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率军离开罗马,但一切麻烦还在不断滋长。
我从元老院的会议公报和众人的议论中得知,盖乌斯面临的老兵安置问题,果然颇为棘手。而这个问题又亟待解决,它直接影响军队对盖乌斯的忠诚。
按照战前安东尼与盖乌斯做出的承诺,十八个富足的意大利本土城镇被许诺分给士兵。那些战胜归来的凯撒旧部,开始要求盖乌斯兑现这一慷慨承诺,分给他们土地,建立老兵移民地,让他们退役后能成为有田可耕的农民,得以谋生。然而,那十八个城镇的富裕地主们当然不愿白白让出土地。他们蜂拥来到罗马,反对土地授予,并贿赂了许多元老院的参议员。其中也有一些人受安东尼幕后指使,希望以此迫使盖乌斯下台。
表面上看,安东尼与盖乌斯仍处于合作关系之中。但就像油和水不能相融一样,两派之间的关系仍然暗流汹涌,宛如一团在湿润的草丛中缓慢焖烧的火焰。安东尼的弟弟卢修斯,虽然资质平平,背后却有福尔维娅出谋划策。他们联合了那些城镇的地主,首先要求全意大利分摊这一负担,所有城市一起抽签。
但盖乌斯绝不可能满足这一要求,因为那样会导致意大利所有城市都陷入压力与危机,更多的人站到反对他的一边。他一再安抚其他城市,发誓土地征收仅仅局限在早已拟定的名单中,并赢得了信任。按照他私下里的话说:“与其让所有人都反对我,不如让少数人恨我。镇压少数人,比赢得所有人容易得多。只要不危害到自身利益,大多数人对于少数人的受难并不会感同身受,反而会庆幸自己不在其列,并合理化这个过程。因为他们不愿相信,灾难是盲目的,也有可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于是,那些地主又转而要求,损失土地的人应当论价得到政府赔偿。这很合理,但罗马的国库空空如也,还有大笔债务,盖乌斯忙于征税,根本不考虑这样的支出。他宣称将来都会给予赔偿,但这一空头支票不知何时才能兑现。
在卢修斯、福尔维娅等人的策划之下,那些城镇的富裕公民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罗马。其中有老人,妇女和儿童,聚集在罗马广场和神庙前,痛哭流涕。大街上到处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引起了很多罗马人的同情,连我都听到了不少议论,民众认为盖乌斯太过冷酷狠心。而我只能装作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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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和克劳迪娅出门采购一些衣饰用品。
最近,由于大批无家可归的饥民涌入罗马,街上多了大量匍匐在地的乞丐,市场上普通奴隶的价格降至最低。但与此同时,富人享有的奢侈没有丝毫凋敝。
战神广场附近的整条街道上,聚集着许多经营金器、珠宝、香料、高档家具、玻璃器皿、鞣制皮革之类的店铺,大理石镶板的营业执照上铭刻着各类进口奢侈品【注1】。这里靠近台伯河岸,以便每天用驳船运送大量货物。世界贸易中的精品汇集于此,应有尽有。商人们时常挂在嘴上话的是:“如果您在这里买不到您所需要的,那么它根本就不存在”。而这话并不那么夸张。
来自黎巴嫩的香柏,来自高卢的珍贵鱼酱和美酒,来自非洲的象牙和纯金饰品,来自东方的珍珠、檀香、精美织物,来自被焚毁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精美古籍,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珍禽异兽,以及精通专业技能的高价奴隶……各种商品吸引着视线。一些商人不仅出售货物,还很乐意分享他们在商路上的冒险经历,虽然不免夸张。每当他们开始说故事时,总是少不了听众。
下了肩舆,我带着克劳迪娅走进常去的一家服装珠宝店。据说刚从东方来的商船带来一批珍贵的货物,我已经让店主帮我留下了一些。
店内地板上装点着彩石镶嵌画。墙上有壁画,但都是一些花木鸟禽的图案,没有英雄或神灵。因为店主是一名犹太商人,信奉一个不能直呼其名的神灵,不吃猪肉也不过生日【注2】。他殷勤地迎上来,招待我们。装束和罗马人很不相同:衣长及踝的束腰衣,细麻制成。外袍无袖,衣襟敞开,有杂色的条纹。
“尊敬的夫人们,我保留了最好的珠宝和衣料,都是神灵的恩赐加上能工巧匠的杰作,别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说着,他打开檀木匣子,诸色宝石流光溢彩,展露在眼前:
鸽蛋般大小的缠丝玛瑙,色带细如游丝,适宜雕刻肖像;来自埃及的稀有祖母绿,宛如尼罗河水的颜色,据说只有那河水,才有如此奇异的绿;产自努比亚的宝石,通体晶红,宛如凝固的鲜血,在不同的切割角度折射出不同的光彩;金叶浮雕的腰带,紫玉髓勾连的项链,都是近日最受宠的风格……
如今的罗马,每个人都认为必须展露他们的财富。富有的罗马女人离不开日趋沉重的装饰,恨不得每一寸肌肤都覆盖上璀璨的珠宝。珠宝闪烁出的光芒,就像一个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营造出华丽的梦幻。
我用指尖拈起一串黄晶玉,淡黄色的温润色调让人想起蜂蜜。光滑沁凉的玉石,让肌肤很是惬意。
店主见我有兴趣,立刻介绍:“您眼光真好,这是亚历山大王宫里散佚出来的贡品。我敢保证,埃及女王手头也没几件类似的。您佩戴它,连女神也会艳羡。”
听他提起埃及女王,我反而失去兴致。她最近虽然对罗马影响很有限,但她的儿子凯撒里昂,对盖乌斯而言始终是一个威胁。
店主很会察言观色,立刻调整策略,之后再未提起埃及女王,转而向我推销一枚据说来自远东的手镯。可惜我对此并无兴趣,转向那些细腻的薄纱、轻软的丝绸、缀有流苏的缎带、打满褶子的上等亚麻布,察看其质地与花色。海蓝的、暗金的、朝霞似的玫瑰红、无花果树叶似的深绿。各种鲜艳色彩,各种印花图案【注3】。
我喜欢那些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织物,在日光下显出织有银丝的纹路,宝光流转。指尖轻轻拂动它,它像海浪一样起伏荡漾,变幻色彩。柔滑的质感令人沉溺。
我想起最近听闻的说法:“这种丝绸,涨价了很多?”
“哎,这也是没办法,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小庞培在西西里的海军封锁了东部的许多航路。我花了五倍于以往的价钱,才说动一个船主,冒着生命危险,把这批丝绸运到意大利。不仅是丝绸涨价,高品质的埃及棉和亚麻价格也在飙升。”
“小庞培”塞克斯图斯,正是盖乌斯面临的一大敌人。据说,那些被安东尼和盖乌斯剥夺了权力的贵族,以及大批奴隶,投奔到其麾下。塞克斯图斯在短短几年之内,就组织起拥有四万多人的庞大舰队,占据了西西里岛、撒丁岛和科西嘉岛,封锁了不少航线,频频袭击意大利沿海地区。当地沿海居民对这伙海盗十分畏惧。
我忍不住问:“那个小庞培,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他的海上舰队十分吓人,据说继承了他父亲的才能。”店主到底是知道我和克劳迪娅的身份,话锋一转道,“但对小凯撒而言,应该不足为患。”
他这么说,显然只是恭维我们。我也知道以盖乌斯手下目前的海军力量,还无法对抗塞克斯图斯。
见我沉默不语,店主转而向克劳迪娅推销:“这种丝绸正好搭配这样的珍珠,很匹配您的肤色和美貌。”
我定睛瞧了瞧。果然,克劳迪娅这样的天生丽质,不需要过多装饰,佩戴轻便的珍珠就很好。其他珠宝都太沉重累赘。至于丝绸,无论什么丝绸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能焕发出意想不到的美丽。而一旦没有穿在她身上,就像死去动物的皮毛,只是毫无生气的物件而已。
“来,试试这项链。”我把那条珍珠项链,给她戴上,端详一番,“这很适合你。”
我做了个手势,让店主记在账上,等会儿奴隶过来付钱。
之后,我选了几匹布料,还挑了几枚金银饰品,准备带回家,分别给玛塞拉和马库斯这两个孩子当玩具。
克劳迪娅靠近我,轻声慢语地问:“您是否知道,您的弟弟喜欢什么?”
女孩子总是为心爱的人而打扮,她想赢得盖乌斯的喜爱。我下意识地想给出肯定回答,毕竟无人比我更了解盖乌斯。但仔细一想,其实我并不知悉他到底喜欢什么。或者说,他对这些虚荣的装饰并不在意。无论我穿戴什么,去问他觉得如何,他都会给予赞美。
店主不遗余力地开始推销:“最近流行天青石,越蓝的天青石越珍贵。夫人,您看看这颜色,蓝得就像小凯撒的眼睛。”
克劳迪娅没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买下一套天青石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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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的轿辇里,我委婉询问她,最近与盖乌斯相处如何。她稍稍垂下纤细的眼睫,并未直接回答:“您的弟弟公务繁忙,不过病情总算好转了。”
见她如此神色,我便明白,盖乌斯依然对她相敬如宾。这让我只能在心中叹息。也许盖乌斯的感情需要更长时间的培养,就像水底沉重的磐石,只要日夜被温柔的流水拥抱,也终将推移。
尴尬的沉默中,我看向轿辇外。抬辇的奴隶们动作轻巧而娴熟,举重若轻地抬着肩舆,在拥挤的城市中穿梭。肩舆的木头框架上雕了花,包着金箔。伴随着轿身轻微的颠簸,系在轿厢两侧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提醒路人避让。
回家的路线,需要穿过平民聚居的苏布拉区。这里像一个巨大的蚁群,街道狭窄,人多嘈杂。驴鸣,马嘶,吆喝声,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拉丁语,希腊语,以及我听不懂的那些蛮族语言,混合在一起。同样混杂的,还有各种气味:烤面包的气味、鱼腥味、腐烂的菜叶气味、油烟味……
排污沟边的棚户区,搭了许多塔伯纳【注4】,这家的屋檐挡住了那家的庭院。简陋的招牌招摇在墙壁与树干上。屠夫的店面前挂着掏空内脏的家禽、褪了毛的野鸡野兔和猪蹄。有人把装着刚买的食物装在篮子里,从窗口用麻绳将篮子吊上去。十字路口的喷泉干涸见底,颓垣断壁就像裸/露的白骨。捡破烂的人、装扮残疾的乞丐随处可见,贩卖奴隶的掮客像夏日苍蝇一样多。当然,还有站街的卖/淫/女。
克劳迪娅的目光在扫过一家妓/院门前的普里阿普斯神像时,快速收回视线,垂下眼睛。我放下了绿宝石色的帷帘,向后倒在羽毛靠垫中,把污浊的气味和景象挡在外面,只盼着快些到家。
忽然,轿辇停下,外面吵吵嚷嚷。我拂开垂帷,只见一群平民模样的人把我们围住,黑压压一片,至少有几百号人。他们见我露面,立刻向我涌来。护送我们出门的奴隶虽然有十几名,却也挡不住如此人多势众。我不禁后悔没有带上卫兵出门。
听他们嚷嚷的内容,很容易猜到,他们就是那些被剥夺了土地和房产的外地公民。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挤到我面前,满面泪痕:“您是小凯撒的姐姐吧?听说您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安定的居所吗?您能忍心看到孩子忍饥挨饿吗?”
婴儿在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联想到马库斯,我也不由心软。这妇人看上去也是出身体面人家,从未为生计而操劳过,以前过着有奴隶服务的安适生活。她绝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土地和房屋会被全部没收,她将从富裕的地主沦为无家可归的贫民。
我虽同情她,但这事由不得我。如果盖乌斯不把那些土地分给退役士兵,必然导致军心不稳,士兵们不会再尽心竭力地效忠于他。
克劳迪娅的道德罗盘比我明确得多。她十分同情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不顾我的反对,离开轿辇。她一下去,立刻被那些人围了起来。我担心她的安全,不得不也离开轿辇,挤到她身边。
和大多数罗马贵妇一样,我们身上不会携带现金,付钱由陪同的奴隶完成。克劳迪娅把刚买的珍珠首饰递给一个小孩,我来不及阻拦。
人群中混杂着一些市井氓流。他们一见她拿出珍贵财物,便大喊起来:“大家在挨饿,而她们那么有钱,这不公平。把她们的东西抢过来!”
那些人一拥而上,粗暴地推搡,发泄着愤怒。哀号和混乱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护送我们的奴隶都被纠缠住。甚至有人开始投掷石块。我们被人流挤得跌跌撞撞。
刚才那些痛哭流涕的可怜之人,转瞬之间变成了可怕的暴民,爆发出了内心积聚的仇恨。他们就像一堆带刺的荆棘丛,无论谁碰到它,要么承受痛苦,要么承受损失。
见势不妙,我扔下刚买的首饰。珠宝散落在地,引起众人哄抢。我拉住克劳迪娅的手臂,趁乱逃跑。我从未这么用尽全力地奔跑过,凉鞋在坑坑洼洼的铺路石上碰撞。不时踢到零碎的垃圾,也顾不得了。
大街两旁,密布着许多一团乱麻般的小巷子。我们在巷子里迷失了方向。巷道狭窄,两侧的棚屋民房用木板、破碎的石头和柴泥灰墁筑起,十分拥挤,阳台和对面的房屋几乎贴在一起。正午的阳光都难以照进如此幽深的巷子。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湿气和木头腐烂的气味。
克劳迪娅跑得太急,不慎踩到裙摆,跌倒在地。我扶她起来,但自己也是精疲力尽,双膝疲软。裙子上沾染了泥土,手链被钩断,玛瑙珠子散落了一路。还好后面没人追上来,我们暂时安全了,还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这是哪儿?”克劳迪娅问我。
我只能摇头,环顾四周。破败的石墙上,布满了白泥的潦草涂鸦。但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有一些猥/亵的春/宫画和污言秽语,令克劳迪娅避开目光。
她肯定没来过这种地方。对我们而言,富人聚居的帕拉丁山上,空气永远清新。这种阴影里的肮脏小巷子,宛如另一个世界,令人窒息。我们裹紧头纱,向前走去。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新的珍珠凉鞋磨得双脚有些疼,不得不停下来松一下绑带。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听到人声。
那是一家低矮昏暗的小酒馆,外面停着两辆待租的大车,摆着一排松脂密封的、贴有标签的瓦罐。我知道这种地方,供应陶土大酒杯盛着的廉价葡萄酒,还有一些快餐热食,猪血香肠、茴香橄榄、小扁豆、羊奶乳酪之类。有些甚至可以免费为客人烹调自带的食材,只要客人在那里消费酒水。
这种便宜的小酒馆,穷人的福地,最是鱼龙混杂,也最不安全,骡夫、水手、盗贼、扒手、角斗士,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赌博与打架斗殴频繁发生。女人很少出现在这种地方,除非是私家娼妓。
这让我感觉到情况不妙,正想转身离开,酒馆的门帘被掀起,走出来几个市井流氓模样的青年男人。醉醺醺的男人打量着我们,操着大舌头的苏布拉口音:“这两个娘们儿好像迷路了。”
我绷紧了脊背。克劳迪娅像感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微抖了一下。
“这婊/子好像长得真不赖,是哪家妓/院的?”他们盯着克劳迪娅,肆无忌惮。
我按捺下心中惊恐,正想拉着克劳迪娅离开,却被截住了退路。他们逼上前来,威胁道:“别想跑。我昨天刚把几个蠢货扔进下水道。”
我们措不及防,一个人粗暴地拉下了克劳迪娅遮脸的头纱。她的脸完全显露出来,脸色蓦然变得苍白,犹如受惊的小鹿似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而周围的地痞都露出惊艳之色,还有不加掩饰的**。
我惶然四顾。周围有几个路人经过,但显然不愿招惹这些市井氓流,低着头匆匆避开。呼救也毫无益处。
“让开。我们是小凯撒的妻子和姐姐。”我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警告他们。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小凯撒的妻子和姐姐上街,身边竟然一个奴隶也没有?那我们就是小凯撒了,统帅一百个兵团。”
说完,一人把我从克劳迪娅身边拉开。我试图挣脱,但当一柄冰凉的利刃贴在我颈项上时,只能放弃。
克劳迪娅双臂环抱住自己,瑟缩在墙角,无法抑制双唇的颤动。那些地痞缠住她,一个搂住她的腰,一个摸她的脸颊,在脸上拧了一下,笑嘻嘻道:“给你苍白的小脸蛋加点血色,免费的胭脂哦。”
她竭力躲闪,却躲不开他们的纠缠,泫然欲泣。我想帮她,却是自身难保。一个地痞向我凑得更近,粗重难闻的喘息直往我脸上扑来。
这时,低沉的男声响起:“放开她们。”
对我们的纠缠暂时停下了。只见来者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男人,神色镇定。
“你是什么人?别多管闲事。”为首的地痞从腰带上的环扣解下一把匕首,亮出锋利的刀刃。
男人并不为之所动,淡然重复了一遍:“放开她们。”
“你找死!”地痞当即恼了,抬手就用匕首刺过去。
男人错身闪避。匕首贴着他的身体刺空。他劈手夹住地痞的手腕,往怀里一带,抬起膝盖重击对手的小腹,随手丢开。对方惨哼着软倒在地上,匕首落在一边。他拎起倒地呻/吟的地痞,摔到墙上。对方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很有震慑效果。
见事态逆转,余下几个地痞脸上挂着震惊,肌肉僵硬。显然有人心生胆怯,迟疑不前。但还有人咬咬牙,仗着人多势众,吆喝道:“一起上!”
男人将冲在最前面的小个子踢翻在地,向外跳开,避开剩下两人刺过来的尖刀,动作快得令人咋舌。只几下子,便又放倒了两个人。落在后面的几个人见势不妙,愣在原地。
“滚。”男人简洁道。
那些欺软怕硬的混混一脸惊恐,作鸟兽散。我连忙上前扶起克劳迪娅。
男人的嗓音低沉,稍带点沙哑:“夫人,您二位没事吧?”
“没事,多谢你救了我们。”说着,我这才定下心神,细看这个出手相助的男人。他个子很高,肩和背挺得很直。深色短发下面,露出坚毅的脸部轮廓。浅色的眼眸,在暗淡光线下,看不清是蓝还是灰。他穿着朴素的短衣,是那种以羊毛原有的颜色织成的布料,价格便宜。显然,他只是一介平民。如果平常在街上遇到他,我不会多看一眼。但现在,我无比庆幸有他出现,救了我们。
“不必客气。”他很平静,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我是小凯撒的姐姐。等我们回家之后,一定奖赏你的善举。”
他并未露出惊喜之色,也没说什么。
我仍心有余悸,知道这里并不安全:“请问,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暂时待一下吗?另外,还要麻烦你去通知一下小凯撒。”
他想了想道:“我的住所就在不远的地方,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暂时躲避。我会托人告知小凯撒。”
我无法确定这个陌生男子到底是不是好人。但以他展现出的身手,如果他图谋不轨,我和克劳迪娅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所以,我宁愿赌一赌,暂且信任他。
于是,我和克劳迪娅把头纱裹上,蒙住脸,低着头,跟随他穿过迷宫般昏暗而肮脏的小巷。走了不一会儿,来到一个相对整洁有序的街区。一座三层楼的岛屿式公寓【注5】,临街的一楼是装满货物的商店、手工作坊、食物外卖店和洗衣铺。
看得出,这个男人与周围的人都比较熟悉,而且人缘很好。几乎每走几步,就有路人向他打招呼。商铺里的织布工、梳毛工和修鞋匠们也向他微笑致意。他没有停下脚步,但也礼貌回应。这让我对他的人品更放心了些。
商店的中间是住宅的入口。我们顺着楼梯向上走,到了二楼他的住所,独立的单元套房。以前我以为,罗马城里的人,要么住在豪华的宅邸里,要么住在简陋的公寓楼或棚屋中。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住所,简单朴实,却也洁净、舒适。
房间宽敞明亮。木地板平整洁净,浅灰色的墙面,壁龛里放着一尊陶土塑成的家神神像。客厅里有长沙发椅、圈椅、分枝烛台和箱笼。漂亮的百叶窗,阳光照进来,将屋内陈设的影子投到地上。阳台上,拉着晾衣绳,上面挂着衣服,在风中飘动。外面有一个提供光照的天井,底下是公用的小庭院。
罗马城里的公寓租金并不便宜,很多平民都为此发愁【注6】。他能租下这样宽敞的公寓套房,收入应该不算低。
他让我们坐在椅子上,独自出去了一会儿,随后返回告知:“我已经托人去联系小凯撒了。”
“谢谢你。”我松了口气。
克劳迪娅依偎着我,眼泪忽然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没有发出啜泣声,仿佛她的其余部分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举止如常,非常克制,只有泪水落到她洁白的丝质衣料上,形成半透明的水渍。我抱紧她,理解她的恐惧。
见她落泪,面前的男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别担心,这里是安全的。”
我还来不及说话,克劳迪娅先开口,声音很平静:“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卡修斯?斯凯伊乌斯。”【注7】
“卡修斯……我能叫你卡修斯吗?”她轻声问。
“好的。”
一时间,两人之间再无话语。我打破寂静:“你是做什么的?”这应该是个比较安全的话题。
“以前在军队效力,现在开了一家陶器店铺。”
原来他是退役军人,难怪打斗时的身手那么好。
克劳迪娅止住了泪,恢复如常,只是略有些怔忡。她的簪子在路上掉了,波浪般的秀发披散下来,在阳光下像丝缎一样流淌着光泽。她坐在那里,就像神殿里的女神,应该有玫瑰花环装饰柔发、阿拉伯香料散发甜蜜的芬芳。但这神像由玻璃制成,透明而易碎。
我注意到,卡修斯在注视她时,有片刻失神。这也不怪他,少有人能不被这样的美貌影响。但他很快收回视线,进了厨房。厨房门前的布帘是拉开的,能看到里面。
只见厨房里的灶台贴着马赛克砖,一排陶瓮整齐放置。他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罐子,倒出一些食材,做出两碗食物,端到我们面前:“这是配了香料叶的蚕豆,里面有奶酪和无花果。”
我们接过,并道谢。看着这食物,我不免有点迟疑。但尝试了一下,却发现意外的美味。
“很好吃。”我由衷道。
克劳迪娅也表达了相同的赞赏。她抬头仰望面前的男人,眸子里充盈着感激。这让那双美丽的眼睛看起来宛如覆盖了一层水膜一样微微发亮。
不苟言笑的卡修斯,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笑起来更显得年轻。
我从没见过自己做饭的男人,除了家里负责做饭的奴隶和专门的厨师。富裕的男子永远不必亲自下厨,他们的妻子也只需要偶尔去厨房视察一下奴隶是否偷工减料,甚至可以完全不管不顾。
手中的陶碗造型古拙,阳光在润泽的器皿上投下光晕。窗外的天空像一片巨大的蓝色冰晶,鸽子群结队扑扇着翅膀掠过。街声传来,其中可以分辨出几个小孩踢着皮球的嬉戏声。
坐在这里,让人感到安全,紧绷感像潮汐一样退去。
这时,只听一阵纷沓脚步声在门外走廊上响起。阿格里帕带着一些士兵匆匆赶来。
“您没事吧?”他紧张地握住我的上臂,神色凝重。
“还好,我们都没事。是这位卡修斯?斯凯伊乌斯救了我们。”我向他介绍这里的主人。
阿格里帕松了口气,视线转向卡修斯:“感谢你的帮助……卡修斯?斯凯伊乌斯,这个名字很熟。对了,你在凯撒的第八军团任过百夫长?”
卡修斯点了点头:“是的,不过已经退役。”
“我记得,你获得过首席百夫长的荣誉【注8】。这很难得。你的退役是军团的损失。”
“谢谢。凯撒军团中的能人很多,我也不算什么。”卡修斯语气平淡。
回去的路上,克劳迪娅忽然问阿格里帕:“我记得,首席百夫长在退役之后可以进入骑士阶层,对吗?”
阿格里帕点点头:“没错。所有百夫长中,只有首席百夫长有这样的特权。”
如此说来,卡修斯应该已经晋升到骑士阶层。但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更像平民,看不出富裕的骑士阶层的痕迹。看来,他格外简朴而低调。在如今的罗马,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后来,我吩咐奴隶带给卡修斯大笔奖赏的钱,却被退回。既然他不肯收,我也不便强迫。
虽然他救过我们,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我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更不会料到,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克劳迪娅的丈夫,并收留隐姓埋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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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盖乌斯的宅邸时,盖乌斯与梅塞纳斯都等在大厅里。傍晚的阳光斜射到厅中,在大理石地面投划出一个明亮的矩形。梅塞纳斯倚在躺椅上,无论何时,他总是面带微笑,从容闲适得像一只享受日光浴的猫。
他朝我眨眨眼,唇角微扬:“欢迎归来。不过,我郑重建议,请您二位外出时更小心些。不然的话,小凯撒会把整座城都翻过来。那是比火山爆发更可怕的灾难。”
他总是如此夸张。以盖乌斯的理智镇定,不可能如他所言。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盖乌斯平静如常,冰蓝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不置一词。
“我也是没想到,会遇到那些失去土地的人。”我想起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感叹,“他们也挺可怜的。”
梅塞纳斯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他拈起一枚棋子,手指匀称修长:“阿格里帕也同情他们,给他们施舍。”
我看向阿格里帕:“施舍?”
这的确像他会做的事情。他沉默。
“他每天购买几头白牛,运到城里来,向神献祭。它们的血被献给神灵,肉则施舍给饥饿的贫民。这是仁慈,却只能暂时挽救少数人。”梅塞纳斯向我们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同时把棋子挪动了一个地方,“无论何时何地,政治变革总会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但这是为了更多人的更大利益。”
我明白,他说得没错。总有人牺牲,就像被献祭的十月马【注9】,以及把生命献给冥府神灵以祈求胜利的士兵【注10】。
盖乌斯终于开口,他为我和克劳迪娅安排了更多卫兵。以后无论我们上街去哪儿,都有卫兵护送。克劳迪娅拥抱了一下丈夫,然后告辞去房间里整理仪容衣着。
她离开之后,盖乌斯走到我面前:“不要与她太亲近。”
我疑惑:“为什么?”
他眨动着长长的眼睫,语气轻缓:“过不了几个月,我与她就要离婚了。”
“什么?”我的心微微一沉。
他的话语轻声而果断:“我派人与塞克斯图斯取得联系。他同意与我议和,但要求政治联姻。我必须先离婚,才能娶他的亲戚。”
我知道,盖乌斯让阿格里帕负责组织和训练海军力量。为了争取时间,与塞克斯图斯暂时议和,无疑对我们有利。
“如果你这样离婚,安东尼或许还可以理解你,但福尔维娅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会认为这是你对她和克劳迪娅的羞辱。”
“当然,她会这样想。”
我挑眉:“所以,你是故意激怒她?”
“没错。”
他的眼眸是极地冰川那样冷静的蓝,以一种无法解读的表情审视我。而我难以接受。若是从前,不会有任何犹豫。但现在,克劳迪娅就像我的妹妹,我不想她受伤。
“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吗?”我问。
“没有。”他读出了我的忧虑,“离婚,对她而言也是好事。我不可能给她她想要的。”
的确,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所爱的人并非她想象的那样。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她被它困住。也许,让她嫁给一个能爱她的人,对她更好。我只能叹息。
过了两三日,我才注意到陪同自己上街的奴隶是生面孔,便随口询问克丽泰是怎么回事。她说,之前的奴隶,因为在街上没有保护好我,全都被盖乌斯下令处死了。闻言,我愣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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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争议很大,土地征用与分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同时,为了显示仁慈,盖乌斯开始赦免一些曾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
当然,被剥夺了土地的人是不会满意的。盖乌斯无视了所有抗议的声音,只是尽力维护退役士兵的利益。那些士兵也知道,领袖想要永久掌握政权,就离不开军队的支持。而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领导,他们也不可能牢固地保有这些分到的土地。因此,士兵们忠于盖乌斯,愿意为他而战,只要他履行诺言、为他们分配土地。
这正是盖乌斯所希望的。他不仅把自己的财产分给军官和士兵,甚至从神庙借贷。而那些被剥夺了土地和房屋的人,公开辱骂他,他也不制止,并且表现出宁愿忍受这种辱骂。这样,军队对他的付出更为感激。
这就是罗马的军队。与历史上共和国的军队不同,现在的军队将领都不是通过合法途径选举,士兵的招募也不符合国家惯例。他们不是服务国家,而是服务于他们的领袖。国家成了一个虚幻的名义,只有领袖才能为他们带来切实利益。
而那些被牺牲的地主,他们虽然一度富裕,却没有以军队为后盾的权力。他们曾经安稳美好的生活,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梦幻。过多的财富反而让他们成为待宰的肥羊。这就是为何那么多人为赢得权力而不惜代价。在罗马,你要么是掷骰子的人,要么是一颗任人处置的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