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七

    一处安静偏僻的庭院中,一个高挑少年立在冰凉的阶梯上,凝目远眺。

    落雪满地,只有院中的玻璃温室中,盛开着一片蓝色的鸢尾,精致优雅如五月的梦境。

    天地静寂,唯有雪花不断地飘落到他的头上、肩上,不久就积上了薄薄的一层。

    一个中年管家从屋内探出头来,不屑地道:“你还在等什么?耀司少爷才不会过来了呢!我早听到本家那边传来消息,说正宗的黑龙继承人已经被老爷接回去了。你这个野种本来就不得老爷喜欢,如今就更没指望了!”

    他的脸上尽是鄙夷,见少年没有反应,继续嘲讽道:“哈,我看耀司少爷如今一定正和伊藤家的新少爷在一起联络感情呢,哪会有时间理你?!你就一直等吧,在雪地里冻死算了。”

    少年闻言,蓝灰色的眼睛黯了黯。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一个清越却又暗含严厉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中年管家被吓得头一缩,恭敬畏惧道:“耀司少爷――”

    宫崎耀司快步走了进来,白色的斗篷带着落下的雪花,就像一阵风。

    “苍,天气太冷了,以后不要在外面等我,当心冻着了。”他抬头看向少年被风吹得微微苍白的脸,踮起脚尖,伸手拍去他双肩上的积雪,“你如果病了还得连累我去想凌志讨药――谁都知道他一向最宝贝自己的药品收藏的,我可不想被他教训一顿。”

    少年――北岛苍纵容地看着他的动作,线条俊秀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我只是想早点见到耀司呐。”

    宫崎耀司拉起他冰冷的手,走进温暖的屋内。路过战战兢兢的中年管家时,他低声警告道:“再让我听到你对苍出言不逊,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那冷冷的一瞥让管家猛地一个激灵,出了一身的冷汗。

    室内的温暖让身体略微有些僵硬的北岛苍缓了过来。他脱掉被融雪打湿的外套,露出里面穿的一件烟灰色针织毛衣。英伦风格的毛衣包裹着他修长的身材,衬着他那一双犹如弥漫着淡淡烟霭的灰蓝色眼睛,愈发显出一种流动音符般的优雅。

    他们一起来到了二楼的房间。房内摆放着一座漂亮的斯坦威大三角钢琴。一旁的青瓷花瓶中插着几朵蓝色的鸢尾,空气中弥漫着清淡雅致的芬芳。

    “苍,今天你准备弹什么曲子?”宫崎耀司直扑墙边那个舒适的大沙发,寻了个软软的抱枕,语音轻快地问。

    北岛苍笑着看了他一眼,坐到了钢琴前,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巧地跃动着,明净流畅的音乐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

    是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童年的回忆》。

    轻快的旋律如清溪流水,在房内跃动回旋。

    蓝色鸢尾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花瓣,有晶莹露水悄然滴落。

    北岛苍垂下长长的眼睫,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一般,指尖却有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等到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宫崎耀司靠在沙发上,看着北岛苍眼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迷茫,道:“苍,你是在担心么?”

    北岛苍像是忽然被惊醒了一般,转过头来看向他:“耀司?”

    他随即苦笑了一下,道:“还是瞒不过你呢。”他起身走到宫崎耀司的身前,伏到沙发上,轻轻环住宫崎耀司的身子,哑声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宫崎耀司歪了歪头,眼中现出思索的神色来,“如果要描述忍的话,他是一个既凌厉孤傲,却又脆弱寂寞的一个人罢。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一匹独行的狼。不过要是故意撩拨他一下啊,还是会炸毛的呢。”他弯弯嘴角,眉眼间无意识地浮现出难言的温柔。

    “唔,是么……”北岛苍把下巴搭上宫崎耀司的肩膀,额头抵在柔软的沙发间。他感到宫崎耀司呼出的气息轻轻扫在自己的颈项间,温热的,痒痒的。

    “苍,你不需要担心。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不会被别人取代。”宫崎耀司的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

    “耀司……”北岛苍微微张开双唇,无声地回应着,眉宇间是挥散不去的忧伤。

    ――只是,耀司,我真的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你。

    ――何况,我守候的,我奢望的,从来都不是亲情哪……

    ……

    北岛苍和伊藤忍一样,也是伊藤龙之介的私生子之一。

    他是伊藤龙之介的长子。

    十五年前,年轻的伊藤龙之介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钢琴师北岛津雨一夜风流,有了北岛苍。

    北岛津雨在生下他的时候,不幸发生了大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当时还没有结婚的伊藤龙之介听说了这个消息,对她的死亡无动于衷,但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倒是有点感兴趣,于是派人接回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由于伊藤龙之介迟早要和门当户对的对象联姻,并不适合把一个私生子养在本家,加之伊藤家有一条家规――非婚生的子嗣必须要到五岁后才能酌情接入家族,因此伊藤龙之介只是吩咐手下找了一个管家和几个保姆,在郊区的一个宅院养育还是婴儿的北岛苍。平日里只有偶然想起,才会问上一两句情况,更别说探望了。

    后来,伊藤龙之介的私生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他对北岛苍的兴趣逐渐减淡;加上随着时间流逝,北岛苍清淡无争的性格一天天显露,伊藤龙之介对这个性格不大符合他期望的儿子更是冷淡漠视起来。

    虽然他仍然为北岛苍请来优秀的老师教导各类技能,但对于这个和他自己高傲霸道、雷厉风行的个性截然不同的儿子,他并不寄予什么希望,甚至是有些厌烦的。因而那个很是势利眼的管家对自己名义上的小主人北岛苍很是鄙薄,时不时地会在他的耳边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

    其实北岛苍天赋绝高,过目不忘,任何事情一点就通。甚至在外语、金融、计算机等多个领域,他都算得上表现不凡。或许是受母亲生前职业的影响,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更是惊才绝艳。

    若非生长在黑道,他必是一代钢琴音乐大家。

    因为没有争胜之心,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诗人与艺术家的气质,淡薄悠长。

    由于北岛津雨有部分法国混血统,北岛苍的眼睛是一种像薄暮天空般的灰蓝色,神色流转时有一种蓝色鸢尾凋谢时的清寂。

    便是他笑起来的样子,也仿如塞纳河上的明澈月光,有一种脉脉流淌的恬淡平和。

    比起黑道首领的私生子,他更像是中世纪的古堡里风度翩然、韵味十足的古典贵公子。

    只是这种天生云淡风轻的性格,在崇尚铁与血的伊藤家显得格格不入。

    用伊藤龙之介的话来说:“优雅不能当饭吃!我的儿子应当是在黑道上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难道双龙会要让一个写诗的或者弹琴的当老大么?!弹钢琴能把对头弹死?笑话!”

    因此,这个儿子的天资聪颖反而让他恨铁不成钢,进而心生厌烦,一直将北岛苍丢在那个偏僻的庭院不管不顾,甚至于连“伊藤”这个姓氏也吝于给予。

    北岛苍也正是在父亲的厌烦与管家的挖苦下,一天天长大。

    ……

    宫崎耀司很早以前就知道伊藤龙之介有个叫做北岛苍的长子。

    宫崎耀司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相伴一生的黑龙,一定会是伊藤世伯的儿子。

    但绝不是北岛苍。

    宫崎优在和宫崎耀司说起他时,评价道:此人聪慧绝伦,却天性与世无争。若是被推上主位,必是中国古代南唐后主李煜一样的人物――才华横溢,世事洞明,却又随波逐流,命比纸薄。

    三岁时的宫崎耀司因为好奇,偷偷跑去观察这个传说中“被伊藤世伯厌弃的废物长子”。

    他踮起脚尖,趴在窗户上,透过薄薄的玻璃观察那个九岁的孩子。

    北岛苍正在接受枪械的专门教导。

    他跪坐在地上,微微倾下身,身体弯成一个漂亮流畅的弧线。他修长的手指利落地拆卸着枪械,动作轻灵精准,只是眉目间透出隐隐的厌倦。

    枪械教练还在他的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却瞥向花瓶里蓝色的鸢尾,闪过憧憬的微光。

    宫崎耀司顿时有些明白母亲对他评价的含义了。

    他的灵魂太过精致透明,就像清雅的蓝色鸢尾,经不起黑道的风雨摧折。

    忽然,北岛苍从窗口发现了宫崎耀司的身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小小个头的宫崎耀司轻易地撬开窗上的锁扣,翻过窗台跃进屋内,灵巧得像一只白色的小猫。

    枪械教练毕竟是黑道出身,即使面对一个小小的三岁幼童也没放松警惕,掏出□□指着他的头部。

    “你就是你就是伊藤世伯的儿子么?”宫崎耀司如同没有看到对准自己的黑洞洞枪口,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扬起笑容温暖的粉嫩小脸,对着北岛苍伸出手道,“你好啊!我叫宫崎耀司,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北岛苍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日光煦暖,从窗台融融地照进来,在宫崎耀司的身上染上一片浅金。

    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没有他常见的鄙夷或漠然,反而充满亲近和善意。

    他愣愣地看了宫崎耀司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快步上前把这个糯米团子一样的粉嫩小孩抱到怀中,道:“你好,我叫北岛苍,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

    或许宫崎耀司的来访是一个契机,北岛苍感觉自己的生活改善了很多,管家冷言冷语的次数明显少了,也不太敢再克扣自己日常的用度。

    他甚至被允许专门抽出一段时间,练习自己最爱的钢琴。

    那架顶尖的斯坦威大三角钢琴是宫崎耀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当宫崎耀司领着他来到二楼的房间、推开那扇门时,那架华丽得犹如一场幻梦的大三角钢琴让他几欲落泪。

    那时宫崎耀司趴在墙角软软的大沙发上,听着他激动地一遍又一遍在琴键上徜徉,轻灵旋律如微风般自由,如流水般明澈,如阳光般欣悦,乐声肆意飘荡流转,似乎永无止歇。

    ……

    从三岁初见起至今,宫崎耀司每个月都会抽出时间到这边来探望北岛苍。

    虽然北岛苍不适合黑道,更不适合继承黑龙的位置,但这并不妨碍宫崎耀司欣赏这个从灵魂里透出干净优雅的男孩。

    北岛苍陪伴他走过了五年岁月。在这五年中,宫崎耀司的身形逐渐拔高,而北岛苍也从稚弱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

    前三年,没有经过伤痛洗礼的宫崎耀司尚带着一些天真。他会笑着和北岛苍谈天说地,偶尔还会出现神采飞扬的样子,眉目间带着无邪的快乐。直到六岁那一年,他猝不及防地遭遇丧母的惨痛,被拉入悲伤与仇恨的深渊,从那之后,宫崎耀司像是陡然长大,褪去了身上的所有稚嫩,如在烈火中涅的凤凰。

    北岛苍仍记得,在母亲去世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宫崎耀司忽然来找他,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伤痛和愤怒。

    北岛苍紧紧地抱住他仍在颤抖的身体,仿佛这样就可以分担他身上的痛苦。

    那一个晚上,北岛苍为他弹了一夜的琴。

    到黎明时分,他看到宫崎耀司缩在沙发里,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他纤细的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脸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泪痕。

    那是北岛苍第一次见到宫崎耀司的泪水,也是最后一次。

    ……

    长久的相处,让北岛苍和宫崎耀司之间有了一种类似亲人的牵绊。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倾听彼此的声音。

    六岁后的宫崎耀司极喜欢听北岛苍弹琴。从那流水般的旋律中,他似乎能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

    北岛苍打从心里明白,宫崎耀司对他的亲近与关怀是不会被人替代的。他们之间的点滴温暖,都被两人珍藏于心。

    只是,北岛苍也知道,宫崎耀司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人。虽然那个人不知姓名,不知容貌,不知年纪,甚至不知身在何方,但他无疑会占据宫崎耀司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

    正如同双龙会每一届的黑龙和白龙互为彼此的半身一样,那个人,将会是白龙继承人宫崎耀司一生的伙伴。

    因为这一点,北岛苍曾经彷徨不安,他甚至一度疯狂地逼着自己发奋努力,试图取悦伊藤龙之介,以换取回归双龙会本家、甚至成为黑龙继承人的资格,从而能够长伴宫崎耀司的身边。

    但宫崎耀司阻止了他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

    他说:“苍,这样的你并不快乐。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他看得太明白,北岛苍之于钢琴,正如蓝色鸢尾之于泥土,有一种血脉相连的依恋。不管北岛苍在其他的方面是多么的优秀,只有在音乐中流连的他,脸上才会焕发出不一样的醉人风采。

    宫崎耀司绝不愿意让北岛苍为了自己而失却属于他的幸福。

    所以,北岛苍终究只是在这个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的荒僻庭院里,陪着他的钢琴与蓝色鸢尾一起,默默守候。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绝望的心情,听到宫崎耀司命中注定的那人终于出现的消息。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开始察觉自己别样的情愫。

    如同蓝色鸢尾的爱情花语――暗中仰慕,以及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

    或许从那个日光煦暖的初夏午后开始,他就已经沉沦,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