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片刻, 道:“是一种名为商参和合丸的药物,在叠翠谷被奉为圣药, 此药服下如火炽游走四肢腹内,需人以阴寒一路的内力相导, 方能将药性疏通入奇经八脉。据说,服用此药能改人经络,令人功力大增,但却不能停药,需每月由谷主亲自赐药。”
“若是停药会如何?”
我摇摇头,低头一笑,淡然道:“还有八日, 我便服满一月, 会如何,宝爷届时亲见便知。”
“孩子话,”宝爷摇头,清澈的眼中颇带责备地看着我, 道:“任何反应, 以你此刻的身子,都断然捱不住。我可不想墨山回头怨我。”
他站起来,摸摸小琪儿的头,负手踱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清俊的脸上尽是忧色,一会似乎想到什么, 又轻轻摇头否定,叹息不已。
我心中不忍,开口道:“宝爷,无论如何,晚辈已是感激万分,生死有命,您无需为我耗费精神。”
他停下来,侧着头看我,问:“若想不出法子,八日之后,你定毒发身亡,便是你服过白先生亲制解百毒的丸药,然你身子七劳八损,也是朝不保夕,难以为继,你可明白?”
我微笑点头,道:“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道:“你若死了,定然是亲者痛仇者快,孩儿无人教养,爱人无人抚慰,你真忍心,令墨山年年苦痛,夜夜锥心?你的孩儿,这么小就要历经丧乱,孤苦无依。”
我摸着怀里困倦欲睡的小孩儿,心中恻然,却仰天一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我信我的孩儿,定会好好长大,因为他本性纯良,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身心愉悦之人;我信我的爱人定会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生性豁达,会将失去我的痛楚抛开,而记住与我相处的欢乐;我还有若干好友,他们皆是与我共过患难,可以命相托之人,他们定会每年在我坟前把酒言欢,畅所欲言,或回忆我们往昔的岁月,或说点我曾做过的蠢事取乐,将祭奠我,视为一场踏春出游,有朋自远方来的聚会。”
我微笑看着这个面目和善的前辈,道:“所以,请前辈尽力就好,至于最终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您真的,无需介怀,因为我很满足。”
宝爷视线柔和,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道:“不错,果然是墨山看上的人。”他掉转视线,道:“只是长歌啊,你即便如此说,却也该明白,有些人的缺失,是无法替代的。比如你对墨山,对你怀里的小宝宝,便是如此。”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栗亭何在?”
门外立即传来栗亭的声音:“在。”
“弄一套笔墨来。”
“是,师傅。”栗亭恭敬应答,不出片刻,只听门扉被轻轻推开,栗亭端着笔墨纸砚缓步走进,先朝宝爷躬身行礼,再轻手轻脚将东西铺成在茶几上。
宝爷微微点头,挽了袖子,正要上前磨墨,栗亭立即伸手,笑着说:“师傅,我来吧。”
“不用,”宝爷笑了笑,道:“甭在我跟前装这副小厮模样,你淘气的事我可都听说了,回头该罚可还是要罚。”
“哎呦,哪个跟您嚼耳根呢?弟子可老实着呢,这一年看诊制药,忙得跟陀螺似的,您要不信,问问墨山去。”栗亭嘟起嘴,带了撒娇的口吻道。
这可是新鲜,我从未见一派斯文的栗亭作此娇憨孩童状,想来他自幼便跟着宝爷习医,师傅脾气软,又会心疼人,徒弟自然借机耍赖撒娇,如此师徒,前所未见,令我大开眼界。
“你在明德山庄,可捣乱了不曾?白先生留着的药库,后院里种着的药草,你可随意使用采摘了?邬总管着人拦你,你可撒了痒痒粉在他们身上?”
栗亭吐了舌头,笑着道:“怎么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笑!”宝爷持笔敲了他脑袋一下,道:“幸好白爷带着公子爷出了远门,不然,知道是你弄的,你师傅那点薄面,在那二位面前可不管用。”
“师傅您可得救我。”似乎想到什么,栗亭有些害怕,拉着宝爷的袖子道。
“我救不了你,”宝爷不理他,动手磨墨,道:“我还得管公子爷叫主子呢,你多大的胆子,就敢动他们的东西,等着吧。”
“师傅师傅,您最好了,”栗亭抢过他手里的墨条,卖力地研墨,絮絮叨叨地道:“我这不是为了配药么,白神医做的那味‘思墨’,说得多金贵,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就不信了,非琢磨出一样比那个药厉害的。您不是常教我医药一道,要敢异想天开么?我这好容易实践回……”
“我可没教你不讲规矩,乱来一通。”宝爷好笑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敢想敢干么?行,你把长歌这个毒解了,我就不罚你。”
栗亭登时垮了脸,道:“这,这我解决不了。”
“那就等着白先生回来受罚吧。”宝爷淡淡地道。
“师傅,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栗亭大叫道:“长歌的毒我也不是没法子,我做的那味丸药,可就效用无比,能起死回生,可惜现下少了一味药,不然……”
“胡扯!”宝爷拉下脸,狠狠敲了他脑袋,训斥道:“你是大夫,不是民间跳大神撞鬼糊弄百姓的,什么起死回生,什么效用无比,你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敢称这八个字?现在立即出去,就近找家春晖堂,做三月义诊,少一天,咱们师徒的情分也不用讲了,我直接捆了你送人白先生那去,他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绝对有你受不住的。”
栗亭初时还听得一脸丧气,听到最后,脸上越来越现喜色,道:“师傅,您果然替我补上明德山庄的东西……”
“我可不是为了你,”宝爷没好气地骂道:“我是为了公子爷,万一他身子不适,白爷用起药来,短了一味可就麻烦了。真要那样,我也不等他来罚你,我自己先灭了你这个逆徒!”
栗亭嬉皮笑脸地道:“是!谢谢师傅!”
宝爷斜睨了他一眼,道:“快走吧,三月义诊,你当我说着玩的?”
“是,徒儿告退!”栗亭笑嘻嘻地行了礼,冲我挤眉弄眼一番,这才转身走了。
宝爷哭笑不得,瞧着这个活宝徒弟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对我笑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打小在我跟前就没个正形,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在外头似模似样的。”
我笑道:“那是他把您当自己亲长辈,自然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唉。”他摇头,提笔唰唰在白纸上写着,道:“这些人连适才为难你的那个徐爷在内,一个个都瞅着我好脾性,耍赖犯浑,无所不作,比你家小宝宝还不如。”
我扑哧一笑,道:“宝爷性情温良,众人喜爱您,也是应分。”
“他们不是喜爱我,是喜欢看我受累,”他一路说着,住了笔,吹吹墨迹,抬头对我道:“写好了,咱们现如今也没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付方子,乃当年墨山的爹爹,沈家老爷花了重金买来的珍贵古方,我当年跟着伺候熬药,因而记得些许,如今略改了改,对你的身子,应该大有补益。这八日我要先给你固本归元,然后再图解毒。”
“多谢前辈。”
“不谢,”他微笑着道:“救你乃墨山所求,我看着他长大,无论如何也无法眼睁睁瞧着他经历那等痛失所爱之苦。况且,”他顿了顿,道:“你长相很投我的脾胃,就冲这点,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药果然非同小可,我喝下去后,不出片刻便觉手脚发暖,困意浮了上来,沈墨山让我坐在圈椅中,自己手忙脚乱给我铺床,大红撒金缎面的被子猛然一甩,倒像大朵喜庆的花迎面绽开,险些砸烂一旁博古架上的青花瓶子,他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拽个枕头过来,仿佛与之有深仇大恨,要将之一拆为二。
笨手笨脚,沈大掌柜原来也有做不来的事。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靠在圈椅内,看着他一举一动,默不作声。
看着看着就闭上眼,朦胧间,已被他轻柔抱起,移到床上,解开我的外袍,替我盖上被子。
脸上一软,是他轻吻其上,呼吸热热喷在脸上,忽然听他轻笑一声,有说不出的得意。
随即他又拉拉我的被角,抚摸了我的头发,无声无息离开。
我睡得甚熟,也不知过了多久,因腹中饥饿,才醒了过来。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好征兆,我正要唤人,却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对话:
“宝叔叔,您到底有几成把握?”这是沈墨山的声音。
一人叹了口气,声音柔和温软,正是宝爷:“若我说,一成也没有,你怎么办?”
“您说真的?”
“墨山,若是旁人,我自然会设法宽慰,但对你,我需说实话。”
“怎会如此?他不是明明能好好睡一觉了吗?”沈墨山的声音骤然提高:“这一切,不是在好转是什么?”
“冲你宝叔嚷嚷什么?人回光返照,也会如此。”另一个人训斥了一句,我仔细一听,立即认出,是那位徐爷的声音。
宝爷温言道:“别这样,升哥,若今日病榻上是我,只怕你的癫狂,要胜墨山百倍,咱们已然不能为孩子减轻伤痛了,就别再争这些口舌之利了吧。”
那徐爷叹了口气,半响道:“墨山,那人对你,真这么重要。”
“叔,您说什么废话?”沈墨山压抑着,似乎有些哽噎,却忍着道:“不重要,我犯得着这样吗?”
徐爷沉吟片刻,又道:“宝儿,当真无法可想?”
“我的医术虽习自白神医,但性子古板,想法僵固,他十成的本事,我其实学不到一成。只是这么多年靠勤奋细心,才没出大篓子。这一次长歌的病,按着常理,是无药可医了,但若不按常理,或者有救也未可知。”
“说来说去,还是要白析皓来。”徐爷厌烦地道:“墨山,你说说,那老东西这回又推脱个什么劲?”
“他以凛叔叔的身子这节气需浸泡温泉为由,断然拒绝了我。”沈墨山黯然道:“我写信去拉下老脸说足好话,他还是说,凛叔叔身子最要紧,其余等人,是生是死,皆与他无关。”
“你就没求公子爷?”宝爷道。
“当然求了,哪知这回凛叔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道,白析皓的喜好最重要,他爱给谁看便给谁看,他决不干涉。”
那边一阵沉默,徐爷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个老东西算计你呢,墨山,你真是关心则乱,这都听不出来。”
“怎么说?”
“你想啊,林凛诡计多端那是出了名的,他又心疼你,又常常标榜自己高洁有德,又不像你二叔我真的担忧沈家血脉断在你这一代,怎么会见死不救?姓白的完全就唯姓林的马首是瞻,这个事,九成是林凛在拿主意,白析皓不过照他的意思回复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