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载酒,快意恩仇,曾经成就多少美好的传说。
传说中总有英俊少年仗剑千里,书剑恩仇,总有美貌娇娥翘首以盼,柔肠百转;总有冠绝天下的武功秘籍等着有缘人去寻获而后技压群雄;总有秘密的宝藏等着两手空空的少年郎不劳而获,纵使散尽千金,也是风流。
多么美好。
每个传说,就如这座古老都城顶上高远飘渺的蓝天,蓝天上振翅飞翔,哨声尖锐的鸽群,它承载着寻常人家多少说不出的幻想,普通小老百姓多少道不明的期望,它适合仰望,适合追思,适合心潮澎湃,适合集体梦想。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传说中的英雄,其实也不过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所以,当小枣儿一边服侍我喝药,一边煞有介事讲白神医当年如何神乎其神地救人性命,医人所不能,如何自创灵丹妙药普度众生时,我总忍不住想笑。
我故意问小孩儿,白神医看来是神仙,却不知神仙还用不用吃饭,用不用使夜壶抠脚。
小枣儿拉下脸怒瞪我,若不是看在沈墨山面子上,我怀疑着孩子就该挽着袖子上前骂我。
看来白神医是他心中的偶像。
我曾经也有偶像。
或者不叫偶像,那个人,是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人。
他将我从禽兽不如的养父手中救走,将我从水深火热的屈辱生涯中救走。
他给了我栖息之所,后来,又挑中我作为他唯一一个亲传学生带在身边,虽然我学的只是笛子和曲谱,但却无疑成为谷中最受人嫉妒的少年。
然后,谷主开始亲自过问我的膳食和每日用的药物,他说我身子太弱需好好进补,又说我早年全身蜡黄是得病,要将那个病彻底根除,药一天都不能断。
紧接着,谷主给我布置严苛的功课,诗书歌赋,务必样样精通,而静修养气,更是必不可少。他说要吹就曲中神品,演奏的人必须其质高洁,其行高远,五脏六腑不得留低俗浑浊之气。
我从没反省他的话,那个时候,他教的,他说的,都是毋庸置疑的圣人之道,我全心匍匐,顶礼膜拜尚且不及,哪里敢心存疑虑。
一直要时过境迁了以后,我才顿觉,他这些话,其实与我所好,相差甚远。
他技艺超凡,每每一曲吹奏,飘渺悠远,犹若仙乐降临,闻者莫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但我觉得这远远不够,我更愿用曲调□□撞人心底最隐秘的情感,最深刻的恐惧,最强烈的**,让闻者如痴如醉,随我喜怒,任我哀乐,什么哀而不伤,宁静以致远,在我看来,全是狗屁。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个世道,活着如此艰辛,若不酣畅痛快,怎对得住自己?
但在当时,我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只是非常痛苦,怎么苦练也无法达到他的最高要求,读再多的书,每日用沐浴熏香,虔诚洗涤尘心,却总也做不到,他要的那种仙人意境。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尝到沉重的挫败感。
那一年中秋,谷主一些江湖好友陆续来聚,其中有些甚至是谷中少年的父母亲人,俱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加上众位谷中少年、谷中任职的各级管事并侍卫、仆役,一两百人济济一堂,筵席围了长长一圈,大家共同赏月吃饼,一起过节。
席间免不了要有助兴节目,武艺好的少年跃跃欲试,纷纷抢着在谷主和亲朋好友面前露脸,连罄央哥哥都不能免俗,下场舞了一段剑。
这等场合,便是不好看,也得违心说上几句恭维话,更何况少年们风姿不凡,个个武艺超群,假以时日,必定又是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少侠。因而场上赞誉声此起彼伏,连平素一张棺材脸的总管大人,都凑趣儿夸了几句。
人人知道,这明里夸的是孩儿们,暗地里,拍的却是谷主的马屁。
谷主冰冷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稍有缓和,突然有人说:“爹爹,我们谷中众位兄弟拳脚了得那是应分的,但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人天赋异能,有幸被谷主大人挑中,跟着习玉笛乐谱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却见谷中与我素日不太对盘的少年陆孝东,正坐在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边,一边说,一边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他一直嫉恨我得谷主亲授技艺,平日里已经为难甚多,可巧昨日又撞见我遭谷主责罚,两只小臂被细藤条抽出密密麻麻的伤痕,抬起手都困难,又怎能吹奏玉笛?
“哦,果真如此?”那少年的父亲,我听闻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陆家庄庄主,此刻带了惊诧的语气,对谷主道:“谷主大人,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聆听仙乐雅音?”
我慌作一团,求救般望向谷主,却听他冷冰冰地道:“客从远方来,自然主随客便,柏舟,你下场吧,可别丢了叠翠谷的脸。”
他的话我向来奉若神明,万般无奈,只得抽出自己的玉笛,上场先拜了谷主一拜,再起身团团一揖,结结巴巴地说:“柏,柏舟献丑了。”
不知怎么回事,场上竟然静默了片刻,无数**辣的目光均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由退了小半步,刚怯生生看向谷主,却被他凌厉目光一扫,立即站直了身子,硬着头皮迎视众人。
过了一会,却听那位陆庄主呵呵大笑道:“叠翠谷果然人杰地灵,这般月宫下凡似的玉人儿,方配谷主亲授笛声,我等今日瞥见,可真三生有幸啊。”
他这么一说,底下附和声此起彼落,甚至有粗豪的嗓门大喊:“就是就是,老子才刚以为错眼见着了小仙人了,谷主□□的妙人啊。”
“这位小公子果非凡人,那曲子尚未得闻,已经令人不醉而醉。”
我窘得双手不知放哪好,悄悄儿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似笑非笑,我心里一跳,却听他竟然语气温和地道:“各位谬赞,柏舟,挑那本《流月》细细吹来便可。”他顿了顿,竟然道:“莫慌,照你平日练那样就行。”
我受宠若惊,急忙点头,横笛贴唇,略定了定心思,方娓娓吹奏。这曲子是入门习曲,我练了不下百遍,早已滚瓜烂熟,便是闭上眼,也能吹得流畅自如。我心知谷主如此吩咐,是不可多得的体恤表现,原以为他不管我双臂受伤,却哪知,他在不经意中已经给我关照体贴。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曲《流月》,也前所未有地诠释得宁静舒畅,温暖细致。
待曲调悠悠而终,我抬头四望,发现众人面上均露出赞叹陶醉的面容。
片刻之后,喝彩声大作,总算不辱使命,我心中欢喜,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竟然是我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柔和。
那一刻,大概是我活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刻。
被崇敬的人认可,哪怕没有言语,只有一个温暖的眼神,都足以让我珍藏心底,暖上很久。
那一刻,我昂首而立,得意地看向陆孝东,是,我是没有他那么好的家世,我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我终其一生都没法像他们一样成为少年英杰,我穷得连一粥一饭,都是靠旁人给予。
但我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我心底,珍藏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温暖记忆。
大抵是乐极生悲,正当我想起要拱手道谢,鞠躬下场时,我抬起手,手臂一阵抽痛,适才被我忽略的疼席卷而来,我痛得整只臂膀均在发抖,竟然在咬牙执笛拱手时,手指一松,那柄谷主亲赠的玉笛,直直掉到地上去!
我慌忙去捞,却抓了个空,正吓得魂飞魄散之时,眼前一花,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稳稳接住玉笛,随后我肩上一重,已经被那人揽入怀中,抬起头,竟然对上谷主若冰雪初融,璀璨若星的眼神,耳边听到他温言说:“不是让你别慌吗?玉笛就是你的剑,它在你在,明白吗?下次再如此冒失,自己去领罚。”
我呆愣地点头,谷主轻轻放开我,递上玉笛,道:“还不好好收着。”
我慌里慌张伸手去接,触到伤痛之处,忍不住哧了一声。
接下来,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谷主竟然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我道:“涂在伤处,过两日便好。”
这一切就如做梦一般,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现下想来,不知为何,却想到一句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树叶吹奏的尖利之声嘎然而止,我才恍惚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吹的,竟然是《流月》。
琪儿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爹爹爹爹,你才刚吹的什么,可真好听。”
我从往事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琪儿满头大汗,扑到我膝盖上嘟着嘴道:“爹爹你都不理琪儿。”
“哪有不理你,”我微微笑了,抱起他坐在我膝盖上,他立即拿胖乎乎的小手抓起另一片叶子递给我道:“琪儿好乖,有给爹爹采外头嫩叶儿,爹爹再吹一个,要好好听的曲儿。”
我抱住他,哄着说:“琪儿吹好不好?爹爹有教过你的,记不记得?”
哪知小孩儿竟然不乐意地扭来扭去,大声皱眉道:“外头的伙计们不信我,说没人能拿叶子吹成调调,琪儿就吹给他们听,他们却笑话我,说我吹的像,像人放屁!”
我蹙眉道:“什么混账话,待爹爹出去教训他们!”
“就是,他们都不知道爹爹的厉害。”琪儿挥着小拳头兴致勃勃地道:“沈伯伯说了,有时候不用跟人废话,直接挥拳头揍人就好。爹爹,咱们去揍他们!”
我怒道:“沈墨山教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乖,下回不许听他那些浑话。”
小琪儿困惑地看我,咬嘴唇问:“什么都不能听吗?”
“那当然,你记住,这世上除了爹爹,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加了一句:“尤其沈墨山那样的。”
“哦。”小琪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怎么又成坏人了?”沈墨山笑呵呵着踏入后院,道:“小黄,我可倒贴了你不少好东西,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还得贴功夫找人照顾你儿子,就我这种急公好义之人现下可不多了啊,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凉凉地回他:“别告诉我你没记账。”
“那是另一回事。”沈墨山毫不在意,转头对琪儿道:“小子,你说说,谁带你出去骑马玩儿,谁送会叫的蝈蝈给你?”
“沈伯伯。”小孩儿非常响亮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好人?”
琪儿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不说是吧,成。”沈墨山伸出手指头点他道:“ 才刚有人送天香楼的点心,你这么不乖,看来是没分了。”
“沈伯伯是好人!”小琪儿毫不犹豫立即倒戈,从我腿上跳下去,冲过去抓住沈墨山的袖子摇道:“琪儿要吃点心,有脆脆的有芝麻的花吗?”
“有。”沈墨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去吧小猴崽子,都在前头给你留着呢。”
小琪儿欢呼着跑出去,沈墨山负手戏谑地看向我。我沉下脸,拂袖道:“骗个黄口小儿,算什么本事。”
“他今儿个生字默得不错,那是鉴赏,若默不出来,就得在前边院子扎半时辰马步,这是罚。”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赏罚分明,我沈家商号的规矩。”
我冷冷一笑:“那不知沈爷来看犯人,是想赏还是罚?”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些日子有按时吃药,出房门晒太阳,脸色看来好了许多,我才刚听你吹调子,也不见阻滞,可见心脉已经逐步恢复,该赏。”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问:“有什么赏?”
“你要什么?”他问。
“我要你放了我。”
“免谈,除了这个。”沈墨山微眯双目。
我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给个全尸就谢天谢地了。”
沈墨山放柔语调,说:“不是要关你,是放你的时候未到。”
我垂头不语,他仿佛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了,要奖赏你,想要什么,先说明白啊,别要贵的。”
“西域异香。”我抬起头,缓缓地说:“不点那个,我夜里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两银子一两的玩意儿,你败家也不是败法吧?”沈墨山急得骂道:“这种东西就骗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外行,其实点了还不如寻常熏香。”
“沈爷,您生意做这么大,难道还用得着买十两银子一两的?”我鄙夷地道:“这种东西,十两中只有一两不到的本钱,其余全是名声,别告诉我您弄不到本钱价的。”
“本钱价不用银子买啊。”沈墨山大叫。
“铁公鸡。”我低声骂了句。
沈墨山不耐烦地挥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诉你,只有一盒,多的没有,你趁早给老子戒了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臭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