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我乘坐肩舆,来到罗马广场。自从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后,罗马广场就是这座城市的心脏地带,一切政治活动和著名审判都在此进行。公敌宣告时,这里到处血迹斑斑。公敌宣告结束后,所有建筑物都用硫磺熏洗,并以石灰水粉重新刷过,看不出异样。
当我抵达时,那里聚集了许多民众,人声鼎沸。
许多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维纳斯神庙前聚集的数百名贵妇身上。神庙门前的空地,停满了她们的肩舆和轿辇,水泄不通。往常她们出现在公共场合时,大多穿金戴银,争奇斗艳。而此时,她们衣着朴素,不戴任何首饰,神情肃穆。这必然不是自发行为。我不禁佩服利维娅的组织能力。
没想到,就连卡尔普尼娅也来了。自从盖乌斯真正掌握权力,我就鲜少在公共场合见到她。她一直处于隐居状态,不愿引起更多注意。
按照罗马的传统,丈夫去世后,妻子再嫁是常态。不婚独居的女性难免因人非议。但有种特殊情况:如果丈夫生前地位声望很高、赢得过令人瞩目的荣耀,那么其妻不宜再嫁。不然,若低嫁给远不如前夫的男人,有损自己与前夫的地位。
因此,凯撒去世后,卡尔普尼娅就名正言顺地守寡。这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像福尔维娅那样野心勃勃,对参与政治并无兴趣,也不想卷入纷争。我不便打扰她与首席贞女如糖如蜜的平静生活,一般只在重大节日时前去拜访她,或托人送去礼品。
此时,她虽然也衣着低调,但头发软软地打着卷,显然是精心烫过,梳拢成优雅的发型。对于生活细节,她一贯讲究。我向她问好,她亲切地挽住我的手臂:“听说你怀孕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谢谢。阿玛塔【注1】最近可好?”
“她很好,正在准备玻娜女神的冬日节庆【注2】。”她提起女友时,总是语气温柔。
维斯塔贞女在奉圣职的三十年内必须严格守贞,所以通常贵族们不愿自家的女儿被大祭司“夺走”【注3】。但如今在我看来,贞女的生活尊贵而平静,远离所有**,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们低声闲聊了几句,直到利维娅来到我身边。她向我们寒暄问好,然后示意众人走向目的地,元老院议事大厅。
这些妇女都来自显贵家庭。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得不分开一条路,让我们通过。于是,众多贵妇一道涌进元老院。这场面难得一见,看热闹的民众也尾随而来。
议事大厅内,盖乌斯与安东尼正在处理公务。除了一些穿着镶紫边的白托加的议员,周围还有办事的公职人员,包括秘书、速记员、传唤师和抄写员。运送公文的高级奴隶来来去去。为了保障安全,还有一批武装扈从。
鱼贯而入的妇女们就像骤然涌入的海水,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些人交头接耳起来。盖乌斯抬头看见我,似乎皱了一下眉,但没有其他动作。
“女士们,这里是处理国家公务的神圣会堂。”一位议员站起来,高声提醒大家。言下之意,无非是希望我们自重身份、赶紧离开。
领头的女士毫不怯弱:“我们也是罗马的公民,为罗马抚育了许多儿女。现在,我们推举霍腾西娅为代表,来做一次公共演说,向大家陈述我们的想法。”
盖乌斯仍然面无表情,安东尼却笑了:“我美丽的女士们,请恕我直言:这里的讲坛不是妇女踏足的地方。‘演说是男人的事情’【注4】,就像角斗场上从来没有女人【注5】。可爱的尖喙小鸟啊,你的柔情与美丽应被保护,而不是在这个男人的战场上受伤。”
“请给我们一个发言的机会。”我开口扬声道,并看向盖乌斯,与他的目光相遇。
若是我私下请求,他很可能会拒绝。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拒绝是不可原谅的。我把右手轻轻放在腹部,提醒他,这里还有他的孩子。
果然,他终是开口,语调无甚起伏:“你们有一次演说的机会,请注意控制时间。”
闻言,他的秘书取出计时的水钟。见状,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既然要像议员演说时那样计时,那也应该一视同仁,让速记员把这次演说记录下来,公布出去。”
盖乌斯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现在安东尼与我们有姻亲关系,便给了我们这个人情,笑道:“好吧,那就破例一次,下不为例。”
很快,三名速记员在议事厅中三个不同的地方各自就位,面前放着书写架。他们会分别记录下这场演说,之后相互对比,整理出一份完善的记录,再由抄写员誊抄,张贴公布。
安东尼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现在这个讲坛是您的了,尊敬的女士。”
议事厅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霍腾西娅走上讲坛,开始演说。她身上有种奇妙的羞怯,开始时有点令人担心,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非但不是她演说的缺陷,反而是一种帮助,增添了可取的诚实。
“公民们,请听听我们的诉说。我们没有武器,没有官职,甚至很少拥有言说的自由。诸神作证,能保护我们的,只有你们了。”
她这样说着,显得不幸而又温顺,让我们这些富裕的女人像一群被赶去剪毛的绵羊。
“对于女人来说,我们唯一能拥有的,就是我们的土地、房舍、庄园与嫁妆了。一旦失去这些东西,自由的妇女就不可能过上体面的生活。请不要残忍地剥夺它们。
“这次破天荒向妇女征收重税的原因,据说是为了支援战争。但在罗马,什么时候没有战争呢?战争从未停歇,却从未要求妇女纳税。或许有人指责我们不爱祖国。我们当然热爱罗马。如果罗马处于危急存亡关头,我们义不容辞,自愿捐献。就像以前罗马与迦太基冲突时,我们的母亲捐出她们的珠宝首饰。她们都是主动捐出,不是按照财产估价的比例捐献,更不是因为畏惧告密者和控告者、在暴力的威胁之下捐献。
“现在将要进行的,是罗马的内战,这与之前几十年里的情况并无区别。我们没有捐献给凯撒或庞培,马略、秦那和苏拉也没有向我们征过税。现在,为什么要强迫我们呢?”
霍腾西娅的父亲以华丽的亚细亚演说风格著称,有着音乐般引人入胜的嗓音和丰富的肢体语言。据说即使是极有天赋的专业演员,也会因他的演说而驻足,学习他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高超技巧。而霍腾西娅的演说风格更近于正式、朴素的传统雅典式【注6】。我知道这是利维娅的杰作。她的风格倒是与盖乌斯接近。
“众所周知,我们这些妇女的生活只局限于家庭之内。我们不曾表决过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为公敌,不曾拆毁你们的房屋,不曾消灭你们的军队,不曾阻止你们取得职位和荣誉。我们从来不是你们的敌人。战争是男人们发起的、男人们参与的,最后获得荣耀与权力的也只是男人。我们从未分享你们的荣耀与权力,为什么要强迫我们纳税呢?
“不向那些富有的男人征税,而向我们征税,是何道理?如果这次能够强迫妇女缴税,下一次,这不幸的命运又会轮到谁呢?”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像夏天的台伯河水一样激荡起来:
“罗马的公民们啊,你们的武器应该对准你们的仇敌,而不是对准无辜的我们。当年,萨宾女子成功阻止了一场战争,只因她们的兄弟与丈夫们不忍她们受伤【注7】。现在,我们不要求你们停止战争,只要求你们不要再伤害我们……”
演说仍在继续。接下来每个部分,她都提出了证明自己见解的证据,让人难以反驳,就像阿迈茜娅?森提娅当年才华横溢的演说【注8】。聚集在此的妇女们,把她视为克黎莉娅一样的女英雄。
台下,卡尔普尼娅压低声音,对我微笑道:“利维娅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据说有人把她戏称为‘女装奥德修斯’。她的丈夫尼禄远不如她。”
原来她知道,此事的策划者到底是谁。我也并不诧异,她一直消息灵通。
我颔首道:“有她襄助,尼禄的仕途必然顺利。”
“凯撒在世时,见过还是小女孩的她,而且当时就特别赞赏她。他甚至说过,要不是她的父亲是坚定的共和主义者,他想让她和你弟弟订婚。”她说着,笑得漫不经心。
我猜不到她话里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不过无论如何,利维娅已嫁为人妇,盖乌斯也有了未婚妻,他们之间很难再有什么联系。而且,也许凯撒只是看重利维娅的优越出身:利维娅的父亲利维乌斯,出生于罗马血统最高贵的家族之一,克劳狄家族。后来又被另一高贵显赫的家族,利维乌斯家族的人收养。因此,他同时拥有利维乌斯家族的身份,以及克劳狄家族的血液,是贵族中的贵族。不过此人资质平平,并无才干,还盲目地投向了日薄西山的共和主义者。
演说结束后,人群中响起热烈的呼应声。民众们显然支持霍腾西娅的请求。比起高高在上的三位掌权者,他们更同情弱者,因为他们本身也多是第五、第六等级的公民【注9】。
面对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安东尼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笑道:“真厉害。难怪就连苏格拉底也说,阿丝帕西娅培养过最伟大的演说家【注10】。女人在言辞上的天赋,可以参考我的妻子福尔维娅。在家里,谁也说不过她。”
如此一说,不免引起哄笑。现场气氛由刚才的沉重严肃转为轻松。
安东尼与盖乌斯低声商量了片刻,最终宣布,把需要纳税的妇女从一千四百名减少到四百名,并降低了税率。妇女们终于满意,凯旋离去。
我或许算是赢回了一局,但心中殊无喜悦。随着人流走出议事厅时,卡尔普尼娅忽然道:“我亲爱的渥大维娅,别和小凯撒赌气了。现在你已是做母亲的人,可不能再这么幼稚。”
我一怔,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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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坐在柱廊上梳妆。面前是花园,光线充沛。廊上挂满了常春藤与金银花枝叶。奴隶搬来象牙小桌,桌上的匣子里放着香水、脂粉、丝带、珠宝首饰和金别针。用玛瑙雕刻出的玲珑小瓶,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我尤其喜欢那只银制海龟,龟壳上的孔洞里插着长短不一的发针。
克丽泰为我梳头。她先洗净双手,将一点润发的橄榄油揉入我的发丝,使发质光洁亮泽,然后开始结发。通常情况下,我选用简单的结发方式【注11】。城里流行的那些日趋繁复的花样,以及昂贵的假发,非我所好。
罗马女人特别重视头发,不少贵妇家中养着至少一名专门做发型的奴隶,不断设计新的样式。专管梳头的女奴通常是家养奴隶中地位较高的,因为能长时间与女主人接触、交谈。有时,为了让长发荡漾出小巧玲珑的漩涡,用烙铁烫出发型要花费几个小时。而我懒得费这些工夫,就让克丽泰为我梳头。若是她有其他事务,就另叫一名沉默寡言的女奴。
此时,我对着面前桌上的镜台,身后还站着两名黑女奴,一动不动宛如乌木雕像。她们手持磨光了的银质圆镜【注12】,以便我通过镜子之间的反射看清自己的发型。长发披散在身后,向下垂拂。我的发色较深,但又不像埃及人那样黑若乌檀,在罗马非常普通。我曾染过一次头发,染成了流行的金色,但那实在太费时间,此后就再未尝试。
克丽泰执着一把两边都可梳头的杨木梳子【注13】,梳头的动作轻巧熟练,呼出的气息也很轻柔。她的服务,一向令我满意。
脚步声近了。我能听出是谁,因为太过熟悉。来人走近我身后,我在镜中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托加袍上的紫色镶边。
“你们下去吧。”盖乌斯轻声吩咐。很快,这里只剩下我和他。
他拿起梳子,为我梳头。纤细的发丝如溪水般滑过他的指尖。以往,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宁静而放松。而现在,自从西塞罗去世之后,我就避免与他私下见面。
“是你让克丽泰收集我的头发?”我开口,明知故问。
前几日,我发现克丽泰在为我梳头时,把我掉落的发丝收集起来,聚成一束。我询问她原因,她没有隐瞒。
“是的。”
“为什么?”
“作为纪念。”
我转入正题:“为何来找我?”
“我想与你和解。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他停下动作,右手轻轻握住我的肩头,俯身凝视镜中的我。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阿格里帕违抗军令,派兵去保护西塞罗,但我会假装这事没有发生过。”
“所以,你不惩罚阿格里帕,我就该原谅你?”
“我会照顾托连尼阿斯的女儿与西塞罗的儿子。前者已经结婚,我会善待她和她的丈夫。后者为了替夫报仇,加入了布鲁图斯等人的军队。等我们战胜那些‘解放者’之后,我不仅会赦免他,还将给他足够的地位与荣耀。”
他从不许诺做不到的事情。至此,我的心结才终于涣然冰释。毕竟他是我的弟弟,我无法真正责怪他。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霍腾西娅的演说辞,是利维娅写的?”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你认识利维娅?”
“我并不认识她。但霍腾西娅在演说过程中,有时略显紧张,每当这时,她便看向台下的一位女士。我询问旁人,得知她是利维乌斯的女儿。她的演说稿写得很好。”
“可惜她不是男人,不能当你的秘书。”我转过身,面向他,玩笑道。
“的确,她会是很好的秘书。”他轻轻拨开我额上的发丝,“但我不缺秘书。”
我忽然想起一事:“马塞勒斯快要回来了,还是让克丽泰来为我梳头吧。”
他默然放下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