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memori
我们淡忘欢乐,我们铭记痛苦。
――西塞罗【注1】
很快,孩子们和我都习惯了在雅典的生活。昔日的罗马,栖息繁衍着比鸽子更多的尔虞我诈。相比起来,雅典的生活宁静得像一位厌倦了思想的智者。正如西塞罗所言:在这里,人们思考文化,探究学术、宗教和农业,钻研法律并创造出司法体系;所有文化都是从这座城市开始,然后如光线般扩散到大陆的各个角落【注2】。
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时光如流水,从高处的源头淌落,逐渐汇聚,漫过全身,人沉浸其中而不自觉。冬去春来,天狼星隐去,暖风重回奥罗拉【注3】的怀抱。人们换下厚重的冬衣,顿觉轻快。一丛丛野丁香无需播种,迫不及待地绽开了饱满的花蕾。
这段时间里,安提勒斯的学业走上了正轨。他很快适应了雅典人的传统教学方式。
雅典人与罗马人的教育理念自有差异:罗马人到希腊留学,多选择实用性极强的学科,例如演说术、修辞学、法律等,为今后成为政客或律师铺路。这是罗马人的务实。而雅典人传统的教育是多方面的,他们希望培养学生的美德、审美鉴赏力、健康的体魄,追求智慧与想象力的均衡发展。旨在赚钱与追名逐利的技术被排斥在学校大门之外,被认为是庸俗和缺乏教养的。
最近,安提勒斯新学了好几首伊索的诗歌,读完了普罗狄克斯的《赫拉克勒斯的抉择》,赫拉克勒斯很快成为他最崇拜的神话英雄。他临摹的绘画习作,被老师赞扬。另外,由于他很有可能是安东尼将来的继承人,所以家庭教师特意为他增加了一些关于希腊罗马历史、地理的课程内容,为培养统治者做准备。虽然我认为对于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这是不必要的,但安提勒斯似乎并不反感这些学习内容,我便也没有反对。
当然,他最喜欢的课程依然是竞技教练负责的部分:角力、赛跑、跳跃、掷铁饼、投标枪和其他各种操练,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去树林里狩猎松鸡。温和的春天来临时,他与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城郊的白杨林中,沐浴着送来菝葜芬芳的微风,举行赛跑。每次都跑得汗水淋漓,但他从未屈居第二名。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个男孩有着强健的好体魄。
他的文法课程、算术课程都学得不错,唯一的弱项是音乐。他的弦琴教师告诉我,这个男孩常常只将七弦琴调到多利安和声,还不时弄断琴弦。“除了多利安曲调外,他什么也学不会”,这是教师的评价。安提勒斯的姐姐克劳迪娅在这方面却是极为擅长的,看来这俩姐弟的天赋截然不同,但都十分优秀。
这样的男孩,加上他父亲的地位身份,自然引来不少称赞与恭维。一次晚宴时,有客人盛赞了他的优秀,然后询问:“最令你感到荣耀的是什么?我猜,是上次角力比赛的胜利?”【注4】在座之人自然都知晓其中典故,况且安提勒斯也素来崇拜安东尼。若男孩回答“父亲是我最大的骄傲”,便也同时取悦了安东尼,可见提出这个问题的宾客颇为擅于讨人欢心。果然,安提勒斯红着脸道:“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
这回答,于我而言全不意外。男孩对福尔维娅的感情极为深厚,这我早已知晓。不过其他一些宾客可能并未料到,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大约是担心我这个继母因此不悦。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我不以为意,示意女奴继续下一轮的斟酒,然后缓声道:“有优秀的父亲和母亲,才能有这样优秀的孩子。雅典人忽视了一个好的母亲的价值,但罗马人知道。”
不出意料,接下来又是众人的一番恭维,掩过了方才的插曲。
男孩看我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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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安提勒斯,其他几个孩子也很快适应了雅典的新生活。虽然偶有小吵小闹,但整体上相处融洽。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也很明显。
图丽娜还太小,牙牙学语,大家都视她为珍宝。
玛塞拉本就开朗活泼,现在越来越落落大方,性子也沉稳了些,开始陪同我出席一些公开活动。她能自信地应对陌生的宾客的寒暄,鲜少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难能可贵。
头发微鬈、双目清亮的优鲁斯,最柔顺听话,也最为羞怯内向。被安排做什么,他就安静地、甚至是愉快地做什么,不惹人注意,也从不让人操心。
马库斯依然是温柔甜蜜的男孩,对玛塞拉有近乎崇拜的态度,得到她的一句称赞就能开心一整天。有时她故意捉弄他,他也不生气。此外,他与优鲁斯成了密友。两个小男孩常常在花园里玩泥巴,挖挖铲铲,自得其乐。马库斯常常用泥土和碎石堆出小山、建筑、道路。而优鲁斯更喜欢把泥巴捏成种种小动物,他在这方面颇具天赋,小手团着软泥,三下两下就能捏成公鸡、小狗、马驹、小猪等等,还给它们取了名字。他独处时不是发呆,就是低声和这些小动物说话。当他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没有意识到我在偷听。而我必须用手捂住嘴,才能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这些孩子,他们如此单纯可爱,像小动物一样需要爱抚与温柔。唯有面对他们,我可以完全不设防备,不用担心那些成人世界中丑恶的心计与背叛。他们给予我太多的温暖与快乐,我对他们的爱护,也不是为了博得慈母的贤名。
有一次,优鲁斯着凉生病,医生调配了煎剂。那药汁极苦,却必须每日喝三次。就连优鲁斯这样乖巧的孩子,一到喝药时间就眼泪汪汪。为了鼓起他的勇气,给他一些安慰,我每次都陪他喝药。药是双倍的量,我喝一口,他喝一口,这样一连喝了数日。安东尼得知之后,都笑言我太娇纵孩子。我却不以为意。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与外面同龄的孩子交流得太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太少。虽然有时我会挑选一些平民小孩来陪他们玩耍,但那些孩子都被家长千叮万嘱过,面对我们时言行难免拘谨,很难有真正自然的交流。这也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天生得到的太多,也必然失去很多,就像一枚骰子,若一面是六点,其相对面必然是一点。世事如此公平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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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罗马传来消息:凯撒与刚刚离婚的利维娅结婚。婚礼非常隆重,但在阴暗的角落里少不了流言蜚语的嗡嗡作响,因为新娘已有六个月的身孕。
据说,为了使婚姻变得更合理,凯撒曾亲自到神庙请示神谕。祭司解读神谕后宣布,这场婚姻不仅合理,还会为罗马带来长久的和平繁荣。因此,凯撒有充分的理由与他中意的新娘结婚。
如此神谕,当然缺乏足够的信服力。但此时凯撒手握罗马的最高权力,无人敢公然提出质疑。
先前我与安东尼结婚时,也是有孕在身,当时不免遭受暗中嘲讽,有人说安东尼是要了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当嫁妆。但这次凯撒的婚礼,更加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我嫁给安东尼时,马塞勒斯已经去世。而这次的新郎凯撒,竟然让新娘的前夫尼禄参加婚宴,作为证婚人之一。据说,尼禄与凯撒不仅达成了关于即将诞生的孩子父权归属协议,还相谈甚欢。
如此张扬的行事风格,不像我曾熟悉的那个盖乌斯。或许,对利维娅的感情浓烈得让他行事反常?很多人都这样猜测。“在丘比特的金箭下,就连凯撒也变得盲目。”他们认为,这次惊世骇俗的婚姻,是源于使人疯狂的爱情。
也有人认为,凯撒是在通过联姻,拉拢罗马的古老显贵家族。他出身于名不见经传的渥大维家族,这点劣势,让那些以高贵血统为傲的古老贵族很难接受他。而无论是利维娅还是尼禄,两人都来自最古老、最显赫的家族。这些家族虽不复昔日辉煌,却依然保有不可忽视的名望。因此,这次婚姻既可以弥补凯撒出身较低所欠缺的社会地位,也可以让古老的贵族家庭获得绝好的机遇,可谓互利。
若尼禄已真心实意地投靠了凯撒,那他心甘情愿地把妻子转让给凯撒,也不是全无可能。毕竟这种以“让妻”而结盟的做法也有一些先例【注5】。
关于此事,各种形形色/色的谣言,如野草般迅速蔓延。而我不再关心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本以为,既已远在雅典,罗马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但很快我收到消息:罗马有官员为了讨好利维娅,想在广场上为她树立雕像,用最昂贵的材料,请来了最杰出的雕塑师。万事俱备,唯一的问题在于雕像陈放的位置。昔日我在罗马时,有些试图讨好我的人,已在可以被选用的最佳位置为我塑立了一座雕像,周围的空地不足以再放上一尊地位相当的雕塑。因此,有人出主意:把我的雕像往旁边挪开些,再摆上利维娅的雕像。
当我听闻此事,自然十分反感,不想再与凯撒夫妻有所牵连。于是,我立刻让人快马加鞭传讯去罗马,表示我自愿撤去那尊我的雕像,把位置完全让给利维娅。
当我的信息传到罗马之前,另一个新的消息传来:利维娅谢绝了关于雕像的提议。据说,她当众表示:“罗马的第一夫人永远是尊敬的渥大维娅。她的品行与美德无人能及,谁也不能与她相提并论。”这为她赢得了不少关于谦逊与贤德的赞誉。
至于凯撒,似乎也并不急于以新婚妻子的声望取代我的旧有地位,至少目前没有相关迹象。因此,虽然我已离开罗马,但在罗马的名声依然良好。
原因或许不难找到:凯撒与安东尼的同盟关系仍然需要维持,目前还不能决裂。故而,无论凯撒还是利维娅,他们都不会立刻抹消我在罗马的印记,表面上仍要维持客气关系。
实际上,自从我来到雅典,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收到利维娅的来信。或许她希望获得我的谅解,以弥补她那高贵的内疚之心;或许她只是需要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往来。我没有看信,甚至没有拆开封蜡,就让德思玛把它们付之一炬。
其实我也知道,这未免意气用事。更理智的做法是吩咐秘书客气地回信,用场面上无关紧要的套话应付一下,虚与委蛇。此时我却做不到如此圆滑,到底还是任性而为。
一开始,我以为只要我不回信,利维娅不可能一直坚持写信给我。但这个猜想并未成真。后来我便直接吩咐德思玛:以后利维娅再来信,不必通知我,直接烧掉即可。对方愿意浪费笔墨,与我何干。
听闻她与凯撒的婚讯那日,我的心绪略有波动。虽然理智上已经看淡,但情绪仍不能完全被理智控制。就像柏拉图的那个比喻:人的灵魂中有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黑马。白马驯良,行为节制,易于驾驭。而黑马桀骜不逊,难以控制,必须用长鞭使它就范。我的白马虽然能主导灵魂,但黑马偶尔的骚动仍然足以引起不悦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
这时,德思玛捧来一卷信轴:“夫人,这是罗马的来信……”
信轴用亚麻布包裹着,系得很紧,外面封了火漆印。火漆上的印文嵌得很深,是作为凯撒私人印信的斯芬克斯图案。火漆浓红如血,仿佛触手仍可感到烤蜡融化时的温度。
我打断德思玛:“我说过,她的信,不必再通知我,我不想看。”
她垂首低语:“……是凯撒的来信。”
不是利维娅,是凯撒?来到雅典之后,从未收到过来自我那个“好弟弟”的信件。他似乎已经把我忘了,就像我在忘掉他。此时突然来信,难道是为了通知我他的再婚之喜?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总会听闻,他何必多此一举?
我盯着那信轴,猜不透,犹豫是否应该拆开看看。
终于,我开口:“我懒得看,你先读一遍。若信中只是有关他的婚事,就烧掉,不必告诉我。”
“好的,夫人。”德思玛熟练地挑开封蜡,展开信纸。我原本以为她至少会稍微阅读片刻,但她只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与不确定,抬首看向我:“这信上……”
“怎么了?”我问。
“信上说,三年为期。”
“什么三年为期?”
她把信纸递到我面前,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三年为期。”
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简直莫名其妙。
我很快命她烧毁了这封信。
对于眼前的生活,我没有任何不满足的理由。困扰我的不是外物,而是内心深处的记忆。回忆成了我最大的敌人。如果世间真有忘川之水【注6】,我愿意以任何代价取得。
但世间没有忘川之水。无法遗忘,也无法释怀。唯一的疗法或许可以被称为自我欺骗。我学了为自己编造一个容易接受的故事:马塞勒斯与我相爱,没有欺骗,也没有背叛。这婚姻如此单纯幸福,每一天都明亮如星辰。直到他去世,他被凯撒谋杀。凯撒是我的敌人,从来都是。
在绝大多数时间,这个简单明确、爱恨分明的故事足以治愈我。只是,在少数不经意的时刻,我仍会想起马塞勒斯与索菲娅待在一起的情形,仍会想起我亲手在酒中滴入毒/药,仍会想起凯撒对我的欺骗与囚禁……它们就像尖锐的玻璃碎片,藏在我周围的隐秘之处,可能划伤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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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明朗、完整、充实的,是众人眼中那个和善而沉静的渥大维娅。尤其是与阿提诺多洛斯相处时,他的平静宛如和风细雨,总能感染到我。
我随他一道去往海边。雅典城近海,乘坐马车出城,车行平稳,城越远,海水便显得越蓝。海浪起伏,水面仿佛高于地面。不久之后,下了马车,来到坐落着港口、被大海环绕的岬角。
荷马史诗中那葡萄酒色的爱琴海,无遮无掩地呈现于面前。乍暖还寒的季节,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海浪翻涌,在黄金般的阳光下光影摇曳。海鸥成群掠过,鸣叫声回荡。
他带我来到一座建于海滨的住宅。房子小而朴素,建筑式样古老,没有大理石圆柱,也没有珍稀的遮阳树种,像萨宾地区库里乌斯时代的寓所。他推开门引我入内。小院收拾得很干净,但空空荡荡的,显然不常有人来。
他带我入内,在一间书房里找出了几卷书,借给我。其实我不必亲自随他前来取书,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出城来散散心。
道谢后,我问:“这是你的另一处居所?”
“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又补充道,“以前西塞罗在雅典求学时,买下了这里。后来我来此求学,他把这里借给我住。再后来,他被宣判为人民公敌之前,把这里赠给了我。当时他应该是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结局,所以提前处理这些财产。”
想起西塞罗的惨烈结局,我心下不免黯然。当时没能救下他,是无法淡忘的遗憾。
阿提诺多洛斯似能察觉我的低落情绪:“他选择了那样的命运,也无惧于那样的命运。无论你还是我,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点点头。
他转而聊起更轻松的话题:“记得多年前,西塞罗告诉我,他年轻时刚来雅典,希腊语说得不好。为了练习演说术,他每天面对大海,迎着海风,不断地用希腊语进行朗诵和演说。他说,这是德摩斯梯尼用过的办法【注7】。”
“那你呢,你以前也在这里练习演说术?”
他微笑,温柔得像是能将一切暖化:“我不是政客,演说术对我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不过我也喜欢在这里小住,独自对着这一片海,无人打扰,适合独自阅读与思考。”
窗口低阔,向海景、海声敞开。海水微咸的气味转为悠远,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看着海景,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为何会有如此澄明的心境,如碧天大海,不染尘埃。
我们沿着海边沙滩漫步。阳光下的沙滩细软温暖,白色的小螃蟹穿过。我俯身拈起一只,那小螃蟹舞动一对钳子却夹不痛手指,可爱极了。
海浪一波一波有节律地涌来,又退下,宛如大海的呼吸。风声的呢喃细语,夹杂着鸥鸟的盘旋鸣叫,应和着浪潮冲刷海岸的低沉呜咽。走在沙滩上,任由裙摆在风里飘荡,海浪沾湿了裙角,心境也逐渐开阔。就像欧里庇得斯的那句台词:大海,洗去世间的一切污垢与创伤【注8】。万物和谐,似乎坠入一种半寂的气氛中。
有意无意之中,我与阿提诺多洛斯聊了一会儿。他说,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保持不变。即使是看似永恒不变的大海,也屈从于时间。他告诉我,色诺芬尼曾在叙拉古的采石场发现了鱼和海草的痕迹,在爱琴海中的帕罗斯岛的石头深层发现了月桂树叶,诸如此类。这些古老的化石,证明了陆地与海洋的变迁。【注9】
是啊,人生更是短暂而脆弱,谁能维持不变?一切都在变化,执着于过去毫无意义。我虽明白这些道理,但做不到像阿提诺多洛斯这样豁达。
他看出我的想法,告诉我,他也曾被各种问题困扰。直到后来,他遇到一个不幸身患绝症的人,与之成为朋友,时常倾听对方的诉说。临终时,那人握紧他的手,让他保证,以后不要留下遗憾。
这件往事,他说得很淡然,没有过分情感的渲染,却令我有所触动。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海边的集市上。每隔几天,便是固定的市集日,一些渔民把刚打来的鱼带到这里出售。
这日恰逢市集,小海湾处的南面码头,停泊着不少松木渔船,帆布绷在桅杆的横杆上。只见又一艘渔船驶近了。波浪拍打着船身,船上的网里装满了捕获的沙丁鱼。
海风中混合着鱼类腥气。缓步走进集市,四处都是层层叠叠的竹篓与木桶,构成一座迷宫。各种对虾、蟹、贝类,各种颜色都有,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康吉鳗、鳐鱼、刺、鲔鱼活蹦乱跳,哗然响动。坚硬的蟹螯如剪刀般从竹篓中刺出,形状奇特的海鱼瞪着眼睛。
更有趣的是这里的鱼贩子。捕鱼的多是男子,贩卖的却多是妇人,大约是渔民的妻子或姐妹。见有顾客走来,她们便从水桶里抓出鱼甩到案上,大声吆喝:“来看看吧,最新鲜的活鱼,大海的味道!”一边说着,一边自豪地拍着鱼身。鱼也随之扭动不止。
她们还会把活鱼抛来抛去,配合默契地抛接,还唱着贩鱼歌,像在玩有趣的游戏。只见鱼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四处充满了笑声。有时候,她们甚至会邀请熟悉的顾客参加接鱼游戏,大力鼓掌。我本不喜鱼腥味,但也不禁驻足,被这种欢快的热情感染。
她们看上去如此快乐,虽然她们拥有的东西并不多。我竟有些羡慕她们。
原本以为阿提诺多洛斯带我来此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看这集市,没想到,他竟是真要买鱼。对于有身份地位的人,这种不体面的买卖活动,多是吩咐给奴隶去办。不过阿提诺多洛斯的生活素来简朴。
他挑了几条多宝鱼,带着鱼回到海边住宅,便开始烧火煮鱼。先是去掉鱼鳃,刮去鱼鳞,从脊背处剖开成两半,去掉内脏,用清水洗净,抹柠檬汁于鱼身,放入锅中,掺上盐水和牛奶,加入两片柠檬皮,一小枝迷迭香,还有一些据说是用于去鱼腥的调料。
他下厨做菜的专注样子,对我而言十分新奇。从未见过有身份地位的男人亲自做菜,更何况是他。他给我的感觉,有时就像脱离了烟火俗世,活在哲人的单纯世界里。
“没想到你会亲自下厨。”我感叹。
“只会做些简单的菜罢了,算不得什么。”他向来谦逊。
“无论罗马人还是希腊人,通常都认为庖厨之事属于女人与奴隶。你却不拘于这些世俗成见。”
他只是淡然一笑:“阿喀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也亲自为宾客烤肉【注10】。”
“他们是为了表达对尊贵客人的敬意。”
“你也是尊贵的客人。”
他的语气平静而自然,其中玩笑的意味也是那么风轻云淡。我心中微微一动,低头不再言语。
大火炖起来,很快就有香味四散开来,汤也呈现出浓郁的乳白色。本来还不觉得饿,此时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了。
“就快好了,还有几个客人要过来。我出去一会儿。”他告诉我,然后离开。
我还在猜测会是什么样的客人,能被他特意邀请来共进一餐,却见三个小孩被他领着过来了。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七八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衣着样貌都很普通,显然是平民。
阿提诺多洛斯向我介绍:“他们都是附近渔民家的孩子。我有时过来住,和他们熟悉了。”
我想了想问:“你以前也让这些孩子过来一起用餐?”
他点点头,摸摸一个男孩的头:“他们都很可爱。”
显然,他平常也是如此自己下厨,我没有被特殊对待。心中有些释然,又有一丝失落。不过这些孩子倒是十分活泼可爱,他们送给我一些色彩艳丽的空贝壳,还有用枯叶编成的小船。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阿提诺多洛斯,亲切地称呼他为先生,于是对我也爱屋及乌。
其中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悄声问我:“你是先生的妻子吗?”
“我们是朋友。”
我早已知道,他抱持独身主义,像不少著名的前辈哲人那样,人生中没有结婚的计划。
其实以前我便看出,他是真心喜欢小孩。我也问过他,既然喜欢小孩,为何不考虑结婚生子。他只是微微一笑,低声说了那句神话中西勒努斯【注11】的名言:“对凡人而言,最好的事情是从未出生。”
鱼终于炖熟了,香气在空气中漂浮。我们甚至没有进入餐室,就在厨房外的院子里用餐。没有精美的餐具,没有松软的长榻,没有殷勤的奴隶。把锅放在凳子上,阿提诺多洛斯从锅里舀出鱼肉,拨进我们的餐盘,直接吃。
罗马的食物着重于各种调味汁,特别讲究搭配鱼肉的蘸料。但他用的调料汁很清淡,也很普通,不会压住鱼肉本身的口感。我从未尝试过这样简单的吃法。每一片鱼就像葡萄酒,都有印证了当地风物的味道。不同海域的海水,滋养出了不同味道的海鲜。
以往吃鱼,一片片鱼肉都是由伺候的女奴从肉最鲜嫩的鱼腹部位切下来的,其余部分并不食用。但这次,我几乎吃完了一整条鱼。
阿提诺多洛斯拿出碗,用牛角勺盛出鱼汤,分给孩子们喝。看他们喝得开心,我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能给我一碗吗?”
“好的。”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却没有立即递给我,而是用手贴着碗沿边试了试温度,方才温和道:“现在应该不烫了,可以趁热喝。”
我接过尝试。不仅鱼肉肥美鲜嫩,汤也好喝。在富裕的家庭,没有人会喝煮鱼剩下的汤,因为这被视为贫民的行为。但原来汤也有这么好的滋味。这些简单原始的吃法,是渔民的日常生活,对我而言却十分新鲜,我甚至想着回家之后,也在家里领着孩子们如此一试。
“怎么样?”他问。
我点头,答得真心实意:“很好吃。”
他的唇角泛起笑意:“我还担心你不习惯。这恐怕是你吃过的最便宜的一餐。”
我想了想,发现的确如此:“但这也是愉快的一餐。自从来到雅典,从未有这样的好胃口。”
这段时间来,我与他愈发熟悉了。不知不觉间,我对他的尊敬和友情似乎渐渐呈现出一丝微妙的新色彩,那是某种更脆弱的情谊所特有的温柔,宛如蛛丝般纤细,若隐若现。对此,我们心照不宣,都希望维持现状,不再为它增加任何重量。
停留在这个阶段,不再前进一步,已是最好的选择。朋友,便是我们之间最恰当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