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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皇帝是男的, 不小心碰了一下,总不算犯上轻薄吧?

    赵肃咳了一声, 若无其事:“可累了?到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吧。”

    说罢当先往前面走去。

    朱翊钧也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嘴角上扬, 却不住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外露,于是脸部表情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幸好赵肃一直在前面走,没有回头看。

    两边酒楼食肆早已坐得满满的,二人索性便去了路边的馄饨摊子。

    此刻将近亥时,人却丝毫没有减少,就连这摊子也难得找出一两张没人的桌子, 赵肃本想换地方, 朱翊钧倒是不介意,扯着他找了两个位置就坐下来。

    侍卫们则各自分散,在不远处放风戒备。

    同桌的还有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对父子, 见赵肃二人, 倒挺热情地打招呼。

    “二位这是兄弟俩出来玩耍吧?”老大爷问。

    “是啊,”朱翊钧听对方以为他们是兄弟,心里高兴,也攀谈起来,“你们是京城人士?”

    老人憨厚一笑:“不是,我们住宛平那边,过年进城来瞧瞧热闹, 顺道给家里娘们买点东西。”

    旁边青年插嘴:“若不是住的地方被夺了去,现在我们也是京里人的!”

    “三郎,大过年的,别说这些话!”老人制止他。

    青年不甘不愿地住了嘴。

    几人本是萍水相逢,别人的事情,朱翊钧没兴趣知道,便没再追问,反倒是赵肃出声:“你们原来住哪儿的?”

    青年道:“鸣玉坊那附近。”

    赵肃笑道:“巧了,我也离那不远,我还记得附近有家面馆,手艺不错,可惜后来好似关门了。”

    老人吃惊:“哎呀,原来是老主顾,那家面馆正是我们家开的,从我家高祖那辈就传下来的,原本确是生意不错,可惜了……哎!”

    “可惜什么?”

    老人摇头没说话,青年却按捺不住。

    “后来来了一帮子宫里的贵人,说看中了隔壁的铺子,要连我们这间一并买下来,用来开皇店,我们不肯卖,他们就带人把我们强行赶出去,又逼我们交出地契。”

    所谓皇店,就是宫里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开的私人店铺,这是皇帝增加自家小银库收入的一种方式。照理说这些收入自然是要上缴内库的,但是皇帝毕竟不可能出宫查看,这些事情都交给身旁的太监一手包办,于是问题就来了,有利用皇帝名义狐假虎威,私开店铺,中饱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只上缴一小部分的。最惨的是,皇帝自己得的好处不多,却还落得个坏名声,替那些太监们背黑锅,但因为这种铺子,毕竟能给皇帝自己带来收入,所以历经正德、嘉靖、隆庆,都不曾禁绝,反而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还有官店、卫店、绅店等等,有些与朝中大臣有联系,有些则是皇亲国戚、勋贵公爵所开,如英国公这样的,也在背后操纵了不少店铺,还有些则是锦衣卫或东厂开的。这种联系和操纵,绝不仅仅是从中牟利,而是几乎垄断了某一行业,让其他同行业的普通商人根本没有办法再生存下去,要么依附大树,要么被赶尽杀绝。

    当时赵暖开店,如果毫无背景关系,自然不可能在京城里立足,所以其中未尝没有赵肃帮忙打通关节,大开方便之门的缘故,但是赵肃很清楚,今天他可以利用权力让其他人不敢模仿,但改天如果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人,如张居正,他就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一门生意想要赚钱,需要的是不断强大自己,远远把别人抛在后面,而不是一味去压制别人。而一个行业长久垄断,对于整个国家的经济也没有任何好处。――此时的朝廷,远远没有宏观调控这种意识。

    所以在效仿五味斋经营方式的店铺纷纷开设时,赵肃并没有利用他的权势去取缔,反而乐见其成,在他的开导和说服下,赵暖也不再纠结于此,反倒积极计划开拓出新的商路。

    但是话说回来,赵肃有这种意识,并不代表别人也有,皇店、官店的危害甚大,不仅百姓的店铺在于被强夺,就连过往商旅,甚至普通官员,也要受盘剥。官税之外,还要被收私税,层层相加,压得老百姓弯不起腰。

    这些弊害,不是没人弹劾过,但是因为这些店铺来头太大,背景太深,以至于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一直到明朝灭亡,也没有得到解决。

    朱翊钧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宫里的贵人?姓甚名谁?”

    青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哪里是我们能够打听的,反正他们都是给皇帝老爷办事,也无甚差别。”

    差别可就大了,老子压根就没见过那些进账,还要给人背黑锅!

    朱翊钧面黑如锅底,一想到这些人利用自己的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赵肃用手肘碰碰他,朱翊钧深吸口气,问:“那他们一个铜板也没有给你们吗?”

    老人苦笑:“给了,给了一贯钱,还不够在京郊买块地,人家是官家大老爷,我们只能认了,这才举家迁到宛平,哎,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青年扯扯他的袖子:“爹,别说了,时辰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娘和妹子该等急了。”

    老人点点头,起身。

    “二位慢慢吃,那咱这就先告辞了。”

    赵肃和朱翊钧也还礼:“慢走。”

    等人走远,朱翊钧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缓缓道:“皇店要禁,那起子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狗奴才,也不能放过。”

    赵肃道:“禁皇店不难,左右是以陛下的名义开的,但官店、卫店、绅店呢?”

    朱翊钧一愣,拳头慢慢攥紧。

    他说得没错,很多店铺,背后都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这其中,有外戚、勋旧、京官,他可以一口气下令都关了,却不能不顾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容易,朱翊钧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收紧的拳头被手掌覆上,干燥而温暖。

    “陛下勿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解决的法子。”

    赵肃的笑容从容不迫,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没见他慌张过。

    朱翊钧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其实,要对这些店铺下手,也不是没有法子。”

    “怎么说?”朱翊钧精神一振。

    “您可看过考成法?”

    “张师傅的考成法?”朱翊钧聪明绝顶,闻弦琴而知雅意,立时悟了三分,“你的意思是……”

    赵肃微微颔首:“考成法一出,必有一大批官员落马,届时朝中内外的大半注意力都会为此吸引过去,再趁机整顿皇店官店,难度就不会那么大了。”

    其实说白了也就四个字,浑水摸鱼。

    张居正要出考成法,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他不可能孤军奋战,必然要得到皇帝以及其他朝廷势力的支持,只要以此条件为交换,张居正也能够支持皇帝整顿这些皇店官店,那就更好办了。

    “只不过对这些店铺,不能一味取缔,否则勋贵势大,纵然弹压得了一时,等几年之后,也会春风吹又生。”

    朱翊钧想了想:“狗急了也会跳墙,所以不能赶尽杀绝,最好是先把他们打怕了,再给点甜头,让他们觉得事情也没到绝路,然后趁机拿下那些店铺,找个机会收归国有,以朝廷的名义租赁给商人。”

    赵肃赞许道:“正是如此。”

    他不过是起个话头,朱翊钧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这份悟性,已经很少有人比得上。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

    他们说话声音极低,又是在嘈杂的闹市,也没人听得见,只是摊主见摆在两人面前的馄饨面动也没动过,忍不住过来问:“两位爷,是不是这馄饨不好吃?”

    朱翊钧心情畅快:“不,你这馄饨好吃得很,只闻到香味我就饱了!”

    那不还是间接骂他的馄饨不好吃么?

    直到两人走远,摊主才反应过来。

    穆玉臣先送了大小林氏回府,再带着私印回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对方是在糊弄他,一枚私印,上面也没名字,要真是被骗了,想找人都难。

    他气哼哼地回房,想来想去又觉得不甘心,听下人说老爷回府了,就带着印信去找老爹。

    见了老爹,他先是把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当然,隐去自己理亏的片段,只说赵肃他们撞碎了灯笼还不肯赔,双方才冲突起来。

    穆华嘿嘿冷笑:“那琉璃灯笼放家里,我都没舍得带出去,你为了讨女人欢心,倒也舍得!那灯笼比金子还贵重,买都买不到,你可真大方,真大方啊!”

    穆玉臣尴尬赔笑,连忙转移矛盾:“孩儿这不是,这不是应节嘛,只是孩儿报上爹你的名头之后,他们还不放在眼里,也忒可恶了!”

    穆华骂道:“我都说你几遍了,京城遍地权贵,你老爹我这点品衔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弄不好是得罪了什么人了!都怪你娘平日纵着你,真是慈母多败儿!”

    穆玉臣大不服气:“要真是权贵,怎么连灯笼的钱都出不起,还要拿印信抵债,孩儿看也不过尔尔!”

    穆华沉吟:“你把那枚印信给我瞧瞧。”

    穆玉臣忙递过去。

    穆华掂了掂,“倒是好玉。”

    翻过去看到印上的字,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人。

    “他和你说认识我?”

    “是,他还说等开衙了要去拜访您的。”

    穆华狐疑地皱起眉头:“持事振敬,持事振敬……朝中没人的名字里有这几个字的。”

    穆玉臣大怒:“我就觉得他是装蒜的,我这就带人把那两个家伙找出来!”

    “站住!”穆华喝住他。“你给我闭嘴,跪下!”

    穆玉臣苦着脸跪下。

    剩下他老爹拿着那枚印章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蓦地顿住脚步。

    持事振敬,肃也。赵肃?!

    穆华嘴角抽搐,脑海里浮现三个字:闹大了。

    然后,穆玉臣看着他老爹的脸色瞬间就黑了,比之前还要阴沉百倍,又从架子上抽出藤条,就朝他这边走来。

    “爹,爹,你干嘛啊?”穆玉臣胆怯了,起身就往外跑。

    “老子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你是寿星公上吊,嫌老子命太长了,我先打死你!”穆华气势汹汹地追上来。

    “爹你疯了!哎哟!”

    “他正看老子不顺眼,你这就巴巴地赶上去给他送把柄,你这逆子,我打死你算了!”

    “老爷,这是干什么呢,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娘,您可要拦住爹啊!”

    大年初二的晚上,工部左侍郎穆家府上鸡飞狗跳,异常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