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走了上去, 孟穹四处环视, 很快就看了看我,我发现他的手停止了颤抖,他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我, 沉默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说:
“――我没有什么文化。”
原本嘈杂的会场突然就安静了,都抬头看着这个清瘦的青年用手握住话筒, 平静的讲话。
他继续说:
“所以我不懂怎么样才能教好孩子。我没看过如何培养孩子的书,对于那些难解的题目, 我没办法给他帮助。”
“可我有些什么呢?”孟穹微微侧过头, 向上看,我看到他吞了吞口水,手指紧紧握住话筒, 声音有些颤抖。
他说:
“我只有一颗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心。我爱我的孩子, 我相信他拥有别人没有的能力,他那么优秀, 根本不需要我来‘管’他。”
“他像是一棵自己就能生长的小树, 笔直、挺拔。”
孟穹低头擦了擦眼睛,他说:“能有这样的孩子是我的荣幸。我不喜欢别人强迫他,不喜欢别人用言语讽刺他、批评他,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这样做。”
我听到前排班主任气得发抖的声音,他喊道:“谬论, 谬论,有缺点还不让人说吗?什么霸道的逻辑,真没有教养……”
听到这话, 台下也开始哄闹,他们肆意的嘲讽孟穹的教育理念。
孟穹好像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他只道:
“我孩子的亲生爸爸从小就把他丢在我这里。我看着他一个人站在门内开门,感觉到他其实是接受孤独、并且享受孤独的。我不明白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那样坦然的与孤独作伴,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的生活除了自己,又增加了一个我,你让我怎么才能对他大吼大叫、怎么对他大声训斥呢?――所以我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可我真的爱他。我只有这一点,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孟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瘦而且长的手指不停的在脸上擦拭,他说:“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因为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我很穷,没文化,又是个擦车的,有时候让他连饭都吃不上。可他还是跟着我,从来都不抱怨,他有一个有钱的老爸,可他说我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孟穹说话说得颠三倒四,可很快,台下又开始安静了。他们惊愕的看着台上情绪失控的男子,有嘲笑的,也有同情的。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流出来的血液是酸的,手指尖都阵阵发疼。
班主任的抱怨也停了下来,他微微张开嘴,仰着脖子看台上的孟穹。
然后孟穹说了他在台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
“孩子的成绩和我无关,我站在这里,非常羞愧。”
我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板凳都被踢翻了,偌大的体育馆就听到我这边的声音,巨大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我转身,几乎是跑着走出体育馆。
我那么着急地想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然后我要对他说。
我跑到后台的出口,堵在那边,因为剧烈的奔跑,我的呼吸有些凌乱,我抬着头,看着孟穹。
孟穹的眼睛还有些湿润,我跑近的时候他在和旁边的老师说话,见到我,他突然就笑了。
我扯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外面拉。
老师笑道:“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啊……”
孟穹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后面,我来到了平时没有人经过的一条小道上,把孟穹压在一棵树后,我握住他的手腕,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弯着腰,听我说话。
那一刻我竟然感觉有些扭曲,空间、时间都出现了裂痕,我像是在模仿孟穹前世说话的模样,也像是在听从自己的内心。
我的声音变得温柔,可腔调还是冷漠。
我对着他的耳朵,用那种他常有的,类似叹息的声音说:
“……我爱你。”
第四十一章
孟穹弯着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的嘴唇有些颤抖,愣了很长时间,他才张口对我说:
“……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了吗?”
“我不敢相信。”
我说:“相信吧,别让我再说了。”
于是孟穹就不再说了,他只是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肩膀上湿了一块儿。
孟穹的眼泪让我沉默,我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暗示,这暗示代表我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陪伴于他,再也没有其他的女人可以涉及到我们之间。
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高兴以后不用让孟穹一个人孤单地走向这条弯路,一方面嘲讽自己开始毫无意义的坚持。
回家的时候,孟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我们十指分开,交叉相扣,直到坐上了自行车也不放手。孟穹用一只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垂下来,放在腰部,继续和我牵着手,一刻也不能放开。
我为他的黏人而感到无奈,同时也不反感,觉得他这样很好。
……
……
……
那天晚上我有些沉默,自己看了看题,十二点才上床睡觉。孟穹就在床上等我,见我要睡了才摆正枕头,躺平盖上被子。
关灯后,他开始和我说话:
“大哥,”他的嗓子有些沙哑,“我怎么觉得这么不真实呢?”
“……”
他一转身侧躺,握住我的手,说:“我是不是很恶心?”
“没有。”我转过头看着他,说,“你很好。”
孟穹有些沮丧,他说:“我不应该拉你下水。我想过很多次,每次都知道不应该这样,可每次都忍不住――我怕你会被别人看轻。”
我说:“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你也不要在意。”
孟穹把我的手臂搂在怀里,说:“好。”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似乎从此之后就真的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我们两个的世界就只有彼此了。
这一晚上我睡得非常安稳,鼻腔里都是孟穹头发上温暖的味道,早晨睁眼的时候觉得眼球酸涩,睡得眼睛都有些肿了。我摸了摸旁边,没摸到孟穹,刚坐起来准备穿衣服,就听到客厅隐隐的争吵声。
我拿着衣服的手僵了一下,就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把衬衫放下,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上,垂着头听外面的声音。
一个人是孟穹,另一个人是陈啸虎。
争吵的原因似乎是昨天家长会,陈啸虎本想过来给我开,没想到孟穹已经捷足先登了。
陈啸虎火冒三丈地说:“你还真把陈启明当你儿子了?我告诉你,现在只要我去法院告你,你就别想再让我儿子住在你家。”
孟穹压低声音,也很恼火,他说:“你小声点,大哥还在睡觉。”
“睡个屁!”陈啸虎忍不住爆粗口,“现在就让他出来,我要他马上跟我回去,臭小子,当我管不了他了吗?”
孟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和你回东北,大哥怎么上学?那边学的和这里又不一样,到时候高考不还要回来吗?为什么不是你和你老婆回北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现在还回不来,那边的声音放不开,可……”
孟穹打断他的话:“当时是你把他放在我这里的,我问你,这些年的抚养费你给过我几分钱?你别想就这么把他带走。”
陈啸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沮丧,他说:“可你付不起他的学费,我能,所以我要带走他。我要告你,你这样是违法的,法院肯定站在我这边。他现在就不把我当他爸爸了,再过几年不就真成你儿子了?那不行,我这是给别人养儿子呢……”
孟穹沉默了一下,说:“你就这么不信大哥?他现在不理你是记恨你,你把他强行带走他就更恨你了。可你以后要是出事,他绝不会不管你,毕竟你是他亲爸爸。”
陈啸虎听了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他说:“要是我那边的生意能放下就好了……再过几年,再过几年我肯定好好陪他。”
我静静地坐在床上,觉得他们的争吵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陈啸虎本身就不想抚养我,他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前世他从来没有来看望过我,只有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给了我一万块钱。他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觉得我可能会有出息,就做点早期投资,借着所谓父子的血缘来维持友邦关系,日后也好从我这里拿到好处。
他的冷血让我遍体生寒,我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只想让孟穹赶快回来。
我那么渴望他的温度。
迟迟不消退的热意终于在十月下旬开始减缓,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中午还穿着长袖晚上就要穿毛衣了,这就到了孟穹工作时候最难以忍耐的一个月。最冷的时候水枪喷出来的是暖水,可现在连最简单的加热都不会有,水冷得人都不敢碰。
有时候孟穹的手到了晚上都会冰冷而僵硬,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要许久许久才能将它捂暖。
我问张蒙,如果给你看店,一个月给多少钱,张蒙说了个数,我觉得和孟穹擦车给的钱差不多,就说我想介绍个人来这里给你看店。
张蒙的眼睛亮了亮,问:
“你吗?”
我说:“不是,我想让我叔来。”
“得了吧,”张蒙摇摇手,“我不招人,不是你的话就免谈。”
我说:“我叔叔很能吃苦,他在这种天气都能给人擦车,他――”
“不是能不能吃苦的问题,看店的话,我自己就可以。”张蒙说,“是感觉的问题,你以为我真招童工啊?来个小孩儿就招进来?去你妈的,我要是看不上眼,谁都别想给我打工。”
“……”
张蒙眯着眼睛躺在太师椅上,说:“不过,你要给我看店,我就给你工资翻倍。”
我有点生气,就转过头,没和他说话。
我觉得张蒙这种脾气,说出来话让人恨不得一刀捅死他,肯定会得罪不少人。
日后我经常会想起这句话,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半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去,高二也过去半年,春节就要到了。
孟穹的车行发了一笔过节费,我又把张蒙给的工钱混在奖学金里给了孟穹,他很高兴,带着我去买东西,先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许多的菜,大大小小的袋子把他的手都勒红了,我帮他提着袋子,他就会忐忑不安,总会找机会把袋子抢回来。
虽然我现在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是他还是认为我拿不动这些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