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务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呆坐到天亮的。
被人押回那个已被重新打理过的和室之时,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跪趴在榻上。
窗外的天空逐渐由黑暗变得明朗湛蓝,他却感到这个冬夜如此漫长,久久地在自己的生命中笼罩不去。彻骨的冰寒与令人窒息的黑暗浸透了他的骨髓。
父亲的冷血强掳、母亲的悲惨死亡、“天使”的残酷身份,每一桩每一件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他失去了所有的光明,终于一无所有。
他心中愤恨伤痛到了极致,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寒冰层层包裹起来,唯有如此才能抵御住那无边无际的痛楚。
他恨伊藤龙之介与宫崎政一,恨他们的霸道蛮横、冷血无情。
他更恨的是愚弄他的宫崎耀司。这个曾经带给他温暖的男孩只不过是一个骗子,让他的期盼、眷恋与关切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有一瞬间是真的想将这个人一把掐死。或许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地继续做着美梦,期待着与他心中最依恋的“天使”的重逢。
此刻他甚至巴不得燃起一场大火,将这些冷血的恶魔、肮脏的人世包括他自己一道焚烧个干干净净。
……
天色大亮之时,和室的门被轻轻拉开,宫崎耀司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饭走了进来。
他柔声道:“忍,吃点东西吧,你已经饿了很久了。”说着跪坐在名务忍身前,将盘子放上案几,将牛奶、煎蛋、肉末菜粥和糯米团子等丰盛的食物摆到了他的面前。
名务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他的身上还带着被便当店店员踢打造成的伤,经过一夜的折腾,早已又痛又累、又渴又饿。只是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不允许他向自己痛恨的人低头。
宫崎耀司担忧地看向他破皮的嘴角和青紫的额头,小心地探出手想去碰触他的伤口,被名务忍“啪”地一声狠狠地打下来,白皙的手背红了一片。
宫崎耀司低声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脚步,对着一旁的家仆吩咐道:“每过半个小时给忍少爷送一次饭,务必要热着的。”然后回头,扬起了声音道,“如果过了下午他再赌气不吃,就找两个人给他灌下去,反正他那时一定饿得没有力气反抗了。”
话音刚落,一个杯子就被名务忍用力砸到了他的脚边,热牛奶泼了一地。
看着名务忍恨恨地瞪着他,宫崎耀司也不在意,给了他一个淡定的微笑之后,潇洒转身离去。
……
每过半个小时就有家仆换上热腾腾的美味饭食。名务忍原本只是冷眼看着他们来去,却忽然想到宫崎耀司那一句“饿得没有力气反抗”,于是逼着自己塞下了一些补充体力的食物,以便养精蓄锐,和他抗争到底。
但这一日直到太阳落山,宫崎耀司也没有再出现。
午夜时分,疲倦万分的名务忍终于支撑不住,靠在榻上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近中午的时候,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小心地帮他披上外衣,立时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那人竟是一日未见的宫崎耀司。
他的身上带着隐约的寒气,面色苍白憔悴,唇色有些泛紫。见名务忍醒来之后警戒地瞪着自己,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一笑,温声道:“忍,你睡得好么?”
名务忍将他当作空气,也不去答理。
他稍微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道:“随我去一个地方吧。”见名务忍依然没有反应,又道,“你总该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的。”
名务忍浑身一颤,终于哑声道:“她在哪里?”
宫崎耀司转身向外走去:“随我来吧。”
……
庄严肃穆的殡仪馆。
洁白的百合摆满房间,柔弱秀美的名务香织静静地躺在正中,面色红润,宛然若生。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精致寿衣,眉目被化妆师仔细描画过,透出少妇的温婉甜美。
即使是名务忍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所见过的母亲最美丽安宁的样子。
没有卑躬屈膝的荏弱,没有撕心裂肺的咳血,也没有饥寒交迫的困窘,她安然沉睡,恍如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中。满屋洁白娇美的百合肆意绽放,将这片天地映衬得犹如童话世界。
安宁得仿佛连死亡都是一种幸福。
名务忍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抚摸母亲红润的脸颊,却在快要触到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止住,不愿意惊扰了母亲的安眠。
宫崎耀司始终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母子二人最后的时光。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忍,我们走罢。”
他撇开视线,盯着一朵盛放的百合,没有去看名务忍溢满泪水的双眼。
“再怎么舍不得,也终究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他的话语中带着隐约的疲惫,平静得犹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泊,“生命在这一刻结束,又在彼岸重新开端。不过是一场轮回,我们总要学着放下。”
他取下眼前的那支百合,轻轻插到名务香织的发间。犹豫了片刻,还是用手环过名务忍的双肩,似乎想给他一些安慰。或许是环境太过安宁,心情太过复杂,名务忍难得地敛起了浑身的刺,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宫崎耀司的怀抱算不上温暖,气息却如同雪山下的流泉,清澈纯洁,静无尘埃,让名务忍汹涌的哀痛渐渐平缓下来。
过了一会儿,宫崎耀司主动才放开了他。名务忍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脸,半晌没有发出声音,仿佛祈望时间的停驻。
少妇沉睡的脸庞恬静美好,如同沉浸在当初那段甜蜜温馨、肆意绽放的岁月中。
她躺在透明水晶棺中,被送入殡仪馆深处。里间烈火熊熊,燃尽她在人世间寄居的躯体。她的生命如同枝头的落花,枯萎在盛放后的那一刻,最终化作了尘埃。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尚有些温热的白玉骨灰盒被捧了出来。名务忍小心地将它抱在怀里,脸颊轻轻地贴在盒面上,仿佛还在体味着母亲怀抱的余温。他努力地眨了眨还有些泛红的眼睛,使得将再次落下的泪水倒流回去。
任名务忍再如何桀骜凶悍,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地闪过眼前,那柔弱却带着真诚的关切的脸庞,让他怀念中带着永别的绝望。虽然一直以来,是早熟的名务忍在照顾病弱的母亲,但母亲的温柔又何尝不是年幼的他的支柱?贫寒、苦难与伤痛占据了他短短人生的大半部分,而母亲的意外死亡,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天空的倾塌。他怨到了极点,恨到了极点,却又无能为力。于是那个寒夜的鲜血,成为他永难磨灭的心劫。
感到了宫崎耀司的再次靠近,他因为悲伤而有些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牢牢地抱住母亲的骨灰盒,如同保卫地盘的小兽。恨意涌上,他带着泪痕的眼睛犀利如刀,语气再度愤恨起来:“妈妈都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你还想做些什么?”
宫崎耀司没有过多在意他的排斥,只是淡淡道:“我们待会儿去看看你母亲的遗物罢,你也可以多看看她从前的时光。若是她还在,一定也希望你更多地记住她幸福的样子。”
……
宫崎耀司带着名务忍回到了本家。
那个漆黑的夜里,忙着逃离的名务忍没有来得及观察这片传统日式的建筑群。此时当他随着宫崎耀司的脚步,走过雕刻着双龙的九曲回廊时,也不得不为这些亭台楼阁的精美古朴暗自惊叹。
屋舍错落,流檐如飞。花木扶疏,风铃低垂。本家的建筑群浅眠在皑皑冬雪中,庭院轻扫,透出一股清宁雅致。
他们穿过一片冰封的湖泊。凝结的湖面光洁明亮,像是一面镜子;湖边的山石重重叠叠,悬挂着道道冰凌,如飞瀑流泉。
本家的后山则是一片疏密有致的樱花林。宫崎耀司将名务忍领进林中一个朴实的小木屋中。他点亮屋中的灯火,从侧面的柜中拿出一个不大的木箱。
名务忍将母亲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看到宫崎耀司拿出的东西时,他不由得怔了怔。
那是一本影集,与一本泛黄的日记。
宫崎耀司轻轻翻开影集了扉页。有些褪色的照片上,穿着精致公主裙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眉目依稀可以看得出长大后的秀丽柔婉。
宫崎耀司清澈的嗓音响起,如泉水的流淌低徊:“这就是你母亲童年的模样。”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父母中间,笑容天真明媚,纯洁无忧。
“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美满的家庭。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极为疼爱她。
“她喜欢画画,喜欢唱歌,也像大多数小女孩一样喜欢洋娃娃。
她喜欢在夏天夜里数星星,喜欢吃新鲜的草莓,也爱听童话故事,尤其喜欢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
影集轻轻翻页,在那些泛黄的定格的时光中,那个美丽的小女孩时而拿着画笔四处涂抹色彩,时而上着淡妆在舞台上歌舞,时而抱着洋娃娃在母亲怀里撒娇……
“你的母亲,有一个幸福安宁的童年。”
翻过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十二三岁的少女换上了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眉目秀美,在淡色樱花树下盈盈浅笑。
“国中那一年,你的外公外婆在一次意外中,双双身亡,只留下你未成年的母亲。远房亲戚收养了她,却也侵吞了她家的财产。当时她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十四岁的时候,她无奈从学校退了学,到酒店中打工挣钱。”
照片中名务香织穿着酒店的制服,拥在一群年轻的女服务员中,脸上依然带着笑,却少了那种明媚的天真,添了几分淡淡的哀愁。
“直到有一天,她被酒店的流氓客人欺负时,遇见了你的父亲。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那个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了骚乱的冷峻男人。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柔弱女子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名务香织秀美的脸庞褪去了少女的稚嫩,爱情的滋润让她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你的母亲一直是个笃信爱情的女子。她在酒店工作的时候,会忙里偷闲到街边的小书摊借一些小说。她最爱的是灰姑娘与王子们的故事,她为他们波澜重重的爱情旅程落泪,为他们历尽苦难终于修得正果的幸福结局而欣慰。她在那时一直坚信,你的父亲,就是她在自己生命中等待的那个人。”
影集翻过了几页,终于走到了空白,如同名务香织短暂而无疾而终的爱情。
“可是事实是伊藤世伯并不爱她。你的母亲在他的眼中,也许只是他众多女人中并不特殊的一个。何况,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子,是伊集院财团的千金小姐,门当户对。
没有过几个月,你的母亲就高兴地发现自己怀孕了。伊藤世伯却并不太在意,只是留下了一笔钱,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你的母亲在无望的等待中生下了你。
“接下来的故事……你应当都清楚了。
“你的母亲善良天真,涉世未深。她一个人带着你艰难过活,却被人骗去了几乎所有的钱财,走到了贫困潦倒的地步。
“生活的贫困与长期的抑郁使得她患上了重病,不断咳血,就在这个冬日,没钱交房租的她和你一起被房东赶了出来。
“而在前天,伊藤世伯带走了你,你的母亲则在追逐的路上,撞上了超速的卡车。”
宫崎耀司合上影集,拿起名务香织留下的日记,平静地道:“忍,这就是你的母亲的一生。幸福的童年时光,坎坷的少女时期,热切短暂的爱情,以及长久的无望的等待――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你的父亲的照片仍然收在她贴身的位置,她一直在等待着你的父亲回来。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不得已的短暂分离,如同她一直相信灰姑娘的爱情在风雨后会有幸福的结局。”
他将日记的最后一页打开,上面用有些颤抖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人俊美的侧脸,旁边是一串潦草而带着血渍的字迹:“龙之介……我还在等你,和我们的孩子小忍一起……我爱你……我依然爱你……”
名务忍记得那本日记。那是母亲极为珍视的,小时候他常常看见母亲抱着那个本子发呆。后来被赶出大杂院时,他们的一些衣服与杂物在混乱中遗失了,包括这个本日记。不知宫崎耀司是如何将它找回来的。
“忍,你跟我来。”
宫崎耀司走出木屋,走向樱花林下的一片空地。
名务忍远远地就看见,在那片地上整齐地排列着众多黑白交错的墓碑。无数先辈的魂灵在其中长眠,沉静安详。
宫崎耀司带他走到一列空位前,道:“这是本家的墓园。伊藤和宫崎两家历来是双龙会与帝国财阀的领导者。从七十年前双龙会创立以来,每一届的黑龙、白龙以及他们的伴侣都葬在这里。”
“伊藤世伯在过世之后,也将会睡在这里。”宫崎耀司看着那片空位,道,“我想,你的母亲会愿意将这里当作自己的长眠之所罢。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或许她在死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名务忍抱紧母亲的骨灰盒,冷冷道:“我不会让母亲和那个死老头葬在一起的!”
“你想带她离开,让她孤单地被埋葬不知名的角落?即使,和你的父亲在一起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宫崎耀司淡淡道,“即使这里一直很安静,没有别人会来打扰她的安眠?”
“这里是樱花林的深处。”他抚上旁边的一颗樱花树,眉目间浮出浅淡的笑意,“你不知道,春天的时候这里有多美。这一带的樱花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质。当三月的时候,所有的樱花盛开飘落,如同飘过片片洁白的云雾。若是再落上一场细雨,晨间时分,这里会浮上淡淡的烟霭,静远飘渺,就像远离了尘世一般。”
“如果能在这个地方和痴恋、等待了一辈子的人在一起永不分离,若是换成我,也不会有遗憾了。”
冬日的樱花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笔直的枝干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在微明的日光映照下闪出淡淡的晶莹。
微风拂过,树上的雪便簌簌地落下来,如同散落一片片洁白的樱花。
雪落在宫崎耀司的肩膀上。他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神情却依然带着淡淡的柔和。他看着名务忍捧在怀里的骨灰盒,一字一句道:“即使罔顾你母亲生前的愿望,忍,你依然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