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子肠断, 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 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 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最后一个颤音悠悠扬扬,止于未尽之意,却又徘徊暗哑,无处可说。
我手腕抬起,暗自叹了口气,又轻放下, 身前这张也是名琴, 名为“老龙吟”,是当年谷主所在之楼悬着的一件宝物。
那时候我已习玉笛,于琴一道便搁置不管,但每每经过这张琴, 都心存羡慕, 想着若有朝一日,能亲手得弹,那该多好。
现在,只为了我说无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马奔驰数百里,带回这张“老龙吟”。
谷主甚至说,这张琴挂着也是挂着, 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却能与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桩美事。
我黯然无语,与我唱和,你唱和什么?
我对乐理想法,早已与他南辕北辙,即便曲调想和,那内里的情感,却相差甚远。
我也不与他废话,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别赋》。
这是为葛九,为我可能此生再也无法见面的好友们而作,更是为了,我心底其实隐约却再也无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实也想过,若能抛下这些仇恨,带着琪儿,找个山清水秀之所,种花读书弹琴,偶然与景炎葛九往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骑一头毛驴踏雪寻梅。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但这样的日子,注定此生,再无实现的一日。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我住了琴,却听得一声清越笛声,不用回头,即知谷主在身后。
他一个音不漏,将适才的《别赋》吹奏出来。
此人记性之好,实乃匪夷所思。
我静静听了一段,觉出曲调中的仓促谱出的纰漏,又抬手,轻拨琴弦,再弹这首曲调,叮咚之间,已做了进一步修改。
笛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浑然不觉,犹自弹奏,顿了一顿,再思索一番,再弹。
一丝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调子,都像在说话,说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绪。
是关于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么掩盖,也挥之不去的情绪。
这些情绪中,有愤怒、有恐惧、有爱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伤。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绪。
我正待继续弹下去,去听琴面嗡的一声,一柄玉笛横压琴弦,我不解抬头,却见谷主死死盯着我。
他目光复杂,脸上长年无波的冷漠竟如裂开的面具一般层层剥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惊诧、难以置信,随即是喜悦、如获至宝。
他激动得连呼吸都略微变粗。
这对谷主而言,已是失态的极限。
我同样诧异,但随即冷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他一把将我从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这,是你想的调子?”
我微微颔首。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你,能随心所欲,编纂新曲?”
我再点头。
“用曲调摄人心魂,你就是这么,杀了杨华庭?”
我淡淡地道:“具体说来有些复杂,但大抵如此。”
他赞叹地点头,道:“原来,这便是你的魔曲之谜,原来,这便是杨华庭那老东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盖世,却抵挡不过心神被制,原来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将我抱入怀中,长啸一声,道:“原来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调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大笑,此番简直闻所未闻,不觉有些发愣。随后,谷主收了笑声,一张俊脸神采飞扬。
我淡淡地道:“虽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过人的高手,我的曲调并无效。”
谷主一顿,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败过。”
谷主蹙眉,道:“杨华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调,不照样杀了他?”
“不一样。”我道:“那是趁着他运功疗伤之机,潜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来便性命相搏,我毫无胜算。”
谷主顿了顿,道:“你想说什么?”
“谷主,”我毕恭毕敬地道:“柏舟身无武功,却也能在此间略有小成,但空闲下来却常常想,若我也是绝顶高手,能于琴声中加入内力,那等威力,想必厉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着我不语。
“但这有个问题,能演奏我谱写的曲调,必须琴技高超,精通乐理;要于曲调中融汇深厚内力,又必须武功盖世,功力深厚。这世上符合此两点条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着他轻声道:“云峥,你想学吗?”
谷主眼中含笑,踌躇满志地拥着我,道:“你愿意教吗?”
我摇摇头,道:“我可信不过你,别回头学会了,你又过河拆桥。”
谷主目中精光一闪,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动,含住我的耳垂,轻声道:“小坏蛋,都学会跟我谈条件了?嗯?”
我心中厌烦,却不得不靠在他怀里软软地道:“我,我服下那圣药,你,你还有什么不能信我?可我呢?我,总得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么?”他戏谑地问。
我黯然道:“谷主日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咤武林,呼风唤雨。到那时,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记得今日,能在谷内辟一块净土,令我从此安静度过余生便好。”
谷主一愣,随即将我更紧抱住,和声道:“放心,我去哪,身边总有你的位子便是。”
这已经是谷主能说的最动人的承诺。
我面上渐渐转忧为喜,点了点头。
服下那味奇怪的药物后,我的身子日渐好转,甚至能无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难事,谷主又命人打造两个指套与我,上面金银丝缠绕,煞是华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时间,谷主杂务甚多,并非日日有空,只来了数次,我便捡《天谴》第一部,教授与他。这首曲子繁复回旋,而谷主却天赋极高,听得一遍,却已经能一字不差吹奏出来。
但他的吹奏,犹如月宫仙曲,飘渺轻灵,令人闻之欲醉,却不能激荡心神。我教了数次,明明他毫无差错,却仍然未能习得曲内精髓。
这一日我不甚耐烦,终于亲自拨弦,将曲子一五一十弹与他听,正弹到高处,却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个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时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过来将我揽入怀,蹙眉把脉,道:“怎么回事?照理说你服下圣药,不应出此纰漏才是。”
我喘着气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却用力一嗅,一掌扑灭了炉中熏香,薄怒道:“来人!”
平日里跟着伺候我的几名丫鬟小厮,此刻忙进来跪下,谷主喝道:“谁准你们燃这等麝香?”
底下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我缓过气来,弱声问:“怎么了?这,弹琴熏香,不是,咱们自叠翠谷便立下的规矩么?”
谷主看着我,面色稍缓,和声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圣药,名为商参和合丸,服药三月之内奇经八脉重组,最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与此相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将你弹琴所用熏香皆换了百合香,为何今日却仍有麝香?”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装为严厉,喝道:“说,这东西谁放进去的,怎么来的?”
众人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皆磕头求饶,说不知何来。当值的小厮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进熏炉里,小的原也不认得这些熏香,样子瞧着又差不多,只当寻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厉,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无妨,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无甚大碍。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着我,道:“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不要多话。”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着气道:“宽厚仁德却也是为上之道,我这里人来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换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为难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着我半响,终于道:“你怀疑谁?”
我摇头,道:“谁也不怀疑,我只管自己练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紧我,抚摸我的头发,朗声道:“将这里的侍卫调多点,传我的话,柏舟身子弱,需静养,平日无事,众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听他冷声道:“将这几个奴才换了,再换些伶俐的上来。”
一场无头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养了数日,又渐渐好转,谷主习曲,似乎也颇有进展,至少曲中萧杀之气,已经逐步表现得出。他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便是不习曲,却也喜欢来我这坐,往往也不干什么,只将我抱在怀中,自己看书,偶有进一步亲密之举,皆因我身子不适,而不得不隐忍下去。
这么看来,谷主倒与先前我认知中的,差了许多。
又过数日,谷主却忙碌起来,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对着我也不和颜悦色,有时候目光阴寒,似乎下一刻就会出手掐断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会恢复常态,抱着我,命我在他怀中写下曲谱,两人一起推敲曲调转折,仿佛又其乐融融。
这一日,谷主杂事缠身,顾不上我,我命人于庭院中设好琴案花毡,沐浴熏香后,便端坐树下,弹琴取乐。这一回,我弹的调子轻松自得,却是当年处处习艺所学的《流月》,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调子却依旧幽雅舒畅,正弹得高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惯的,西域异香。
如果我没记错,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贵,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这么多日,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