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析皓神医配下的药果然灵验异常, 不出一盏茶功夫,丹田之处, 便如一团火慢慢燃烧,暖意直渗透入四肢。就在此时, 沈墨山运手为掌,牢牢贴在我背后大穴,一股暖暖的气息登时慢慢进来,游走奇经八脉。
便是我从未习过内力,却也知晓,此刻体内各处经脉,竟然都由这股细若悬线的气息畅通流遍。
这等感觉太过舒畅, 由不得我不闭目休息, 且沈墨山胸膛温暖,安全惬意。
他这回方笃定我暂无性命之忧,在我耳畔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我模模糊糊点了点头, 靠近他的胸膛, 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已是灯火通明,没有马车颠簸之感,身下垫着厚厚的棉絮,身上盖着的,也是又轻又暖的丝被。
头顶是简单的架子床, 挂着青布帐子,我微微侧过头去,目之所及,是干干净净的桌椅条凳,白棉纸糊的雕花八格木窗。
灯下一个青年看着我,清俊的脸上尽是和善的笑意,一手搭着我的脉,正是多日不见的栗亭。
“醒了?感觉如何?”他微笑问。
他不说,我已察觉出呼吸轻健,已无之前的呆滞,略动动身子,也没先前那般疲软无力,心下骤然欢喜,道:“好似,好了许多。”
栗亭笑容加深,道:“这一回甚是凶险,幸而当家的不惜耗费内力相助,又有白神医留下灵药解毒,不然,我便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你。”
我心下感激,忙挣扎起身,正色道:“多谢你了,栗亭。”
栗亭摇头叹道:“是你运气好,无需谢我。”
“墨山呢?”我左右看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禁出言问询。
栗亭扬起眉毛,笑道:“不喊沈当家了?”
我笑了起来,道:“我若喊沈当家,只怕你们铺子里的伙计,又不得安生。”
栗亭扑哧一笑,收了脉枕,摇头晃脑哼道:“从此你有情来我有意,自然双宿双飞,鸳鸯连理。”
我脸上发烧,笑道:“栗医师莫要取笑在下了。墨山呢?”
栗亭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回来了,他舍不得离你半步,当家的耗费了许多功力,这会需运气恢复,他就在隔壁房。”
我有些担忧,忙问:“不碍事吧?”
“壮如牛,好吃好睡,能有啥事?”栗亭瞪大眼道:“此人怠懒之极,这也是敦促他练功啊。”
我笑了笑,道:“那就好。”
栗亭并不忙走,微笑道:“你睡了两日,该梳洗一番,我唤人打水来。”
我忙道谢,他半只脚迈出门槛,喊了人来,一个青衣少年拎着铜壶快步进来,竟然也是老相识,从前在京师就伺候过我的小枣儿。
先前他见我神色之间或有些不敬,现下却换上十二分殷勤,想是沈墨山吩咐过什么,又或者,这等做伺候人活计的孩儿,最是会察言观色,突然明了主子的心系在我这,自然赔着笑脸小心。
我也不与他为难,伸出手任他折腾,待漱洗完毕,他拿出修面刀具,小心地问:“公子爷,修一下脸?”
我眯眼看他,却见他神色间有些不安,想起上回他欲替我修面却遭我拒绝之事,遂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小枣儿这才欢天喜地,过来替我细细修脸,我本身毛发不多,胡须之类也不怎么长,但病了这么多日,终究面容不雅,小枣儿在这一块却是行家,只见他轻手轻脚替我收拾,剃刀上下挥动,不觉疼痛,只觉微微发痒。
不出片刻,收拾完毕,他笑着举起一面菱花镜子递到我面前,道:“公子爷,您瞧瞧,这回可精神不少。”
镜中人病容减了几分,清爽干净,比之卧病,不知好了凡几。我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
“哎呦可不敢当,小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小枣儿眉开眼笑,收拾好家伙什,笑道:“栗医师,公子爷,小的先告退了。”
栗亭点点头,拍了他脑袋一下,笑道:“快滚吧,马屁也不是一日就拍得的。”
他吐吐舌头,又朝我一笑,退了下去。
栗亭抖抖下衫,端坐椅上,微笑道:“小猴儿觉着先前怠慢你,不知道你一转眼成了他的正经主子,心里正犯嘀咕呢,这才蛇蛇蝎蝎赶上来讨好你,你别笑话他。”
我摇头道:“怎么会,先前他待我也甚好。”
栗亭手扣桌面,有些出神,我轻咳一声,道:“栗亭,你留下来,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栗亭微微叹了口气,道:“当家的不准我告诉你,但我觉着,你其实所作所为,原也不失敢作敢当,并非如看起来这般荏弱,故此,我有一件事,思前想后,还是需告知你。”
我点点头,道:“请讲无妨。”
栗亭吸了一口气,定定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其实你对我的病症,也没辙?”
他吃了一惊,道:“也不是没辙,只是……”他为难地皱眉道:“只是我想不通,如何既清除你体内余毒,又不伤你的五脏六腑。”
“愿闻其详。”
“那我就直说了。”他悲悯地看着我,道:“你底子太差,这段时间又重伤心脉,便是好生静养,终生不喜不怒,也未必是有寿之人。而且此番中毒,甚为古怪,毒性深入五脏六腑,早已不分你我。以我的医术,无法解决这个难题。”
我默不作声。
“抱歉。”他歉意地道:“都是我学艺不精。”
我摇头轻笑,道:“怎么能怪到栗医师头上,我原也没预着能活着回来,自然处处不留余地。但,求生,却还是本能。”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况且,越到生死关头,我越发觉自己其实还舍不得很多。”
我抬起头,微笑看他,道:“舍不得,太多。”
“有求生**,这事便好办许多。”栗亭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温言道:“你很坚强,定会化险为夷。这等病症,我虽办不到,却不意味着旁人办不到,天无绝人之路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沈墨山的话:“栗亭,小黄醒来没?”
“醒了,正念叨你呢。”栗亭笑着应答。
沈墨山的脚步声快步传来,不一会便推门而进,看起来神采熠熠,笑容可掬,道:“可吃了什么不曾?”
“哎呀,险些忘了,这客栈厨房我还吩咐着熬药膳呢。”栗亭一拍大腿,立即跑了出去。
沈墨山笑着作势踹他,骂道:“糊涂大夫,病人落你手里,命悬一线哪。”
“去你的。”栗亭啐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开。
我含笑看沈墨山,伸出手来,他笑着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
无需言语,我们都明白了彼此想说的话。
过了很久,我才笑着调侃:“沈墨山,你在马车里说的话,可算不算数?”
他笑道:“我说了那许多,你指的哪一句?”
我取笑他,道:“自然是最肉麻那句,若没了我,你便不独活之流……”
他笑了起来,眼睛清澈透亮,握住我的手,道:“假的。你若死了,我不会不活。”
我颔首道:“这才对。”
“但我这辈子,都会念着,你欠我的银子,欠我的人情,欠我的关照,你没有还。”他目光深邃,看着我正色道:“你没有还,我便会吵到你不得投胎,令你明白,欠谁的都行,唯独不能欠我老沈家的。”
我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却展颜一笑,道:“听起来,你讨债甚有一手?”
“那是。”他抱紧我,柔声道:“况且你亲口应承,若此次回来,便答应与我在一起,我可时时刻刻都记着。”
我贴近他的脸,呵呵低笑,道:“你小心了,养我,可耗银子。”
沈墨山猛地一下亲在我脸上,带着狠劲道:“你就安生呆在我身边,调养好身子,得空陪我天南地北巡铺子,冬夜里温酒算输赢账,夏日里扇凉扇弹曲儿,长长久久地,多好。”
这是我深藏心中的理想,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人讲与我听。
这样的话,远比山盟海誓,远比地老天荒,更令我心折。
那是我求了半生,以为求不来的东西。
我闭上眼,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
“怎么哭了,傻子,不哭啊,不哭了。”他手忙脚乱,拿衣袖替我拭泪。
我靠近他怀中,索性拿此人外裳当巾帕,使劲蹭了几下。
沈墨山又是笑,又是无奈,叹道:“小祖宗,这可是今儿个头回上身的新竹布衫,你到底悠着点,哎呦……”
我想用力咬了他一下,怎奈病弱无力,也只是咬了一小口磨牙而已,他却大呼小叫,直笑着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整件衣裳都给你好了吧,你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
“为什么是我?”我哑声问。
“因为你笨。”他笑呵呵地道:“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报仇雪恨的戏码我不知看了多少,偏你这出,格外笨拙,拖泥带水,总想着与敌同归于尽,半点不为自己打算。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要杀的人,却一个比一个难缠,朝中权臣,皇子皇孙,武林盟主,名士大侠,你说你,惹哪一位,你死百次千次都不够赔的。”
我冷哼一声,道:“若怕了他们,我就不动手了。”
“你啊,”他爱怜地吻了我一下,含笑道:“长得这么可人疼,偏偏生性刚直,不屈不挠,虽不识变通,然胸中有血性,比之江湖上欺名盗世之流,不知强了多少。就冲这点,我也要竖起大拇指。更何况,你要杀的人,原也该死。”
我闭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问,他们怎么该死?”
“我不问,”他笑着说:“你说他们该死,他们就该死。”
我笑了起来,道:“若我颠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顾一己之痛快,却罔顾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们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