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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Chapter 2

    夏日的炙热消退成清风时,秋天来临。罗马的秋天,由蜂蜜色的阳光、被映成金色的大理石建筑、飞过湛蓝天空的鸽群、火焰般绚丽的杨树黄叶构成。这让我想起幼时家中花园里的镶嵌画,描绘了一年四季。秋天是骑在狮子背上的小孩,头戴枫叶编成的花冠,手擎金碗。

    而这个秋天属于玛尔斯与他的情人【注1】。秋天来临时,盖乌斯与安东尼做好了出征准备。而在出征前,婚礼如期举行。

    新娘的嫁奁丰厚,包括一台价值高昂的织布机,象征美德与财富。织机由罗马最有名的珠宝工匠精心打造,用了西班牙的黄金、色雷斯的白银、埃及的象牙和雪花膏、西非的珍珠、叙利亚的水晶。这件瑰奇珍宝放在金匠的店铺中展览了数日,吸引众人围观。

    如果没有福尔维娅的授意,工匠绝不敢冒着失窃的风险,如此招揽顾客。福尔维娅显然是希望所有人都知道,她比朱诺更能代表财富与权势。

    此外,福尔维娅还为女儿花钱筹办了的奢侈婚礼【注2】,连见惯排场的富商也津津乐道。安东尼府邸外的整条街道都被花环与绸带装饰。彩色缎带连接门框和柱子,花环四处悬挂。据说城内几乎所有屋顶花园【注3】以及郊外花园的鲜花都被买下,用于这场婚礼。街道上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凡能立足之处,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轿辇在安东尼府邸外落下。我刚走进门廊,便听到笛声、七弦琴的琴声与欢笑声隐约传出。门廊阴暗,然而一进托斯卡那式的前庭,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庭院中央的方形水池,水深不到四罗尺,池底铺设的镶嵌画是普勒阿得斯七姊妹【注4】。波光映着四周穿行的人群。这个明亮、热闹的世界里,连奴隶都穿得色彩鲜艳。前来观礼的众多议员穿着最好的薄质托加袍,相互寒暄。婚礼成了最好的社交场合。

    宾客们见我来了,纷纷向我这个新郎的亲人表达祝贺。在这种时候,摆出一张笑脸是我的责任。我礼貌地寒暄,穿过他们,向宅邸深处走去。

    为保证婚礼不出乱子,列柱花园后面的厢房,只有新郎新娘的女性亲属可以入内。新娘正在这里做婚前的最后准备。比起刚才的喧嚣热闹,这里很安静。光线略显暗淡,但一切都有条有理,有种真正的家庭氛围。

    然后,我见到了新娘。

    阳光从拱形的小窗照进来,投落在房间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感觉就像阳光直射在水中,无数金色的微尘漂浮其中。克劳迪娅站在那束光线里,被众多为她打扮的女奴簇拥着,就像被宁芙女仙围住的海洋女神莎拉西娅。

    光润秀美的长发盘在深红色的发网中,被梳理成类似维斯塔贞女的样式。披巾垂荡下来,映着她娇嫩如朝霞的脸颊、泛着贝壳光泽的眼睑。玫瑰花苞般的双唇之间,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叹息,或一句诗歌。

    我由衷赞叹:“不愧是罗马的珍珠。连玛摩斯见了也会说不出话来,让欧斐墨来献上赞美【注5】。”

    抬头看到我,她面露羞赧。这个单纯少女,就像一张摊开的纸,上面的字迹一清二楚。我对她不禁生出一丝怜惜。她应该嫁给一个真正爱她、珍惜她的良人,而不是我的弟弟。但就连荷马,也不得不让温柔的维纳斯在战争中受伤【注6】。

    当女傧相叮嘱她婚礼流程时,我留意到她紧张地用手指绞着流苏。但这里并无可以安慰她的人。福尔维娅在外面忙着社交,并指使那些衣着华美的奴隶。

    “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我开口道。

    她感激地冲我笑笑,眼眸湿润,宛如湖泊上飘过一场温柔的雨。

    这让我联想起那些脆弱可爱的小动物。但我无法保护她免于伤害,只能伸手把她头上略微倾斜的花冠扶正,隔着头纱轻抚了一下她丝绸般的发丝。

    也许有一天盖乌斯会喜欢上她。这样想着,我心中第一次没有漾起异样的涟漪,只剩下平静的祝福。

    “新郎到啦,新娘该出去了。”有人通报。

    女傧相把克劳迪娅的腰带束好,打上一个双层的海格立斯结,以保护新娘不遭受妒忌之人的巫术。然后,我们被领着走向餐厅。新娘提起裙摆,以防行走时绊倒。火焰般的面纱飘飘拂拂【注7】。

    餐厅里,大量染成深红色的饰物正好搭配新娘的服装色彩,浮动着甘松的香味。盖乌斯站在那里,神色平静。洁白的托加袍从肩上向下垂着,衣褶的形状刚刚好。

    新娘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他。阳光斜照进来,照在大理石地面上,溅起光的涟漪。两位新人身上镀了一层柔光,发出蜂蜜色光彩。

    他拉过她的手,把一枚宝石戒指戴到她手上。他简单的碰触中仿佛有某种东西,把暖意传到她身上。更多的红晕蔓延上她白皙得透明的肌肤,令人想起盛在半透明玻璃杯中的葡萄酒迎向日光。她微笑。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赞美与祝福之声。新娘和新郎从同一盏银杯中饮下第一口酒。婚约在十名见证人面前签署。他们都来自古老的贵族家庭,代表传统与美德。

    “照顾好我的女儿。”福尔维娅严肃地叮嘱盖乌斯。

    就连平日里不拘小节的安东尼,今日也穿着庄重的托加袍。他拍了拍盖乌斯的肩:“男人能娶到真心爱他的妻子,是极大的幸福。”

    福尔维娅听了,面露微笑。这对母女俩都嫁给了她们深爱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世上有不同的人,有人像蝴蝶,从这朵花飞向那朵花,永不停留;有人像金龟子,藏身于一朵鲜花,在花瓣的拥抱中死去。

    庆祝的宴饮正式开始。看得出福尔维娅花了大价钱。壁上绘着优美的飞鸟与藤蔓,颜料色彩还很新,应是请高明的画工重新画过。宝石制成的杯盏、沉甸甸的丝绸帷帘、带狮身人面像的三足餐桌、真材实料的银质餐具柜、大量训练有素的奴隶,都昭示着只有大量金钱才能赋予的奢华。

    食物处处透着考究,搭配安东尼家的秘制酱料【注8】。香醇的美酒在调酒罐里闪耀着柔光。女奴演奏里拉琴和竖琴助兴。一切沉浸在饮酒歌的歌声和高脚杯相撞的叮当声中。

    奴隶男童用希腊语唱着古老的婚曲:

    “歌唱新人,歌唱新人,感谢缔结姻缘的诸神。

    勒托啊,伟大的母亲,愿您将子女赐给这对新人;

    女神啊,塞浦路斯女神,愿您的爱与天地共存;

    宙斯啊,崇高的宙斯,愿您使这一对新婚夫妇成为最高尚的父母,

    生养众多卓越非凡的子子孙孙……”【注9】

    这时,我看到了利维娅。她端着酒杯向我走来,把一杯酒递给我。她穿着水红色的斯托拉,肩臂处用金别针固定,腰带的织法颇为传统。外面披着的拉帕也算不上奢华,衬着微微卷曲的长发。比起在场的许多贵妇用昂贵的丝绸衣料,领口和裙摆上还带有刺绣、镶着金线,她显得很是低调。

    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谢谢。”

    她微笑:“可惜不是什么好酒。”

    在罗马,女人不能大量饮酒,不可喝醉,不然会被认为有失体统。妇女喝的酒,通常都与男性喝的有所区别。当男人喝着昂贵的葡萄酒时,女人只能喝一些更淡的酒【注10】。

    我轻轻掂着酒杯。阳光照在雕花萤石【注11】的杯壁上,反射出彩虹般迷幻的光泽。掺了许多蜂蜜的酒液,散发出甜腻的气息。双唇轻沾杯沿,我抿了一口酒,果然太甜。

    我放下杯子:“以前,罗马女人被完全禁止饮酒。现在,我们已经幸福许多。”

    “是啊,以前雅典的女人甚至很少能够出门,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呆在深闺中。”

    “所幸现在一切都变了。连希腊女人都可以参与公共生活了,我们罗马女人更是拥有许多自由。”

    “没错,如今罗马上层女性所享有的权利和满足,是很多民族的人无法想像的。我不是伊西斯的信徒【注12】,但也认为,以后的罗马女性会有更多自由。”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利维娅时,她对未婚夫使用的那个巧妙的小把戏。我能猜出,至少在表面上,她是她丈夫心目中完美的妻子。

    “但要做一名合格妻子,也不容易。”我道。

    她颔首,语气平静:“理想的女性,要忠诚于丈夫,容忍丈夫所做的一切,从不公开表现自己。”

    的确如此。她说的还只是基本要求而已。某些坚持传统的老顽固,甚至认为妻子除了与自己的丈夫说话之外,在公众场合一概要保持沉默。【注13】

    我不禁看向不远处的新娘。克劳迪娅这样的女孩子,才是传统中的理想妻子:纯洁和端庄的品行,温柔娴静,甘于过着平静而又单调乏味的生活,无条件地信任并顺从丈夫。

    我移开视线,把话题转回来:“听说你是很好的妻子。”

    “按照传统观点,我并不算是,也不想成为那样。我爱我的丈夫,但不会事事顺从。”

    没想到她说得如此直接。我莞尔,在她身上隐约看到曾经的自己。当然,她比我聪明得多。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事:之前我把自己的嫁妆花在了盖乌斯身上,近来又积攒了一笔钱,打算投资,但尚无成型计划。许多女性选择把钱存在银行里收取利息【注14】,但我不排斥更具风险的投资。

    传统的罗马人重农轻商。商业贸易是肮脏的,上流社会的人很少介入其中,老式的经济来源永远是农业和地产。如今,虽有不少贵族禁不住财源滚滚的诱惑,开始投资,但碍于名声,只让自由民作为他们的代理商从事贸易。

    比如恪守传统的马塞勒斯,只会经营他在乡下的庄园。有一次我向他提出,可以投资别的,他却根本没把这当成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我便不再和他讨论相关事宜。

    我也曾请教梅塞纳斯。但他总是对我说,高贵的女士不必操心这些事情,如果我信任他,不妨把资金交给他来打理,他会保证我有充足的收益。而这等于他在无偿馈赠。我只能谢绝。

    总之,我找不到可以讨论投资事宜的人。就连卡尔普尼娅,也不得不顾及凯撒遗孀的身份,不轻易参与。目前看来,在这方面,或许利维娅与我会有共同话题。我便把话题引到了嫁妆上面。以利维娅的家世,嫁妆想必不菲。

    “你是如何投资的呢?”我压低声音。

    “投资外省的农庄和地产、罗马的房产和店面、奴隶和牲口,比较保险。”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对卡斯托尔神庙附近的股票和债券交易更有兴趣。”【注15】

    果然,她和普通人不同。心照不宣地,我们一起离开人多的餐厅,走到列柱花园里。秋天的花园,阴凉湿润。栗子树落下有刺的果实,悬铃木的树叶转为金褐和猩红,渲染出一片明亮的暖色调。大理石的盘式涌泉流淌着水声。

    餐厅里,安东尼雇的两个侏儒演员,正扮成角斗士,相互搏斗。可笑的表演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闹嚷嚷的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花园里的人很少。我们走近喷泉,在水声中低声交谈,确保其他人不会听到。

    她提到,她最近投资了一些制造作坊。我惊讶地发现,她了解很多工作的具体流程。她描述制造各种大量生产的商品的专业化流程【注16】,我听得一时入神。此外,她对数字的敏感和迅速心算能力,甚至超过我家中专门负责账簿的会计。

    这方面,她与盖乌斯相近。不由得想起曾与他开过的玩笑:可惜利维娅不能成为他的秘书。他的确对我说过,他的秘书要么是擅长文书撰写,要么是擅长数学计算与分析,不可兼得。而利维娅恰恰二者兼具。

    “最近有一个不错的投资机会。”她向我介绍正在兴起的妇女小额信贷:有钱的妇女们,将小额款项贷给缺少资金的人,可以规避法律对妇女从事此类活动的限制与第三方监督【注17】。利维娅谨慎地选择了借款人,把风险降到最低,并且通过代理人的方式,隐瞒自己的身份。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此事。

    这的确是难得的投资机会。学习其中经验,比收获利润更加重要。

    但我不由得好奇:“这样好的机会,又是你的秘密,为何要与我这样非亲非故的人分享?”

    “之前您帮过我一个忙,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她的声音如同泛着涟漪的泉水,“而且,还有一事,我想拜托您。”

    “不妨直言。”

    “您一定知道,家父在马其顿。而您的弟弟即将出征,恐怕免不了兵戎相见。”

    “很遗憾,你的父亲是我们的敌人。”我是真心惋惜。

    “小凯撒与安东尼会胜出,这只是时间问题。但我劝不动父亲,他太热心于所谓的共和事业。”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他对小凯撒本人并无恶意。而且,他在政治和军事上都缺乏才能,不是能对小凯撒造成威胁的人。”

    至此,我可以肯定她的来意:“所以,你希望战争结束后,令尊得到赦免?”

    “是的。家母去世得早,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她是独生女,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因此,其父在去往马其顿之前,从别的家族收养了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作为法定继承人【注18】。这样,即使他一去不返,女儿也有依靠。

    我想起自己的父亲。

    “我会让小凯撒赦免令尊。”我承诺。

    她露出微笑:“感激不尽。”

    我们把话题转开,聊了些更轻松的话题。

    按照她先前的说法,似乎笃定盖乌斯和安东尼会在战争中胜出。但我知道,她只是求一个万全之策。如果那些共和主义者胜利了,她自然高枕无忧。是的,若我是她,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我欣赏她。她不像大多数罗马贵妇那样,太热衷于做一个“女人”。她们把大量时间花在浴室里和妆台前,让发丝保持人工的卷度、皮肤泛着珍珠和丝绢的光泽、指尖被染成红色。珠宝首饰成为她们的不可或缺之物,就像维纳斯的诞生离不开海上的泡沫。

    而我相信,当一个人真正进行智慧的思考时,他或她会摆脱性别的属性、地位的属性,甚至可以摆脱人类的属性。我难以企及,但利维娅,她或许能更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