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兰蒂诺在一片枝叶交缠的空间里醒来。他发现自己正稳稳地躺靠在树上,身边坐着一个清俊优雅的黑发少年。
他口中依然残留着萨尔瓦鲜血的咸腥味,却多出了一股淡淡的水果味道的甜香。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僵硬的状态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终于醒了?”黑发少年见他睁开眼,微微笑了笑,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道,“我叫宫崎耀司,来自日本双龙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一起度过吧。”
瑟兰蒂诺没有挣扎,乖乖地把宫崎耀司送过来的药丸含住,咽了下去。他知道这个人既然救了自己,就不会再费周折做什么手脚。
何况,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黑发少年值得自己信任。
对于永远在尘泥和黑暗中卑微生存、处心积虑算计人心的瑟兰蒂诺来说,这样的感觉是他往日绝对不敢想象的。尤其,这份信任还出现在充满阴谋和背叛的遗忘岛上。
他撑起自己的身体,将手臂缠上少年纤细柔韧的腰,把自己的脸亲昵地靠在他的身侧,就像一条乖顺地缠绕着主人的小蛇。
这个名叫宫崎耀司的少年身上的气息很干净,让人感到极为舒服――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纯白天真,而是一种恬淡纯粹的干净。即使从重重黑暗中跋涉而过,他的身上似乎也带着不可湮没的光华,就像暗夜中永远明亮的星辰。
不可否认,这样的人对于像他这样生于黑暗中的生物,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第一眼见到这个名叫宫崎耀司的黑发少年之时,瑟兰蒂诺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堕天使路西法。这个骄傲的炽天使曾是拂晓的明星,即使堕落地狱深渊,也依然保留着六翼的光辉形象。他不是纯粹圣洁的光明,也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征服了光明、凌驾于暗夜之上的强者,地狱至高无上的君王。
这个少年或许还不够成熟,但敏感的瑟兰蒂诺却仿佛能从那双深邃的黑眸中,望见那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
宫崎耀司放松了身体,任他张开双手搂着自己。两人安静地窝在宫崎耀司在繁茂枝叶中打理出来的角落,仿佛连呼吸声都细微可闻。
时间已至深夜。瑟兰蒂诺仰头,透过枝叶交错的上方凝望着辽阔的星空。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安宁的时刻。
他转过头久久凝视着宫崎耀司秀逸的侧脸,目光沉静专注,深紫色的眼眸仿佛被一层轻雾笼罩着。他红唇微启,似乎要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宫崎耀司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轻松写意:“瑟兰蒂诺,你不必太紧张,周围已经被我用消声仪布置过,不会有响动传出去引来敌人。所以现在即使你想在这里大声唱首歌也是可以的。”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块铭牌,递给瑟兰蒂诺,“这是我从萨尔瓦身上取来的,是你应得的。”
“呵,你好心救了我,就不怕我会成为那条反咬一口的蛇吗?”瑟兰蒂诺不客气地将那些铭牌收下,随即轻轻在宫崎耀司的身上磨蹭了几下,紫眸眯成一条线,慵懒中带着蛇一般的婉转魅惑。
“你是蛇,可我不会是傻乎乎的农夫。”宫崎耀司轻笑道。
“是,你的确不是农夫――”瑟兰蒂诺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欣悦,眉眼弯弯,道,“你是高贵的、睿智的、无所不能的路西法陛下。”
宫崎耀司听到瑟兰蒂诺对自己的称呼,并没有太惊讶,只是一挑眉,道,“若我能被称作路西法,那么你必是魅惑人心的塞缪尔。”
塞缪尔是带着诱惑的蛇形天使。他边走边散布着死亡,被称为“死之天使”、“有毒的光辉使者”。由于引诱亚当食用被神诅咒的葡萄树,他被神放逐,最终堕落入地狱成魔。
瑟兰蒂诺点头赞同道:“也对,路西法和塞缪尔,这两个都是堕落深渊的人物,大约我们天生就该在遗忘岛这个地狱里相伴同行吧。”他唇角微勾,为宫崎耀司的结论感到分外愉悦。
“何况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瑟兰蒂诺懒洋洋地把头靠在宫崎耀司的肩膀上,轻轻打了个哈欠,语气中带着不经意的戏谑,紫眸中却闪烁着再认真不过的光芒,“耀司,我从第一眼开始就很喜欢你,也许真是天生注定。”
说出这些话,他不曾犹豫,不曾忸怩,也不曾用蛇一般纠结曲折的心思盘算过。
他如是想,也就如是说了。
甚至,对这个少年,他不仅仅是“喜欢”。
那双晶莹的紫眸暗淡了一瞬――然而,他能说出口的词也只有“喜欢”。至于“爱”……眼前的少年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值得最完美的爱情。即使内心骄傲如他,也给不起。
在卑微低贱的泥淖中挣扎了半生的瑟兰蒂诺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少年主动对他付出的信任,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他不敢再要求更多。
何况,瑟兰蒂诺知道,这个耀眼的少年应当从来不会缺少爱慕者。和生来就被生父打压入污秽尘泥里的自己不同,宫崎耀司一定是被人温柔守护着的。
“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瑟兰蒂诺回味着嘴里的甘甜,玩味道,“就说为你配药的人吧,连解毒的药丸都记得做成水果糖的味道,真是细心体贴,他一定是把你好好放在心里了。”
宫崎耀司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他想到北岛苍流淌一夜的钢琴曲,和他在落雪院落中安静的等待;他想到织田靖彦面对自己时总是偷偷发红的耳根,为了亲自给自己买一件可心的礼物跑遍整个东京时的风尘仆仆;他想到川端凌志苦药后甜蜜的糖果,和他在院落中专门为自己搭起的葡萄架子……
当时川端凌志听到自己远赴西西里遗忘岛参加试炼的决定时,神情冷淡,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之后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自己出发的前日,他才一脸憔悴地走出来,怀中捧着各式各样的药品。有杀人不见血的剧毒,也有解毒驱蛇的药丸;有他的多年珍藏,也有他近日特地调配而成的新药物。
宫崎耀司临上飞机之前,川端凌志拖着疲惫万分的身体去送他。这个平日总是温柔守护的男人俯身在他的耳边,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调缓缓地道:“少爷,你给我记住――若你回不来的话,我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他的声音嘶哑且颤抖,却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决绝。
宫崎耀司忘不了他那双遍布着血丝、冰冷狠绝中带着隐隐哀求的眼睛。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永远留在了遗忘岛,与世无争的北岛苍和一向淡漠的织田靖彦恐怕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而眼前的川端凌志则会丧失最后的理智,毫不犹豫地选择毁天灭地。
他也知道,这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全心全意地对自己付出着。他们眼中深藏的情愫随着时光日渐深沉,让他如何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对自己的好,只是因为亲情或者友情呢?
只是,他的一颗心早已失落在伊藤忍的身上,注定不能回应这些人的深情。或许他们都明白自己的这份爱不会有结局,因此这么多年来,也都只是默默地守护着,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压在心里。
想到这,宫崎耀司不由得苦笑道:“是啊,有很多……都是一群傻瓜。”
瑟兰蒂诺斜睨了他一眼,叹道:“耀司,你也是个傻瓜。”
宫崎耀司怔了一下。他透过繁茂枝叶,望着洒满星辰的深邃夜空,幽幽道:“我也是傻瓜么?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对伊藤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温柔付出,又何尝不是如此痴傻。
“喏,我看得出,你心里面已经有人了。”瑟兰蒂诺的指尖在宫崎耀司的胸口缓缓地画了一个圈,在他的心脏位置轻轻按压着。他叹了口气,道,“而且,我还看得出,他是个混蛋。”
往日要是有人对伊藤忍出言不逊,宫崎耀司必定不会放过他。但现在他听了瑟兰蒂诺的评价,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偏了偏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而后竟点头承认道:“不错,忍的缺点比优点要多得多――冷酷,倨傲,任性,暴躁……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可你还是爱这个混蛋。”瑟兰蒂诺摇头叹道。
“爱与不爱和他是不是混蛋没有关系。”宫崎耀司微微耸了耸肩,神情淡然,眼中却浮现了一丝回忆与感伤,“若是可以放得下,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呵……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厌恶我。真是命运弄人。”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喃喃自语,“罢了。他想要自由,我会送他远行;他不想担的责任,我会替他扛;他惹的祸,我会帮他收拾;他有危险,我会给他挡。虽然他总是一心要离开,但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回来。我只是想着,终有一天,他大概能想起有我在身后,回头看上一眼吧。”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恰似淡淡的叹息,几不可闻。
瑟兰蒂诺不由得抬起一只手,轻柔地遮住他那双藏着感伤的清澈黑眸。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少年这般带着失落忧伤的眼神。
感到少年长长的睫毛像羽毛一般在他的手心里扫过,瑟兰蒂诺的心也不由得微动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少年的心口处,感受着那匀缓平和的跳动,用严肃万分的语气道:“耀司,要是坚持这段感情,你会走得很辛苦坎坷,未来会被伤得很深,直到最后也难以得到幸福的结局。”他的语调不像劝诫,反而像是陈述。
听了这话,宫崎耀司反倒笑了,瑟兰蒂诺觉得自己手心下那柔软的睫羽再次轻颤了两下,痒痒的。
“瑟兰蒂诺,你的口吻就像个预言家。”
听了他的话,瑟兰蒂诺缓缓地把自己的双手收了回来,把身子靠在树枝上仰躺着,望着墨色幕布一般沉静的星空,晶莹的紫色眼珠中暗光沉凝,道:“你说对了,我的身上本来就有预言的血统。我的母亲是古罗马帝国大祭司的后裔,这双少见的深紫色的眼睛就是我们这一族标志。若非如此,戴塞弗·帕佩――我那个猪狗不如的父亲又怎么会对我的母亲那么执着,甚至想尽办法将她终身囚禁?”
这是帕佩家族乃至意大利古老贵族间的秘辛――
瑟兰蒂诺的母亲明面上似乎只是出身没落贵族家庭,实际上却属于暗祭司一族,是古罗马帝国皇室秘密供养的地位尊崇的大祭司的后裔。在上层贵族几乎不为人知的神秘传说中,暗祭司这一族的紫色的眼眸代表了神赐的力量,能够掌管预言与灵魂,和古希腊雅典掌管希望与情感的光祭司一族是相互照应的。
在世界各地还有很多其他的通灵者,如东方的巫术师,埃及的神谕祭司,以及犹太人的天赋先知。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常人所没有的神奇力量。
“我的母亲身上的预言血统相当纯正,她有很多时候甚至能够看透未来。”瑟兰蒂诺慢慢地叙述着,语音中似乎含着冷笑的意味,“让她为帕佩家族预言?戴塞弗他倒想得美。上天从来都公平得很,人想获得什么,必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对于拥有预言血统的祭司而来,要做出预言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沉重,包括五官感觉、运势甚至生命力,都会慢慢减弱流失。暗祭司一族祖先通过预言得来的神奇荣耀只能换得后人的代代苦难。若非如此,拥有如此逆天能力、显赫一时的暗祭司一族怎会沦落到今天这般不堪的地步?”
“在我的母亲看来,这种能力能像是神的诅咒,而不是恩赐。她的能力遭到了很多人的觊觎,连我的出生也不过是戴塞弗那个野心家设计的,不过是为了多一份辖制她的筹码。
“我和母亲很像,身上的预言血统也极为纯正,小时候对未来发生的事异常敏感。当时戴塞弗还是很看重我的,恐怕他打着压榨完我的母亲再利用我的如意算盘吧。但是在我四岁的时候,这种预言的能力被母亲以生命为代价,用血咒封印起来了。从那以后,关于未来,我只能隐约地看见一团迷雾,身上能证明暗祭司的预言血统的也只剩下这双紫色的眼睛。
“看到自己的处心积虑最终得到这种结果,野心勃勃的戴塞弗自然是恼羞成怒。母亲死了,我对他又一直抗拒警惕,封印自然无从解开。他也只能将我这个‘没用的废物’丢给他那个同样猪狗不如的儿子泄愤。”
瑟兰蒂诺说最后一段话的时候神情极为平静。他艳丽的脸庞褪去了平时的华丽魅惑,带着一种如同看透世事的旁观者般的通彻沉静。
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在过去的将近二十年中,他是怎样在最污浊黑暗的尘泥里挣扎滚爬的。而得到瑟兰蒂诺这个美艳的天生尤物后,萨尔瓦不仅找人将他的身体进行了悉心调.教,然后亲身上阵对他百般凌.辱,还会将他当作礼物招待笼络“贵客”。他辗转在无数权贵的身下,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丑陋、不加掩饰的阴谋与人性.**。
纵然如此,瑟兰蒂诺的内心仍然保持着一份不可磨灭的骄傲。萨尔瓦对他的身体爱不释手,甚至连接受教练教导、进行家族训练的时候也时时将他这个最心爱的宠物带在身边。天资聪敏、坚韧隐忍的瑟兰蒂诺像一条藏起毒牙的蛇,披着柔顺的外衣潜伏在萨尔瓦的身旁,逐渐打消了他的警惕。甚至连这次尤为危险、极其重要的遗忘岛试炼,萨尔瓦也不忘疏通关系,为瑟兰蒂诺要来了一张金边邀请柬,让他随自己一道前往。
只是萨尔瓦做梦也不会想到,从族长戴塞弗死因不明的意外身亡,到之后帕佩家族的族长争夺战步步升级、整个家族硝烟遍地,都是他身边“乖巧柔顺”的瑟兰蒂诺在暗中一手布局谋划而成的。最终,帕佩家族的几位继承人在瑟兰蒂诺的算计下做出进入遗忘岛的决定,自动地走入了这片为他们准备好的墓地。
或许是多年的仇怨终于在今日终结,或许是终于遇见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的伙伴,瑟兰蒂诺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分外的平静。
他忽然不想继续再说什么,只是想细细品味这一刻难得的安宁。于是他把少年柔软的身躯抱在怀中,轻轻蹭了蹭,用撒娇的声音道:“耀司,我困了。”
“困了?是太累了吧。”宫崎耀司的手轻柔地拂过他波浪般的粟色长发,像是温柔的抚慰。他低声道,“那么,今夜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晚安,瑟兰蒂诺。祝你睡个好觉。”
夜阑静寂,天幕低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不时轻轻响起。
宫崎耀司静静躺在枝叶围绕的空间里,瑟兰蒂诺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在他干净温和的气息中安心地闭上了眼。两人相拥而眠。不久,他们的呼吸都逐渐变得绵长均匀。
星光如水,透过细小的叶缝,洒在瑟兰蒂诺舒展开的眉目上。他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张绝艳的面孔纯净无邪,宛如新生的婴儿。
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