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一头冷汗的从睡梦中惊醒, 胸口急促起伏,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躺在疗养院重症楼的病房里, 而是远隔半个地球之外的纽约的公寓。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盛夏疲惫的想, 他被关在疗养院的半年多的时间里,并没觉得每晚的入睡是如何困难的事情,但在离开那里之后,却日日夜夜难以成眠。三年了,他离开那里明明已经过去了三年,但一闭眼仿佛仍能听到种种嘈杂的声音:哭嚎声、不知疲倦的拍打铁门的声音、生锈的水管滴滴答答漏水的声音……
他的身体离开了,而灵魂却仍然禁锢在那个噩梦里。
他习惯性的失眠, 尝试过各种办法, 甚至还接受了长达八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来他就不再去那个心理诊所了,因为他发现这种治疗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效果。他开始试着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每天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超过十八个小时,实在累极了就闭着眼似睡非睡的迷糊一会儿。他的合伙人尼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机器人, 调侃他说若不是他如此忘我的工作, 他们的品牌绝不会这么迅速的在欧美市场打开局面。
尼奥是意大利人,七年前去比利时游学的时候与盛夏相识。那时的尼奥只是一个空有满腔抱负的设计学院的学生,盛夏也还只是一名初三学生,刚听了他老爸吹嘘的自己创业的故事,一头热血的想要做点儿什么证明自己并不比老爹的能力差。两个人坐在布鲁塞尔公园的草地上天南海北的聊了大半天,然后盛夏脑子一抽,以泰莉的名义跟尼奥拟定了一份合同, 两个人合伙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推出自己的设计品牌。他出钱,尼奥全权负责,名字就叫“summer”。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走眼,尼奥确实是一块璞玉。
这个被他们闹着玩儿似的推出的时装品牌甫一出道就因其独特的风格深受时装买手和传媒的关注,两年后“summer”增设女装线,并在纽约开设了首家专门店。
如今“summer”作为全方位发展的时尚品牌,旗下除了高级时装和高级成衣之外,配件产品的种类涵盖了香水、配饰、内衣及家饰用品的方方面面。五个月之前,“summer”在做足了准备工作之后,终于把触须伸到了国内市场,在京城和临海开设了专门店试探市场的反应。反馈的消息令人振奋,年轻一代追求生活品质的消费者们对“summer”的接受和喜爱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测。
“summer”传递的是一种舒适且前卫的生活理念,精致、经典、随性中蕴藏着恰如其分的优雅。它的logo是一个弯成圆环状的羽毛图案,弯曲的弧度令它看上去很像是一条波光荡漾的充满生机的河流。
这个图案还是当初泰莉从尼奥设计的n个图案中一眼选中的。事实上,盛夏当初拿出来开创局面的资金除了一小半儿是他自己攒下来的零用钱,其余的大头儿都是他从泰莉那里借来的私房钱。他还曾豪情万丈的表示等他还钱的时候,一定要付给泰莉像高利贷那么牛逼的利息。
泰莉当时的表情很是古怪,他听见她自己嘀咕,好不容易把自己洗白,结果到儿子这里又回归老本行了。
老本行是什么意思,盛夏还没来得及问。可惜,以后也没机会了。
盛夏出了会儿神,反应过来手机一直在响,而他正是被手机铃声给惊醒的。
盛夏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看了看,是他的合伙人尼奥打来的。盛夏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背着相机和素描本到处跑的阳光大男孩,自从三年前捧回一尊设计大奖的奖杯之后就越来越有化身工作狂人的苗头。尤其最近这两年,他一边叫唤自己没时间休假没时间谈恋爱,一边又恨不得把家都挪到公司来。两个老板都这么拼命,员工们更是没有谁敢偷懒了。
“尼奥?”盛夏一边接通电话,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拉开窗帘。
浅色的条纹窗帘只比薄纱稍稍厚那么一丁点儿,完全遮不住光线。很多人喜欢把这种料子当做窗帘的第二层,但对盛夏来说,他只能接受这种厚度的窗帘,完全遮挡光线的那种布料会让他心生恐惧,觉得透不过气来。
尼奥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我有没有吵到你?”
“吵到了。”盛夏不客气的说:“我昨晚加班到三点才睡下。”
“哦,”尼奥可没觉得抱歉,“那就好,免得你总是不吃早饭。去烤两片面包吧,我记得你的冰箱里还有我让助理给你买的火腿和奶酪。上班来的时候给我带个苹果。”
盛夏简直拿他没办法,“你大清早打电话就是为了要个苹果?你助理呢?”
“她呀,”尼奥打了个哈欠,“昨晚我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女孩子家总是熬夜会长皱纹的。”
“你真是个体贴的上司。”盛夏挖苦他,“说吧,到底什么事?”
尼奥懒洋洋的说:“霍白刚才来过。”
盛夏皱了皱眉,“这个时间?”
“他说他刚下飞机,顺路过来看看你,还有重要的消息要跟你汇报。见你没在公司他就先走了,说要回去先睡一觉,睡醒了再来找你――你说他到底是哪个朝代穿越来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打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吗?”
“你居然还知道穿越?”盛夏莞尔,“霍白常年都猫在荒郊野外,那种地方哪里有信号?他不习惯带着手机也正常。你多体谅体谅他吧。”
尼奥迟疑了一下,“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
“他说你该准备回国了。”
盛夏握着手机僵住。
尼奥似乎叹了口气,“我以前一直不希望你回去。但这三年来你过的什么日子我也看到了。你失眠、没有私生活、没有约会、要住在最繁华的街区却又远离所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工作……我简直数不清你的怪癖。”
盛夏低着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回去吧,”尼奥的语调难得的正经了起来,“问题总要解决的。‘summer’在亚洲地区的销售额连接两个季度超过了盛世品牌,我觉得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
“回是肯定要回的,”盛夏轻轻吁了口气,“但是……”
“小夏,咱们俩都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尼奥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可以早点儿解决掉这个问题,我会替你感到高兴的。”
盛夏沉默了。
“现在的确是好时机。”霍白靠在露台的栏杆上,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在他身后,是这个都市璀璨无比的灯火,“‘盛世’出了乱子,难道不是你的好机会?”
盛夏沉默的接过酒杯。从他离开临海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还是会回去的,毕竟盛家的根基在那里。
“我听说‘summer’发展的不错。”霍白转移了话题,“我回国的时候还有人托我带香水,就是你们刚推出的那个小黑瓶,国内现在还买不到。”
盛夏浅浅抿了一口红酒,“你刚才说‘盛世’出乱子,什么意思?”
霍白露出狡猾的神色,“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
盛夏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当初刚认识的时候,霍白给他的印象是不大好接近的,但是慢慢熟悉起来之后,他发现这个人也挺开朗,爱开玩笑。只有在面对不熟悉的人时才会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架势。当然,在他们认识的最初,他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运动员或者私家侦探似的家伙,原来是个牙医,还是个兼职植物学家,一年当中至少有一半儿的时间都耗在野外,专门研究那些濒临灭绝的稀奇古怪的植物。
“‘盛世’确实出了乱子,”霍白说:“不过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几个股东联合起来跟盛河川做对,想要逼着他放弃珠宝这一块的生意。”
“这怎么可能?”盛夏吃了一惊。珠宝公司一直都是“盛世”重要的组成部分,怎么说放弃就放弃?
“大概是有人卡着原料,利润太低了吧。” 霍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一个学生物的,让我解释这些商业上的东西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盛世’的珠宝生意一直在亏损,而且它内部也出了问题,盛河川的手段太狠,很多人不服他。珠宝公司的事情也有可能只是他们跟盛河川明争暗斗的一个导|火|索。”
盛夏沉吟不语。
“我倒觉得‘盛世’被拆分也不是坏事,”霍白说:“只有拆成小块,你才好一口一口吃掉吧?要不然面对一个庞然大物,你要怎么下嘴?”
“我只是感情上难以接受。”盛夏摇摇头,“拆分意味着实力被削弱。如果我爷爷还在,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霍白想了想,“我觉得盛河川搞不好会同意――跳蚤太多,狮子也会被咬得发狂的。我听说盛河川的性格不是很沉得住气,遇到麻烦的第一时间不会想要怎么解决,而是急于摆脱。所以,持续不断的骚扰他是一个很有效的法子,会让他越来越难以保持冷静,等到这些小麻烦叠加起来超过了他忍耐的那个度,他很可能会做出不够理智的决定。”
盛夏刷的转过头,一脸机警的看着他,“你听说?听谁说?”
霍白支吾了一下,“当然是行家。”
盛夏在记忆里搜索他能接触到的行家,“是阿姨吗?”
霍白摇摇头,“我妈最近这一年已经不插手公司的事情了,她说阿晖比她能干,她要是继续留在公司只会给他拖后腿。”
盛夏明白了,“是霍少。”
霍白没有否认。
盛夏轻轻叹了口气,“我欠霍家的人情到现在还没还清。霍少又帮我打听这些情况……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他才好。”
霍白想到回来之前跟霍东晖那一番别扭的谈话,脸上露出笑容,“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妈也不当你是外人。嗯,阿晖也不当你是外人。”
“我明白。”他说的这些盛夏都知道,但他又怎么可能把别人为他付出的心血视为理所当然?
霍白意有所指的说:“你太见外的话,阿晖会不高兴的。”
盛夏心头一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盛世’的麻烦有他的手笔?!”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霍白,心想霍东晖看上去是个挺冷静的生意人,不会脑子一热就跑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吧?对付“盛世”对他完全没好处啊。
霍白摊手,嘿嘿笑了起来,“你回去自己问他吧。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我也说不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盛夏拿起手机,迟疑了一下又放下。
如果电话打通,他要怎么问才合适?万一霍东晖这么做涉及到霍家的某些生意呢?他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性都整理了一遍,还是决定先别急着问。他跟霍东晖还没熟到这个程度,贸贸然问起人家生意上的事情,不合适。
盛夏看到霍白眼里浮起戏谑的神色,有些无奈的笑了,“怎么你一副等着看戏的表情?”
霍白笑着转移话题,“你会回去吗?”
夜风拂起盛夏额头的碎发,他的双眼倒映着漫天星光。霍白以前觉得盛夏是个很能隐忍的人,但这一刻,他在这样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属于男人的血性。
这样的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霍东晖的小心思也没那么可笑了――话说霍东晖真是有那种心思吗?霍白想想霍东晖沉着脸的拽样子,又有点儿不大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