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曙光都有些神思不属,连难得一见的热闹祭典都无法再吸引她,脑海里只不断想着满金,还有那个留在澄塘城的柳春晖。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锦上花的事,她总觉得亏欠柳春晖许多――她不是他真正想救的人,却实际上享受了他的付出与牺牲。后来,成亲后不经意与戚秀色说起那个夜晚,意外得知那夜的淫佚之事并没有发生,锦上花的情人突然冲进来打断了一切。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飞走了。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欠那个男人什么了,至于被骗成亲那件事,她也是受害者啊,要怪……就去怪那个导演一切的曹管家吧。
然而这次满金带来的消息,却让她明白过来,她还是欠他的,她应该在离开澄塘城时,当面跟柳春晖做一个了断。
诚实一点的话,在澄塘城不告而别时,她内心深处其实有些庆幸,不需要当面拒绝兄弟一样的满金,不需要再次伤害有所亏欠的柳春晖,于是不曾反对,就这样逃离了那座城池,鸵鸟地希望两个人能够就此摆脱情丝,找到自己的幸福。
不过是自欺欺人。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一个追上门来,一个还陷在过去的泥沼里。
辗转反侧一夜,曙光做了一个决定,她想回澄塘城去见见柳春晖。
“你的良心真是大颗。”
听她说完她的决定时,戚秀色说了这么一句。
以前这句话他也说过好几次,相熟以后,她已经能明白地听出其中的讽意。
曙光低下头,“我家乡有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想当面说个明白,不想再耽误他。他虽然行事偏激,但也是个可怜人。”
“你说过,不亏欠他什么的。”
她确实说过,就在意外得知那晚的最坏结果其实并没有发生的那次。
“说清楚,就不亏欠了。”她说。
戚秀色望了她一会儿,别过脸道:“随你。”
自家妻主要去见别的男人,还是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任谁都会不太高兴,曙光早有准备,凑过去讨好地道:“我跟满金说,在我的家乡,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你看,我连满金这么好的男人都拒绝了,怎么会看上柳春晖,真的就是去说个明白,你信我啊。”
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拿起画笔,一边上色一边道:“何时起程?”
“一个月后。”
他抬头瞥她一眼,没有再多问。
她自发解释道:“因为还要跟郑阿姐跑几趟货,是早就说好的。”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她给戚姐姐写了一封信。
随后的一个月里,戚秀色突然发现自家妻主的行为有些诡异。
叩叩――
敲门声响起,将他从专注中拉离,抬头正好看到曙光推门进入他的小作坊。
今天第三次了,前面两次,一次是送茶水,一次是送糕点。
他瞥了眼她空无一物的双手,等着她开口。
“我……我就想问问,晚上想吃什么?”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出于某种他不明白的原因,即使顶着蹩脚的借口也要频繁打扰他。
“吃薯瓜。”他眼也不眨地道。
那女人顶着一张红脸落荒而逃。
再拿起做了一半的面具,他心中笃定,稍后敲门声仍然会响起。
昨天,前天,天天如此,要他怎能不起疑心!
然而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他细细润着画笔,注意力一时无法集中,出神半响,忽然间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他皱起眉:“冯咸?”
密合的窗外一阵细碎声响,然后是极轻的脚步远去。
如果外头是冯咸那个小鬼,每次被抓着,只会埋头逃跑,从来不会顾忌脚步声的大小。
而这座宅子只有三个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下画笔,推门而出。院内已空无一人,他走到方才发出声响的窗前,细看之下果然在糊着的油纸上发现一个洞,从洞内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他平时所坐的位置。
那女人究竟在做什么?
深思片刻仍无头绪,他决定直接开口问个明白。
没想到,他那捏扁搓圆任推倒的妻主突然间硬气起来,打死也不肯说。
心底的疑惑不断扩大,渐渐成了一种不安。
一个月后,曙光收到戚家姐姐的回信,看完便直接烧了,没有让他看到半个字。
次日,站在码头上,他将包袱交予她,道:“不管欠了他什么,都不要拿自个儿去赔。”
“才不会。”她说。
沉默一阵,在他的期盼下,她也开口了:“我让小咸给你送茶水糕点,你别赶他。”
顿了顿,她忽然问:“这些日子……在咸安镇的这些日子,你快活吗?”
他望着那双纯良如故的黑眸,道:“快活。”
她咬咬唇,低声道:“你做面具的时候……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好的事,能不能……想想快活的事?也可以……想想这些日子,想想将来。现在回头看,或许不快活的日子占了五成,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回头看,或许不快活的日子就只占了一成,因为从今往后的日子都是快活的。我的家乡有句话叫‘相由心生’,或许、或许等你忘掉那些事,真正快活起来的时候……”
诅咒就会解除。
后面未出口的话,他和她都知道不过是无稽的安慰。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半晌才道:“好。”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站在船头咧嘴笑得开怀。
渡船顺着茴溪缓缓远去,在视线中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他转过身,平静表面顿时碎裂,再难掩心底的惊涛骇浪。
她为什么时常进屋打断他……
落在他脸上的奇异眼神……
还有方才她的话。
手指缓缓抚上脸,他心下一片冰凉。
这恶毒的诅咒,连布条面具也挡不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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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丁家船行的船工们忽然间个个满面春#色、精神亢奋,因为“传说中”对船工喜爱得不得了,喜爱到不惜女扮男装混进船行的女前辈回来了!
“阿、阿牛哥没骗我……天底下居然真有这么喜爱船工的女子?”
“听说娶的夫郎就是咱船行的船工,那相貌是万里挑一的!连高管事都看不上,那位夫郎前辈得有多美啊……”
“让开让开,看到我的船牌没有?该我出工。让让,让我站上船去,哎呀别挡了我露脸的机会呀!”
“呸,以为站船头就像船工了?瞧见没有,像老子这样一身船工打扮……看我看我!她在看我!”
无数道火辣辣的视线包围过来,身为焦点的曙光浑身僵硬,差点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回到暌违近一年的澄塘城,一切都觉得甚是亲切,下船后她径直去了丁家船行,一来打听打听柳春晖的事,二来,于情于理都该为当初的不辞而别道个歉。
由于这一年间生意红火,船行又增加了好几条载客舟,十二生肖舟已不复存在,昔日那些伙伴也已离去大半,连满金都开拓新航道去了,不在城里――这个消息让她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她还没调整好心态,怕见到满金会不自在。
与昔日伙伴叙完旧,实在受不了船工们过于热情的招待,曙光打听到想知道的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船行。
柳春晖确实在澄塘城置了产,宅子就在澄塘湖边,曙光背着小包袱,一路找到门前,经仆役通禀,很快在正堂见到了柳春晖。
“曙光,你终于来看我了。”
柳春晖直勾勾望着朝思暮想的人,满脸欣喜。
时值深秋,人人已着厚袍,但还是能明显看出眼前的男子瘦了不少。曙光蠕了蠕唇,原本早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此时却觉得每一个字要出口都万分艰难。
为了让一切结束,无论多么艰难,都一定要去做!曙光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柳公子,我今日来,是想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请你将那张喜面转卖给我。”
柔情渐渐褪去,柳春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不敢置信地道:“……哪张喜面?”
“就是……之前……你与曹家成亲用的喜面。”曙光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垂着眼不敢看他。
“与曹家?为何不说与你?”柳春晖扬起下巴,声音冰冷而尖锐,“我是你名门正娶的夫郎,缔结婚书,大媒大聘,行过婚礼,宴过宾客,没什么见不得人。”
“那不能作数,我们都是被骗的!”
柳春晖再也压抑不住,红着眼嘶吼道:“既然如此,抱你的夫郎去,为何还要专程回来往我伤口上撒盐!”
“对不起!”曙光垂着头,低声道,“我不想伤你,可是、可是……请将喜面卖给我吧。”
“为什么?”
曙光也不做解释,只是反复请求买走那张喜面。
眼底的希望一点点化作灰烬,柳春晖颓然坐倒,喃喃道:“是买给你如今的夫郎吧?曙光,我知道你,最是心软,可是,你宁愿伤我,也要讨他欢心……你定是爱他爱得不得了吧?”
曙光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你总说是被骗的,可是那晚,红烛成对,人影成双,喜面掀开的时候,我眼里看到的不是什么曹家少主,就是眼前的女子而已……那晚,我是真心嫁给你。”
等了许久不见反应,柳春晖咬牙道:“你就这么狠心?”
“对不起,我已有了一个夫郎,不会再娶第二个……那张喜面,我是诚心想买,还请割爱。”
“你!”柳春晖心中恨极,咬牙切齿道:“我就是带到棺材里去,也绝不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