一事:“范大人,广州府开海禁,当有不少泰西人来此,你可与洋人打过交道?”

    “大人放心,虽然朝廷恩准他们上岸贸易,但毕竟蛮夷外邦,我大明岂可说见就见,他们曾求见过几次,下官一次都没见得。”范铭忙不迭表态,又一次马屁拍到马腿上。

    赵肃哭笑不得,也懒得教训他了。

    不得不说,范铭的态度,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官员的态度,此时的盲目排外,与后世的盲目崇洋,堪称两个极端。然而这时候的排外,只是因为长期的封闭所致,一旦打开国门,开眼看世界,以中国人的智慧,断不会再固步自封。

    士绅们轮番上来敬酒,赵肃喝了几巡,便不再喝,那些人转而围攻苏正和宗弘暹,可怜两人酒量不大,都喝得双颊通红,几近失态。

    临近亥时,酒席才散,赵肃交代了侍卫薛夏几句,就先行离席。

    不一会儿,薛夏带着人过来了。

    沈乐行笑吟吟,大礼拜见:“草民沈乐行拜见大人,一别经年,大人风采更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