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 武林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前南武林盟主杨华庭身败名裂, 殃及忠义伯府,其侄子万般无奈, 只得将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让一事。
可叹忠义伯府经营百年,却因这桩丑闻而名声扫地,不得不大门紧闭,不再掺和武林纷争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请来作证,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时忙不迭退出忠义伯府,将那里视为藏污纳垢之所, 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 杨华庭既然如此人面兽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过,其子孙族人尚在, 不能便宜了杨府众人。
杨文w虽然表现出不知者不罪, 然他身为杨府少主多年,谁知道有无为虎作伥,有无同流合污?
若其府内真个藏了半本冰魄绝焰神功秘笈呢?
若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届时练成后危害武林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人人骤起贪念,妄图将那神功秘笈占为己有罢了。
此时杨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 据说近期每日里有十几拨人来忠义伯府挑衅不已,夜里蒙面滋扰偷盗之人数不胜数,杨文w苦不堪言,终于又请了众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入府,带他们仔细将杨华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个底朝天,证明自己并无私藏秘笈,这才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杨府麻烦却始终未断,杨华庭下葬之杨家墓园,隔了几日,竟被人挖坟开棺,骸骨并殉葬品散落满地。
这般奇耻大辱,杨文w终于忍无可忍,以强硬姿态发话,悬赏千两缉拿盗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顾贪念,下作卑鄙,那也别怪杨家不客气。
忠义伯府毕竟百年经营,且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现下凋零,却也不容小觑,杨文w又善于打大义之牌,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动武林中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联名昭告天下,言道杨府一门忠烈,忠义伯府百年声誉,今虽被杨华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义伯府与武林正道同气连枝,动了他们,便是与白道为敌。
欺善怕恶,趋利避害,自古如此,这么一来,再加上忠义伯府从此闭门谢客,低调行事,那没事找事的人,渐渐就都少了。
“嘿嘿,自来凑热闹的占不到便宜,这么个理,怎么就没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开心道。
我正给景炎喂药,闻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见着大伙一涌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脑袋一热,就没了自己个的主意了。”
景炎脸色才苍白,但已好了许多,此时挣扎着问:“那,叠翠谷那边呢?”
沈墨山戏谑地瞥了他一眼,道:“纹风不动。”
景炎痛苦地闭上眼,不甘心地道:“我,我原以为能挑起两边火拼,便能借刀杀人,那王八蛋……”
“借刀杀人,哪那么容易。”沈墨山不乐意地拉过我的手,道:“别给他做这些,底下人都拿老子月钱的,你抢了他们的差事,让他们白拿钱不干活么?”
我瞪了他一眼,道:“从前我病重,景炎也是这般服侍我,这有什么?”
景炎却有些尴尬,道:“沈爷说的是,柏舟,你别忙活了。”
我不耐烦地将药碗凑近他的唇,恶声道:“少废话,快给老子一口气喝了,再半死不活躺这,我就把你扔回魏家去。”
景炎眸色黯然,道:“柏舟,我先前瞒着你……”
“是怕我高攀吗?魏大少爷?”
他浮上一个虚弱的微笑,道:“我在魏家,只是庶出子弟,族里似我这般的孩子还有好些,魏家规矩大,我们打小均知道,长大了,肩上的职责便是为嫡出的兄长卖命,为整个家族卖命。”他低头咕噜咕噜将药喝完,舔舔嘴唇道:“但我自幼聪明能干,自然不甘屈居人下,祖父又颇另眼相待,他说,要我为魏家立下一桩大功劳,回来后便是魏家的大功臣。”
“于是就把你送入叠翠谷?”我拿过巾帕,替他擦擦嘴。
“是啊,”他笑了笑,道:“如今想来真傻,魏门最崇儒学,讲究君臣父子,长幼有序,如何能容一个庶子出人头地?我不过,是做了一枚棋子。”
沈墨山点点头,道:“所以老子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你逃出叠翠谷后没回魏门,做得对。”
景炎摇头笑了笑,道:“我不回魏门,却不是因着自己有志气,而是仰慕之人惨死,我万念俱灰,不想回去而已。”
他抬起头,目光晶亮,内里尽是无尽忧伤:“可叹我武功不行,谋略有限,设下这么个局,竟连叠翠谷的皮毛都伤不到,罄央,罄央莫非真的只能,白白死了?”
我心下大恸,垂下头,默然不语。
“你这番动静,也不算无用之功,”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王八蛋不出面,也有可能是上次受的伤还没好透,不能出面。不过有神功秘笈这么大的筹码,相信叠翠谷日后,可有得热闹。”
他摇头叹道:“小打小闹,杀不了那王八蛋,难解我心头之恨!”
沈墨山笑了笑,道:“以你们对谷主的了解,你们觉着,他拿到另外半本秘笈了没?”
景炎一愣,道:“应该未曾。”
“那便是了,”沈墨山揽住我的肩膀,道:“他为这半本秘笈,筹谋已久,却始终没如愿以偿,执念一深,如何会善罢甘休?我猜,他大抵以为秘笈仍在杨府。”
“但杨文w也不知秘笈何在……”景炎喃喃地道。
“你确定他不知道?”沈墨山道:“抑或,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为人坦荡,并非那……”
我冷冷地道:“杨华庭当年还被冠以侠义之名。”
沈墨山摸摸我的肩膀,道:“是与不是,咱们终究得亲自走一遭。”他转过头看我道:“小黄,你若是杨华庭,会将秘笈收在何处?”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拿了秘笈,定然会照着修炼,但无论他能不能成为武林第一人,他所想的,都必定不只是自己。”
“聪明,”沈墨山赞许一笑,道:“确实如此,杨华庭无论去到何处,身后都带着忠义伯府的名号,他不是游侠一流,他是堂堂的南武林盟主。那么,他就必定要想这世上但凡有权势野心的男人都会考虑的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将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东西,再传到子孙后代,延续下去。”
景炎蹙眉道:“若他真的得了半本秘笈,那么定然与谷主一般,也要寻另外半本,也会为了其余半本,而多方设法。”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沈墨山微笑道:“迄今为止,我们只知道,叠翠谷如何为了半本秘笈,搞得人仰马翻,却不知道,杨华庭为了另外半本秘笈,到底做过什么?”
我沉吟片刻,道:“若是我,卧榻之旁已然有人虎视眈眈,不是被吓破胆,便会想方设法,如何将不利的局面,一举扳反。”
“小黄啊小黄,”沈墨山哈哈大笑,也不顾景炎在场,一把将我抱住,欢喜道:“你今儿个脑子很利索嘛。”
“莫非我平日里脑子糊涂不成?”我恼怒地挣脱他。
景炎在一旁忍俊不禁,莞尔道:“柏舟得亏遇着沈爷,才算活泼起来。”
这叫什么话,我怒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搂着我,笑道:“他以前那是太苦了自己,也不想想,这么单薄的肩膀,却要扛那么重的包袱,人怎么可能活得肆意畅快?”
景炎欣慰一笑,道:“我还记得少年时,柏舟淘气不亚我之下,偏偏奸诈异常,每每犯事,总有许多替自己开脱的法子,结果受罚的总是我一个。”
“魏景炎,你今儿个是算总账么?”我冷觑了他一眼。
景炎笑道:“不敢,见你又活回去,我心甚慰,直盼着你最好跟琪儿一般,俩父子争玩意儿斗嘴,那才真好。”
我呸了一声,沈墨山笑道:“不怕,他这是嫉妒,你和琪儿啊,就是我养着的俩宝宝,我还就爱你们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最好没心没肺气死他。”
我笑了起来,景炎又是摇头又是笑。
“话说回来,小黄才刚提到点子上,我这两日也将心比心,想我若是杨华庭,定会察觉到叠翠谷不怀好意,送上门的小子未必那么好啃。”他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坦然一笑,示意他继续,沈墨山摩挲我的肩膀,道:“可事实上,杨华庭却不但不避开这个圈套,反倒配合着往里头钻,这是为何?”
“他逼问过我,严刑拷打,”我顿了顿,哑声道:“就是为了逼问藏书阁内的情形。”
“这就对了。”沈墨山点头道:“他是将计就计,想反过来夺了叠翠谷那半本书。”
“但这有个问题,”景炎打断我们,道:“谷主老谋深算,不是那等明知柏舟身负藏书阁秘密,还将秘密送到敌人手上的。”
我心中一惊,一处从未想过的可能性突然闯入脑中,为何谷主要设计令我被杨华庭捕获,为何他明知我受辱却不施以援手,为何在我最屈辱的时候,他会发那样的告示诏告天下将我逐出谷中,甚至于更早以前,为何他会如此高调对我多有青睐,恩准我进入等闲人不得入内的藏书阁。
尽管已经事过境迁,我仍然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我垂下头,颤声道:“莫非,他根本就是想要通过我的嘴,告诉杨华庭,藏书阁在哪。”
沈墨山叹了口气,将我紧紧抱住,柔声道:“罢了,不说了,咱们回吧,景炎也要休息了。”
景炎慌忙道:“正是,你,你先回,莫要多想。”
“不,”我惨淡一笑,道:“今儿个索性一次过将事情都挑明了。当年,杨华庭在我身上试了不下十几种老刑罚,我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脸也被弄花,痛到极致,早已超过承受的底线。”
“但是,”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一直没说,被他弄得那样惨,拿各种不能用在人身上的东西作践我,我也还是没说,没透露半个字……”
沈墨山抱紧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拍着我的背脊,柔声道:“好了好了,别难为自己个,没事了,别说,我们都知道。”
“你们不知道,”我咬牙道:“我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我想着,即便他对不住我,即便他心里头从没把我当人看待过,但我不能那么看我自己,我说了,不是对不住他,是对不住自己……”
我哽噎住,摇头说不出来,但心底却明白,那时候,即便才十五岁,即便经历过被所爱之人抛弃利用的惨痛,但我咬紧牙关,只相信一个理:那曾经用整个生命去献祭的爱恋,若连我也背叛,它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