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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三十一

    虽然伊藤广季极力散发出“求安慰求陪伴”的气息,但在他与伊藤池比试过后这一日的夜里,宫崎耀司依旧是在他睡去不久后悄然离去。

    伊藤广季孤单地抱着被子,不舍地叹了一口气,略微烦躁地摸索着随身携带的金色小铃铛--那是几年前初见的时候,他悄悄从小狐狸装扮的宫崎耀司身上取下的。他用细软的棉絮绸布裹得好好的,这几年几乎是从不离身。

    想到今日宫崎耀司换上的那袭黑衣,伊藤广季回忆着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的模样,纯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渴盼的光芒--他这么多年期盼的,不过将这个人据为己有,捧在手心上,再不让他有机会离开。为了这个目的,其间的一切艰险阻碍,甚至伤痕苦痛,对于他而言,都甘之如饴。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阵,他翻涌的思绪终于沉淀下来,阖上眼静静睡去了。

    然而在凌晨时分,窗外屋檐下的风铃有节奏地叩响了几下,仿佛身体中某处被触动似的,沉眠中的伊藤广季忽然睁开了眼,翻身而起,眼中完全褪去了睡意,在黑暗中如同清亮的晨星。

    利落地跳下床榻,快步走到窗台之前,他伸手在垂吊而下的龙须海棠之下一探,指尖触到一筒小小的纸卷。抿了抿唇,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将纸卷抽出来展开在眼前,透过窗外朦胧的灯光,他花了好几秒,才辨认出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十八日,凌晨六时,内院东角门侧花园。”

    雪白狭长的纸条末端,印着浅淡的白鹤图纹,带着精致素雅的味道。

    伊藤广季思索了片刻,闪到房间的角落处,点开打火机烧去了纸条,仔细处理了灰烬的痕迹。

    “鹤田平次……”他在暗处皱了皱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作为伊藤池最为信任的幕僚之一,一直在向着他伊藤广季试探投诚的这种状况,实在是不能不让他反复斟酌。

    在他还未有根基、不曾发展自身势力的时候,这一位投机者的出手,无疑给了他不少帮助。

    虽然他不想因为势力的牵绊,被扰乱直通黑龙之位的步伐,但也不得不承认,相对于伊藤家族其余竞争者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他独自的奋斗,总归是太过单薄。

    许多事情,他单独一个人无法做到。

    伊藤广季的手指在窗沿上来回摩挲几次,终于决定先去见一次这位不曾谋面的“鹤田平次”。

    ……

    当时钟指向凌晨五时差一刻钟的时候,闭了眼在床榻上蓄力的伊藤广季像是有感应似的站了起来,披上外衣,悄然走出了房门,向着约定的地点而去。

    在东角门是本家仆役常走的道路,凌晨时分,每日采购新鲜果蔬的佣人已经忙碌起来,附近已然有几分人气。

    但在这依然黢黑的天色下,他们井然有序的动作中,还是透着破晓之前的沉寂,不曾打破本家这座古朴宅院的安眠。

    “少主。”

    当他走进角门一侧的小花园中,乔木阴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

    伊藤广季谨慎地走近,待眼睛适应了此时昏暗的光线,方才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大约这就是他所要会见的鹤田平次了。

    他外表看上去已有三十余岁,长相并不似黑道中人,反而显得斯文儒雅,文质彬彬,一双眼睛竟也不像伊藤广季之前想象的精明锐利,反而透着一股子温驯无害的味道。

    “鹤田。”

    伊藤广季尚在少年时期,声音沉稳中还带着些许的青涩,“你很有本事,据说本家的防卫极为严谨,但还是让你混了进来。”

    鹤田平次的神态带着恭敬:“少主,这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鹤田家世代服侍伊藤家尊贵的大人们,在下仆中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且属下从小就是在本家长大的,自认为对此地的环境还有些了解。”

    “哦?”伊藤广季的声线向上提了提,似是被勾起了兴趣。少年踌躇了片刻,目光在鹤田平次的身上上下逡巡了一阵,才道,“你不错。”

    鹤田平次唇角勾了勾,以诚恳的口吻回应:“得少主一句称赞,不胜荣幸。”

    伊藤广季等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为什么是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如果我听到的消息没错的话,伊藤池似乎很信任你?”他上前一步,对着鹤田平次,近乎逼视,“鹤田,伊藤池可是黑龙的热门人选,你看上去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想要转投到我这边?”

    还没有等鹤田平次回答,伊藤广季并不客气的发问一句接着一句,好似疾风暴雨,“在你看来我比伊藤池强?强在哪里?而且你就这么笃定我需要你这种人的帮助,就这么笃定我会信任你,信任你这个背叛过主人一次的下属?”

    “若属下回答少主,少主比起伊藤池来说更适合黑龙的位置,您信不信?”鹤田平次抬头看着伊藤广季,神情极为认真,“伊藤池心性中带着阴骜,如今看上去固然举止有度,意气风发,但扶持他登上黑龙之位后,属下也不知,他究竟能留得双龙会几年辉煌。”鹤田平次顿了顿,声音也略有些低沉,音色带着磨砂的质感,“属下毕竟也是双龙会中人。伊藤池在属下的心目中的地位,绝对比不上双龙会大计的重要。”

    伊藤广季纯黑色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鹤田平次苦笑了一下,道:“是了,这般冠冕堂皇的话语,您大概是不信的。只是属下自然还有其他的理由--”他抬头直视着伊藤广季的眼睛,道,“家父昔年曾受过您的父亲的恩泽。若没有您的父亲,就没有我鹤田家的今日。不管如今他人对您的父亲如何评论,这段恩情,我鹤田平次是一定要报偿的。”

    伊藤广季皱了皱眉。

    鹤田平次没有停,继续说道:“何况,少主,我也并不是没有私心--您不管是性格、能力还是地位,都适合黑龙的位置,且有了您祖父的看重和宫崎少主的偏爱,您成功几率是极大的,只是此时优势还不明显罢了。这个时候属下投到您的麾下,未尝不是投了雪中送炭的巧。再过两年,少主必然能更进一步,属下恐怕就只有锦上添花的份了。”说着笑了起来,“说到底,属下也想贪图一下这‘从龙之功’哪。”这些话带着吹捧的味道,鹤田平次却说得极为自然,似是倾吐肺腑之言。

    伊藤广季目光闪了闪,沉默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的意味。有些谨慎,却又郑重其事。

    “鹤田,你不错。”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虽然我不能完全信任你,但我不管你有怎样的心思,现在的我的确需要你,需要你的扶持,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严肃了脸色,认真道,“无论如何,我伊藤广季可以承诺,将来成功后必不亏待你。”

    他唇角略勾,脸上的神情带着骄傲与势在必得,“鹤田,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那么--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鹤田平次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神情端肃,极为恭敬地朝着伊藤广季行了个大礼,呼唤道:“少主。”

    虽只有一个称呼,却远比初见时那声呼唤要郑重得多,也更坚定。

    似是感受得到他的决心,伊藤广季的呼吸也不易觉察地急促起来。

    他纯黑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渴望与喜悦,像一头小心试探后终于捕获猎物的小兽。

    ……

    鹤田平次的身影消失在天色未明的庭院中后,伊藤广季感到某个角落依然存在的窥伺感,悄然握了下拳。

    他长出了一口气,似是按捺不住激动,脸上的表情没有崩住,兴奋与欣慰再也掩盖不了,带着沉不住气的少年得意。

    在原地不住地转了几个圈,才终于把兴奋的神情收敛了下来。

    他似是在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实际上却悄然感受着窥视者的影踪。等到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离开,等到迈出那人视线范围时,他早已恢复了面无表情,哪里有方才的神采飞扬?

    穿行在凌晨的本家院落,朦胧的灯火映着墨蓝的天色,他望着天边模糊浅淡的金色云线,忽的摇了摇头。

    --真是好一出大戏。

    鹤田平次此次精心打造了一个儒雅恭顺、有企图心,却又坦荡不市侩的形象--让人看起来是值得利用,甚至能给予某种程度的信任的。

    而他伊藤广季回敬的,是一个谨慎,早熟,行事却又略带青涩,急需旁人支持的形象--像一只小心试探的小兽,有能力,有潜力,却不至于拿捏不住。

    伊藤广季不知道鹤田平次将自己的真实面目瞒下了几成,也不知道自己的伪装鹤田平次信了几分。

    相互欺瞒利用而已。两人只有在心里暗自猜度一番罢了。

    不过是一场似假还真的交锋。谁胜谁负,谁主宰谁的命运,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且待来日。

    ……

    等到天大亮时,伊藤广季已然梳洗得当,又投入一天紧张的训练去了。

    他表现得一如往日般竭尽全力,如同凌晨时分的那场会面从未发生过一般,没有给他留下半点痕迹。

    一场大汗淋漓过后,他照例跑出冲了个澡,满心期盼地去找心爱的狐狸宝宝去了。

    这几日宫崎政一的态度似是软化了些,把前些时日派去阻拦他的人撤掉不少,剩下的人根本挡不住他的脚步。

    走到熟悉的院落,葡萄架子下,今日的宫崎耀司却还未午休,只是悠闲地靠在躺椅上,摆弄着身旁案几上黑白纵横的繁复棋局。

    莹白的棋子拈在指尖,衬得那双修长的手白玉也似,伊藤广季看着他,竟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日移影动,叶落无声,葡萄架下一派宁谧清幽。

    一旁的秋千上,蓝紫色的鹦鹉歪着头,懒洋洋地小憩。

    感到伊藤广季的到来,宫崎耀司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招了招手,道,“广季,过来陪我下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