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捂住口,那血一下一下, 不住从口中溢出。
他的脸色这时真正转成灰白,眼中逐渐染上惧色, 当机立断,立即点向自己胸口檀中数处大穴。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轻叹道:“前两日的调子,本就替你清陈年淤血之余,又添新伤。好比拿刀子剜去旧痂,就必定会累及底下皮肉, 我可是想了很久, 方想到这么个法子,”我站直身子,无奈道:“没办法,小可一无武功傍生, 二无靠得住的高手护驾, 不多想点辄,岂不对不住自己个?”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进一步,便一阵踉跄,险些栽倒。他迅速调息,口唇鲜血淋漓, 却龇牙道:“就凭这,想取老夫性命,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已一掌拍来,这一掌虎虎生风,掌风所过,竟然扑面一阵炙热感,显是拼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闪,却终究吃了不会武功的亏,虽冒险避开,却被他掌风扫到,煞那间扑倒一旁,险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挣扎站起,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却不顾上许多,趁着杨华庭喘气之际,从怀中迅速掏出管萧,在他第二掌未拍来之前,吹响《望乡台》。
这已不是当日我在狱中逼迫萧云翔时所吹的同一曲调,而是经过我细细琢磨改进后的曲谱。曲调一响,宛若打开地狱鬼门关,无数冤魂鬼魅汹涌而出,纷纷扑上来索命讨债。
杨华庭一生作孽太多,那间密室,早已不知令多少青葱少年命丧其间。便是他再视这些人为玩物,对其生死不屑一顾,然毕竟人前要充当正气凛然的南武林盟主。道貌岸然的模样装久了,人总有些入戏,虐杀少年一事,并非当真能纯然取乐,偶然想起,心中必定有些恻然。
这首曲调,赌的便是他心中有那点恻然。
只要他有,这恻然便会化作恐惧,恐惧便会化身厉鬼索命,心魔一放出牢笼,便是他当真武功盖世,傲视群雄,却也挡不住内在排山倒海一般的惊惶。
我早料得以杨华庭之多疑,定不会信我真为他疗伤而来,但他生性贪婪,却又定会看上我的琴声魔力,妄图使我为他所用。
似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若要降服一个人,自然明白要在恰当的时机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所以,他反倒会配合我前两次的所谓治疗。
他派杨文w多次试探,早已料定我身无武功,便已轻敌一次;待以己度人,深觉若我怀有目的,则必然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这样,前两次以琴声疗伤,便定会是真。
关键在于第三次。
但他没想到,这些年来,我为了琢磨如何杀他,早已反复揣摩过他的心思。针对他生性多疑,我复仇步骤,其实重点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最后一次弹奏,而在前面两次奏琴。
他在我的琴声中运息疗伤,功效自然是有,然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内伤非但没治好,反倒在不自觉中,重挫心脉经络。第三次听琴,若他不轻举妄动,我便以《天谴》一曲令他全身真气使了引导,血脉喷张爆炸而亡;若他有所动作,则只要动了真气,则必定加剧内伤,吐血而亡。
《望乡台》不过却是要令他临死之前,再多点恐惧痛苦,让他堕入幻象之中,尝尝被昔日所虐杀的怨灵们开膛破肚,食肉寝皮的恨意。
那里面,也有昔日被他弄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柏舟,那个临死不愿吐露谷中机要所在,宁愿以瓷碗残片划花脸颊,割破手腕,也不愿再委曲求全,不愿再让他碰一下的柏舟。
那个柏舟,成功激起他的滔天怒火,被他命人用鞭打铁烙夹棍梭子活活折磨死,随后,又随意抛去后山准备喂狼。
如今想来,真真难为小彤,她到底是如何认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我?
如何能忍着素来好洁之心,替我清理污血化脓的伤口,替我敷上武林传说中能肉白骨,接断经的奇药碧玉凝暇膏,尽数用在我身上。
若不是这样,小彤又怎会冒险带我连夜奔逃,又怎会落入萧云翔之手,以致最后那般死去?
我心中怨毒涌起,管萧之声犹如鬼爪刺破耳膜,咆哮而至,在这么滔天的可怖尖声中,杨华庭大惊失色,顾不得内伤翻涌,双手乱拂,色厉内荏地喝道:“谁敢过来,我看你们这帮死鬼谁敢过来!”
他跌跌撞撞,竟然尚留一丝神志,挣扎着想扑向门边,想高声呼人来救。我岂容他这般逃匿,管萧之声骤然提升,变了第三个调子《血偿》。
整本《天谴》,就数《血偿》杀气最盛,也威力最大,但同时对吹奏者元气也最伤。我轻易不吹奏,但若血偿一响,则适才张牙舞爪的厉鬼均宛若手提利刃,嘶叫着变小身形,却自杨华庭鼻口中转入体内,在血管经脉处挥刀乱砍乱杀。杨华庭此刻本就体内气息乱窜,被《血偿》调一进逼,失掉控制的内息便如同反噬利齿一般,节节凌迟,能活活痛死那人。杨华庭发出一声惨叫,在箫声中,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胸口之处竟然自动破开,涌出一股血箭,随即“噗噗”几下,那血洞犹如小鞭炮逐个炸开,他的胸膛登时血肉模糊。
但他适才的惨叫却也惊动院落外的忠义府侍从。大概为了更好羞辱我,那些侍卫奴仆被他远远遣出院子,命在院外听候。他御下甚严,是以没人敢违背命令,伸头窥探,直到听见他的惨叫,才发现事态不对。
急冲冲的脚步声越发临近,我心里一发狠,住了管萧,抽出箫底尖刀,扑上去,就待割破他的喉管。
杨华庭看着奄奄一息,却在我揪住他的头发,要下刀之际,猛然睁眼,手掌一翻,拼尽余下力气,拍出一掌,稳稳击中我的左肩以上。
登时,被击中之处痛得眼前发黑,我一个栽倒,滚落一边,面纱却也在挣扎间掉落地上。
杨华庭喘着气,盯着我的脸,目中露出疑惑,却渐渐变为惊愕恐惧,失声道:“是,是你……”
我咳出一口鲜血,擦擦嘴角,挣扎着爬过去,举起刀一把刺中他的胸膛,咬牙道:“没错,就是我,老匹夫,死在我手里,可不算冤枉吧?”
他痛苦地唔了一声,我发狠转动刀柄,令伤口更深,猛然拔起,一股鲜血喷上我的脸,我顾不得那许多,看准他的心脏位置,又一刀扎下。
却在此时,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我一个收拾不住,砰的一声栽倒一旁,那柄小刀竟也跌落一边,我心中大急,正要抬头,却听见一个人冷冰冰地道:“竟然能将这老东西伤成这样,看来你还有些能耐。”
这声音何等耳熟,我登时如堕冰窟,却又心中剧痛,忍不住又呕出一口鲜血。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这个声音,在童年的时候将我从苦海中救出,教我吹奏玉笛,占有我,即便在最亲密之时也未尝多几分暖意,却在最后一次见面之时,难得温言在我耳边喟叹,犹如施恩一般,准许我在情动之时,喊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我还异想天开,以为若干年后,这个声音定能染上情人间的亲昵柔情,哪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声音,却成为我梦魇中,令我惊惶恐惧的元凶。
我突然很想笑,仰天大笑,我搭上自己的命,拼死要拉杨华庭一道下地狱,却在紧要关头,被他所打断。
原来这两人竟是盟友?
命运总能在转折处,将你所有的努力,真诚的企盼,刻骨的仇恨,无望的挣扎,全部变成一个笑话。
我的一生,见证这样的事真是何其太多,老天也算看得起我。
但这一次,便是他亲自前来,只要我还剩一口气,我还要杀掉这个老匹夫!
就在此时,门猛然被人推开,几名侍卫奴仆冲了进来,一见里间惨状,登时呆住。我不失时机嘶声道:“快,这人是刺客,他,他重伤了杨盟主……”
众人一听,当下情形也不及多想,立即抄家伙围攻上来。他还如当年一样,冷哼一声,手持长笛,出手如风,青衣长袖,翩然若仙,却在几个起落间,一手一下,竟快如闪电,以玉笛戳中数人眉心要穴,刺中者颓然倒地,个个双目圆睁,已然毙命。
我冷眼看去,不得不承认,这么几年不见,他的武功似乎比之从前,又进步颇多。顷刻间,场上只余下两名仆役没死,眼见不对,立即想要夺门而逃。他又是一声冷哼,长笛刺出,不费吹灰之力,瞬间杀掉五六人。
他面不改色,缓缓朝我走来,淡淡地道:“我适才听你管萧之声,杀气十足,调子闻所未闻,且反复能影响血脉内息,甚为古怪。你吹的是什么?”
适才趁着他们打斗,我已悄悄伸出手,将那柄小刀重收掌中。此刻低垂着头,哑声道:“你问我,吹的是什么?”
他似乎颇有些奇怪,伫立着不语。
我哈哈大笑,猛然一甩长发,道:“你问我吹的是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
我抬起头,以长袖擦拭脸颊,成功地看到他万年不变的冷硬的脸竟然露出惊诧神色,我淡淡一笑,柔声道:“谷主,你认不出我了吗?”
“你,你,”他竟然有些慌乱,踏前一步,似乎想伸手碰我,却又缩回去,盯着我的脸,难以置信地道:“你,是柏舟?”
我愉快一笑,道:“您说呢?”
他眼睛微眯,一字一句道:“你没死?”
我仰天大笑,道:“是啊,我没死,您是不是要清理门派,给我补上一记,就如您当初,处置罄央那样?”
他嘴唇紧抿,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趁着他失神,猛然扑向杨华庭,手起刀落,立即割断他的喉管。
我说过,今日一定要杀了他,不管谁来,我都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