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开始。
知觉渐渐回笼,曹曙光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热,眼皮刚颤了颤,近在耳边的男声阻止了她。
“别睁眼。”
她听话地一动不动,迷迷糊糊地想着,难怪会热,两具光溜溜、黏糊糊的**正紧紧贴靠在一起,从上到下半丝缝隙都没有。
**……这个词让生性保守的她悄悄红了脸,也彻底清醒过来。
没什么好害羞的,她在心里辩解,他们是夫妻,两口子躲在屋子里这样那样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只是,大夏天的,这样脸贴脸腿贴腿地拧双人麻花,会不会中暑啊……
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坐起身,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屋外更远的地方还传来市井的喧嚣,天应该已经大亮了。
其实卧房唯一的窗户早已挡上一层用厚棉布制的帘子,但再厚实的帘子也无法阻挡所有的光亮,无孔不入的光从门缝底下、从窗户的缝隙里、甚至从棉布细密的纹理间,穿透进来,让卧房内的一切显露出朦胧的剪影。
所以在他遮好那张脸之前,她还不能睁开眼睛。
他总是小心翼翼,即使在又热又闷的夏天,也依然是布条加面具的双重防护,入夏后她曾经劝他去掉布条,但他拒绝了。
好不容易在镇上安顿下来,我想多过几年安定的日子,他说。
但她总觉得,相比其他人,似乎他更防备的是她这个枕边人,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仔细谨慎,绝不让她有任何机会看到一丝脸皮。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眼皮底下在动。”
“……”
她反射性地定住眼珠,浑身僵硬得像根木头。
再次响起的男声略带笑意:“好了。”
听到这句话,她睁开眼,果然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裹好布条的脸,尽管他身上还打着赤膊。
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才会放心地将脸显露在黑暗中。
“大家不是都说……”她脱口道。
“什么?”男人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回过头。
“大家不是都说,美的看久了就不觉得美了?我们要不要也试上一试?我……我多看几次你的脸,兴许就会习惯了。”其实她就是想摘掉他的布条,她才不信他会不热,搞不好都已经长痱子了,至于面对那张脸的勇气,她心怀侥幸地想,或许真的有一天会习惯成自然。
男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布条下的嘴角似乎微扬。
“谁看到都不要紧,就是你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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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了去朱雀城的渡船,曙光仍然神游天外。
成亲后,戚秀色也像普通的婆琉国男人一样,大胆直白地向妻主表露情意,正大光明地求欢,每一次黑暗中的肌肤相亲,都能感受到他的欢愉。
平静的生活似乎是幸福的,然而……
就是你不能看。
――揭开了幸福的假象。
虽说当初是迫于官府压力才成的亲,戚秀色却是她到这个世界以来,好感度最高的男人。
不是说爱情无敌吗?
成亲以后,好几次鼓起勇气想执行那个“看多了就不会觉得丑”的计划,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止步。每每想起自己这种怯懦心态,内心总会升起一丝怀疑与恐惧,是不是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爱戚秀色,所以才缺乏勇气?
而今,戚秀色亲口说,谁看到都不要紧,就是你不能看。
戚家姐姐也曾经说过,秀色中咒后的样子我只见过一次,至今不敢再看。
为什么不敢再看?
不是害怕那张可怖的脸,而是害怕看到之后起了厌憎惧恶之心!
她不敢尝试。
而这,也是戚秀色最大的恐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曹家主!”
恍然回神,发现同坐一条渡船的郑家家主和程家家主正盯着她,面色不太好看。
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外走动了一段时间,也学了些人情世故,曙光赶忙招呼道:“郑阿姐,程阿姐,今天也进城啊?”
“哎。”郑家主看起来是个精明人,听她乖觉叫阿姐,马上也顺势换了称呼:“曹阿妹,瞧你没什么精神,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没有,方才实在失礼,采买的东西多,我一时记不住就反复回想,没来得及招呼两位阿姐。”她马上找个借口赔礼,生怕起了嫌隙。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她这个外来户一直表现得很上道,刚到小镇的时候还专门拜访过几个大户,其中就有郑、程两家。
郑家主笑眯眯道:“瞧你客气的,我瞧你府上人口也不多,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采买?”
曙光也顺着话头道:“大多是我家夫郎做面具用的物件,还有隔壁胡阿姐也托我带几件物什。”
“原来你家那个夫郎会做面具啊,倒是门不错的手艺,他自个怎么不戴个好看点的面具?”
“他就喜欢素的……”
“胡家的托你带什么了?”程家主忽然插话打断两人的闲聊,还不忘瞪了郑家主一眼。
“呃,都是小物件……”
“给辛苦钱了么?”
曙光笑道:“乡里乡亲的,要什么辛苦钱。”
“怎么能不要!”程家主激烈的反应吓了她一跳。
却见郑家主用手肘顶了程家主一下,转脸依旧一脸和善的微笑道:“程妹子的意思是,进城一趟不容易,就是来回渡船也要几十个大钱,之后又要帮她跑腿、采买,你就白白帮她捎带?”
曙光隐约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迟疑道:“只是一桩小事,再说就这么一回……”
“谁说就这么一回?”程家主快言快语道,“姓胡的最是精明,你瞧着,这回你不收钱,下回只要你打算进城,她必定第一个守在曹府门口。”
郑家主也劝道:“曹阿妹,莫要太老实,给辛苦钱是规矩,胡家妹子欺你外乡人,阿姐我实在看不过眼。”
就算那样……好像吃亏的也是我吧?怎么好像占了你们便宜似的?
曙光纳闷不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其实钱不是重点,关键是面对胡家人,她心里发虚啊。
胡家与曹家相隔一堵院墙,站在墙角下竖起耳朵都能听见对方院里的响动。两天前戚秀色说会想办法解决小仆役的偷窥癖,然后相邻的院墙边就出现了一架梯子……是谁摆的已无从查证,但效果非常好――小咸的最新爱好是趴在墙头窥隔壁。
就因为这招祸水东引,她哪好意思向倒霉的邻居收钱。当然,同情归同情,她完全没有挪走梯子的打算,就、就当装了个人体监控探头好了。
见曹曙光支支吾吾迟迟不肯答应,程家主脸就拉下来了:“你这般坏了规矩,岂不是断了跑货人的活路?”
“跑货人?”曙光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既然话说开了,郑家主便为她解释这其中的门道。
原来,咸安镇就像是个货物集散地,周围四村八乡的人在集镇上交换货物,但住在镇上的人既不耕种也无匠人,大多从邻近的朱琴城进货,然后转卖,以此谋生。只是来回渡船费钱,进城淘换货物费时,一来一去就赚不了几个钱,于是镇上便出现了一种叫跑货人的行业,专门帮别人去朱琴城采购货物。这些人对城里的行情了如指掌,各种铺子商行熟门熟路,托他们进货往往能谋得一个好价钱,而跑货人赚钱的源头便是这辛苦钱。
曙光听完,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代购”吗?
她也明白了为何先前郑程二人会那么在意她收不收辛苦钱。正如她们所说,这是规矩,她若不收,便有扰乱生意的嫌疑。
晓得缘由,曙光赶忙保证道:“那自当入乡随俗,两位阿姐说该收多少便收多少。”想想又有些为难,“只是……这回已答应胡家主,再反悔总是不妥,不如……这回就算了?”
程家主撇嘴不说话,郑家主道:“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曹阿妹凭白得罪人。”
郑家主多个心眼,这曹家家主看起来貌不惊人,性子也软糯好说话,但几个月前曹家落户小镇时她瞧见了,那阵势像是有点来头,她也不想轻易得罪,有意让她分一杯羹,便道:“曹阿妹可有意做跑货人?阿姐我在朱琴城有些门路,回头介绍阿妹去走动走动,将来自有好处。”
曙光听了也有些心动。她身无长技,在婆琉国只打过一些短工,最久一次便是在丁家船行做了一年船工,搬到咸安镇后便一直闲赋在家。戚秀色的面具事业才刚刚起步,因为要隐姓埋名,以前的名声全不管用。虽然戚家姐姐帮他们安家落户,还给了不少钱财,表示戚家养他们一辈子也毫不费力,但她总觉得别扭,好手好脚的,哪能一直让亲戚养呢。
这跑货人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技术,正好戚秀色做面具也经常要采购材料、贩卖成品,顺道捎带点货也无妨,倒是条不错的生财之路。
于是她便顶着程家主的白眼,趁机请教起来。
不久,朱琴城已在望,水面开阔起来,各式舟船来来往往,渡船也不得不慢下速度。
到了码头,郑程两家的夫郎们早已打点好一切,等候多时,终于见到自家妻主,便都殷勤地迎了上来。
婆琉国可不流行什么欲语还休,手快有手慢无啊,抓住一切机会讨妻主欢心才是硬道理!
一片肉麻情话中,曙光尴尬地站着,找不到机会插话道别。
真是呆了几年也无法适应的风俗啊……
忽然,她回过头,朝身后张望,刚才似乎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可码头上人来人往,没有任何踪迹,许是听错了,她想。
“曹阿妹。”
曙光闻言转身,郑家主倚着一名俊俏的夫郎,笑吟吟道:“不如同我们一道坐马车进城?”
看看那一圈狼多肉少、盯着自家妻主虎视眈眈的夫郎们,生怕遭遇车震事件的曙光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约好回头跟对方去熟悉门路后,便告辞离去。
进了城,依着记忆来到一家铺子前,曙光托了托肩头的包袱,忐忑地跨进门。
“邓掌柜可在?”
店里的伙计迎上来:“这位小娘找掌柜何事?”
他见曙光已婚妇人打扮,穿着普通,身无随从,便称她小娘。一般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才称家主,曹家在咸安镇多少也算个富户,因此在镇上曙光才被称作曹家主。
曙光倒不在意称呼,她假装熟客道:“上回他要的货我带来了。”
伙计便请她少待,掀起帘子入了后堂,不多时,一名眼熟的中年男子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