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执政官,盖乌斯下令把贾尼科洛山【注1】和其他地方的公款都收集起来,以兑现对士兵和公民的承诺。
位于古罗马广场的西端的萨图尔努斯神庙,是国库所在地,由元老院委派的两位财务官管理,下设秘书、执事等,各有专司。这里除了保存各省缴纳的税收、黄金、军旗、古董等,也具有档案馆的作用,存放各类会议记录、法律草案、元老院决议与法令、与外国缔结的条约等。
清点国库时,我好奇国库是什么样子,便和盖乌斯一道前往萨图尔努斯神庙。守卫森严的神庙,空间大而幽深,立柱托着高高的穹顶。空气颇为阴凉。公共奴隶【注2】抱着文书来来往往。
“凯撒。”财务官一手抱着卷轴,扣于左胸,恭敬地向盖乌斯行礼,似乎有些紧张。作为进入元老院的敲门砖,财务官是所有高级官员中职位最低的,难怪会这样诚惶诚恐。
盖乌斯直入正题:“带我们去国库。”
“是。”财务官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女人很少出现在这里,我知道。
他带我们来到巨大的青铜门前,掏出一串钥匙。铁钥匙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中格外清晰。好几名奴隶合力推开厚重的大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中,石砌甬道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沿着甬道前行。两边每隔几步就有照明的油灯,和守卫的士兵。但很静。寂静放大了我们的脚步声,让它在石廊中回荡,偶尔还有滴水声配合。
终于,甬道尽头的第二扇大门在沉重的声响中缓缓打开。光线投入这个阴暗的封闭空间,微尘浮动在金色的光束中。阴影里,无数个大箱子堆积如山。几名奴隶迅速入内,举着点燃的高杆,将壁上的膏油灯挨个点上。然后他们无声地退出,靠着甬道的墙壁,化为沉默的阴影。
光线亮起。我们步入室内。黑胡桃木箱中装着的珍宝来自世界各地:摩洛哥的皮料、希腊的古董青铜雕像、阿拉伯的宝石、迦太基的象牙浮雕、波斯的纯丝挂毯……
我随手拿起一只金杯看了看。杯身以精美的工艺镶嵌着玛瑙、琥珀和各色宝石。估计是某次战争获得的战利品之一,品质上乘。我把它放回箱子里。为了不让珍宝受损,箱内铺有软垫。
而盖乌斯对这些珍宝并无兴趣,目光一扫而过。就像苏格拉底看着集市中的商品,心中想:这里有太多我不需要的东西【注3】。
财务官主管国有账册和公共审计书。他毕恭毕敬地呈上清算报告。
盖乌斯翻开一册报告看了看:“只剩这么多?”
“是的。”财务官深深垂首,谨慎地传递着坏消息,“之前安东尼带走了‘神圣财富库’【注4】中所有的金块,导致国库空虚。现在国库剩余的财富,都在这里。”
我瞥了一眼莎草纸上估值的总计数字,不免有点心神不宁。但这里不便讨论问题。
在返家的肩舆内,我让身体陷在柔软的垫子里,微感疲惫:“现在局势不稳,不是太平年代,没有多少人愿意花重金购买古董珍宝。国库里那些东西,要顺利卖出估值的价格,并不容易。即使全都成功售出,这些钱也不够完成你所有的承诺。该怎么办?”
盖乌斯似乎并不担忧,淡然道:“我将公布国库近一年的收支情况,大家都会看到国库空虚的实情。先给每个士兵两千五百德拉克玛,并承诺以后支付剩下的部分。”
“希望他们能理解。但这只是缓兵之计,最终问题还是要解决。”我静了静,又问,“你还是打算对穷人扩大免费谷物供应?”
“没错,我承诺过。”
“但以现在国库仅存的钱,这样巨额的支出,根本撑不了几个月。”
“所以,我们会取得盟友。”
“谁?”
“安东尼。”
我说不出话来,徒劳地陷入震惊之中。和安东尼结盟,怎么可能?
盖乌斯的语气平静如常:“你的敌人不会变成你的朋友,但可以变成同盟,只要有共同的利益,或者共同的敌人。”
我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惊人的信息,他的目光更加凝重:“另外,有一件事情,我应该先告诉你。”
我从纷纭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请说。”
“我将改名,去掉渥大维的氏族名【注5】。”
这在我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他想强调自己是凯撒的继承人,淡化自己出身平民氏族的事实。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明智之举。不少贵族议员,虽然表面上不敢多说什么,私下里鄙视盖乌斯的出身。
但这样一来,至少在名分上,盖乌斯就彻底与渥大维氏族无关了,与父亲无关,也与我无关。我是渥大维娅,渥大维家的女孩。
“你永远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亲人,无论我的名字是什么。”他似乎读出了我的想法,抬起我的下颔,朝我俯身。我闭上眼,却只等到一个落在脸上的吻。我睁开眼:“你没忘记什么东西吗?”
他回忆了片刻,很确定:“没有。我没有遗失物品。”
我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微笑:“你忘了一个吻。”
说完,我抱住他的颈项,给了他一个飞快的吻。这次是在唇上。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那种感觉。连我也诧异于自己的大胆,不放心地看了看帘子。还好,四周的帷帘静静低垂,布料厚重而隔光,在正午的闹市区隔绝出一个半明半昧的私密空间,让人有些恍惚。
“放心,不会有人看到。”他轻声道。他一定以为我是个胆小的傻瓜。
我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他顺从地闭上眼,用脸颊轻蹭我的手心,像撒娇的小猫。此时他不是执政官,不是军团统帅,只是一个甜蜜的小男孩,像十多年前那样。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关系,装作它是正常的。人是软弱的动物,容易习惯于罪恶的愉悦,让它轻而易举地在心中辟出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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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广场上立起了一块大型公示板,正面和反面都写着扩大谷物救济的相关内容。此外,很多莎草纸传单也被连夜张贴在城市各处,内容言简意赅。民众欢欣鼓舞,对新任执政官的赞美也是随处可闻。
所谓谷物救济,本质是政客对平民的公然行贿,收买人心。这是凯撒的发明。他曾颁布法律,向市民免费发放小麦。当时的三十二万罗马人第一次免费获得了基本的粮食供应。这是格拉古兄弟在最大胆的改革时都未敢想过的。
表面上看,似乎有很多人得利,尤其是无产者。但实际上贻害无穷:很多农民不愿留在乡村任人雇佣种地,而是蜂拥来到罗马,靠领取救济为生。由于免费食物只发给市民,很多奴隶主为了不供养自己的奴隶,就释放了部分奴隶让他们成为自由民。罗马城内,游手好闲的贫民数量迅速膨胀,引起诸多治安问题。用某些议员的话说,这些游民是“一群可怜的挨饿者,可鄙的国库吸血虫”。
凯撒掌权之后,为了缓解这一危机,把受接济者的名单压缩到十五万人。而现在,盖乌斯又把这项救济扩大到三十余万人的规模,人们自然喜悦拥戴,就像蚂蚁喜爱蜂蜜。
所谓“面包和马戏”,最能蛊惑人心。免费的面包让人不挨饿,角斗与马戏让他们在欢笑中把其他事情都抛至脑后,甘之如饴地承受统治者挥舞的皮鞭。就像梅塞纳斯的评价:“民众就是这样短视而贪婪。你投入多少钱币,便获得他们多少赞美。就像神庙里出售的圣水【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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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之后,我改乘马车,来到山脚下的军营。方形的营盘四周,是土石垒成的寨墙、t望塔和战壕。营地的入口大门处,马车被岗哨的卫兵拦住。
“我是凯撒的姐姐,渥大维娅。”我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自陈身份。
卫兵面无表情:“请问您有凭证吗?”
我无言。该怎么证明我是我自己?如果我和盖乌斯的外貌更相似些,或许更有说服力。
想了想,我道:“你派个人去告诉凯撒,有人来找阿卡奈的小猪。他自然会让我进去。”
“阿卡奈的小猪?”他狐疑地打量着我,最终还是派了个士兵过去。
等到那个士兵回来,我终于获准入内。马车穿过寨墙,一座庞大的军营出现在视野中。无数的皮制帐篷整齐划一地排列着。笔直的道路上,巡逻和操练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方步经过。还有士兵负责清扫垃圾。这里看上去秩序井然。
帐篷、谷仓、军备库。升起炊烟的地方,大约是炊事房。炊事房前的空地上,架着十几口大锅。掌勺的士兵从热气腾腾的锅中舀出粥状物。每个大锅前都排着长队。士兵们手持木碗,腰间挂着牛皮水袋,等待领取食物。
出于好奇,我叫停了马车,下车观察了一下他们的食物:几片烤面包和奶酪,一碗小麦蔬菜粥,还有咸肉。看上去让人提不起胃口。
回到马车上,继续前行。前方出现一座供奉鹰旗的神龛,旁边是高大的帐篷。帐篷由野牛皮缝制而成,颇为结实厚重。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门帘前站岗。
下了马车,士兵为我掀开门帘。帐中陈设很是简单。四周挂着大幅地图,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立柱式架子上有护甲和保养得锃亮的头盔、符合身份的腰带和斗篷,还挂着一把入鞘的剑。那皮质护甲看上去厚重而朴实,不是庆典仪式上专用的浮雕鎏金铠甲。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桌、一椅、一榻,和几把黄铜制成的折叠凳。桌子上放着一只书盒,盒中堆着犊皮纸文书。还有一整套书写工具。
盖乌斯坐在椅子上。椅子有坐垫和椅背,但他还是一贯的笔挺坐姿。梅塞纳斯半躺在榻上,懒洋洋的。他们似乎正商量着什么,就像即将一起打猎的两位老友在讨论计划。但他们要捕猎的绝非动物。
看到我,他们停止了交谈。梅塞纳斯向我露出微笑,揶揄道:“阿卡奈的小猪?你们可真好玩。”
“幼时的玩笑而已。”我道。
梅塞纳斯但笑不语,从三脚架上的盘子里拿起一颗无花果。
“你怎么来了?”盖乌斯站起来,让我坐椅子。
“过来看看。我还不知道军营里是什么样子。比我想象的好。”我拿下累赘的头巾,环顾四周,“不过,这主帅的帐篷里,也太简单了点。”
“已经算不错了,至少像个正经的房间,比普通士兵的帐篷强多了。”梅塞纳斯微笑,“你没去过阿格里帕的帐篷……”
盖乌斯平静地打断:“动荡时期,没必要展示排场。”
这时,一个士兵端着餐盘走进帐篷:“将军,这是您的午餐。”
盖乌斯点点头。士兵把餐盘放到桌上,然后退了出去。我起身一看,餐盘里的食物,和普通士兵的毫无差别。
“你就吃这个?”我皱眉。
梅塞纳斯笑道:“所以我来这里,总是自备干粮。这是作为享乐主义者的好处。”他把那盘无花果推向我。
盖乌斯道:“真正的猎鹰不能被饲养,你只能同它一起生活。”
我知道很难劝说盖乌斯改变主意,叹口气:“刚才你们在聊什么?”
帐篷里没有书记员和侍从,可见是在商讨需要保密的事情。
梅塞纳斯道:“刚收到一个消息:德西穆斯被找到了。”
我立刻问:“他现在在哪儿?”
“前往马其顿的路上,他的随从逐渐都离弃了他,只剩下十人。在莱茵河附近,他们乔装成高卢人,结果被识破,被某个高卢的部落首领捕获。这个首领以前归顺凯撒,得到过凯撒的恩惠。所以,他发现德西穆斯的真实身份之后,就把这个消息暗中传达给小凯撒,询问该如何处置。”
“那你有何打算?”我看向盖乌斯。
他淡淡道:“杀掉,首级献给安东尼。”
梅塞纳斯颔首,以就事论事的语气道:“刀剑不能总是插在鞘里。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向安东尼示好。”
我虽然可以理解,但冷风侵袭般的寒意还是让我瑟缩了一下。毕竟不久之前,盖乌斯还和德西穆斯言笑晏晏。
我缓缓道:“只靠这个,恐怕也无法打动安东尼。”
梅塞纳斯道:“当然不是只靠这个。这仅仅是一份随着信函附上的薄礼,聊表心意。”
我直接问盖乌斯:“你在信函里写什么?”
一个微笑,缓和了他唇上有些冷峻的线条。他的声音也变得近乎轻柔,但没有让话题更轻松:
“我与他不宜开战。我们手下的士兵都是凯撒旧部,要让他们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大家都渴望和平,没有理由拒绝伊瑞涅的拥抱,而去挑战马尔斯的怒火【注7】。
“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正面临共同的敌人,那些谋杀了凯撒的解放者。布鲁图斯等人取得了马其顿和叙利亚,在希腊和亚细亚大肆扩军,募集了二十个军团,可能还会增加。之前元老院任命他们为亚得里亚海以东所有行省的军事指挥官。他们高举着共和的大旗,迟早会向我和安东尼这样的凯撒派开战。
“比起我,这些人更恨背叛过他们一次的安东尼。形势就像绷紧的弓弦。所以,安东尼与我,与其像罗慕卢斯和瑞穆斯一样兄弟相残,不如联合起来,外御其侮,一起剿灭城墙外的恶魔。
“此外,我目前的兵力虽不如他,但我占据罗马,是合法的执政官,他则是人民公敌。而我很乐意与他合作,取消他的公敌身份,并把他的敌人列为公敌。”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事:“他的敌人,也包括西塞罗?”
盖乌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眨了下眼睛,睫毛扫过一道阴影,让眼睛的蓝色显得更深。
梅塞纳斯抛给我一枚无花果,我及时接住。他手抚胸前衣襟,假装非常受伤:“你怎么这么问,难道我们是嗜血的野兽?这无花果很甜,你该尝一尝。”
他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想来也是,以西塞罗的名望,不至于动他。当初凯撒也赦免了他。而且他已经主动远离了罗马政坛,不会构成任何威胁。我咬了一口手中饱满多汁的果实,感受着果肉的绵软与甜蜜。
现在,盖乌斯真的要联合安东尼,这个我们曾经最大的敌人。我明白,在危险的激流之中,必须明白何时抛锚不动,何时顺风扬帆,不能让任何事成为前进的阻碍。只是亲身经历了,还是会觉得意外。
数日之后,德西穆斯的首级被献给了安东尼。据说安东尼命人把它埋葬了。德西穆斯是所有凯撒的谋杀者中,第一个死于非命者。
那时,我虽然隐约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却没有看到不远之处的一片血海。德西穆斯的死亡,仅仅是一场巨大悲剧的序幕。我还沉浸在无知而盲目的快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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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盖乌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但为了避人耳目,不能一起去,要分开。这个过程颇有些神秘感。他不告诉我目的地,只让我坐上陌生的肩舆,穿过满是行人、轿辇与骡车的闹市,沿着帕拉丁山平缓的山坡,来到僻静之处。
肩舆刚落下,有人先于我挑起帘子。是盖乌斯,他先到了,等在那里,伸出手扶我下了肩舆。纯白的帕拉在风中扬起,我正想按住它,他已抬手为我把它裹紧。柔软的织物被牵动,轻响,裹住我的肩头。
马道两旁是雪松和月桂,空气清新。他带着我沿路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宅邸前。高高的围墙涂刷了火山灰泥,上面有一则房屋租赁广告:“马库斯?鲁弗斯的房产,环境优美,家具齐全,令维纳斯和达官贵人称心如意。出租时间从八月十五日起连续五年。五年到期时,租约可续签,手续简便。”【注8】
盖乌斯拉起狮口浮雕中的门环。叩门节奏像某种暗号似的,三短一长,再两长一短。终于,门从内打开。一个盲眼的奴隶用手杖探着路,引我们入内。
穿过用玻璃罩住的门廊,拉开浅蓝色帷幔,便是双层式列柱中庭。庭中矗立着赛利纳斯【注9】的铜像,两侧的造型是一对生动活泼的小鹿。青藤缠绕在铜像上,枝叶披拂。一方鱼池粼粼闪动,水流从大理石狮子的口中淌出。
柱廊上的地板,用的似乎是意大利北部出产的大理石,比希腊的白一些。壁画与陈设也都不奢华,但布局匀称,格调优雅。不知何时,那个盲眼的奴隶已经退下。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刚刚租下这里。现在,它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他侧首看着我,“这是我们的秘密。”
“奴隶是盲人,也是为了确保他作为哈波克拉特斯【注10】?”
“对。”
他带我穿过柱廊,继续往里走,经过神龛、喷泉花园和用于午睡的阴凉小房间。
为什么要如此保密?我能猜到他的用意。周围很静。腕上的金手镯叮叮轻响,像在迎合我心跳的节奏。
我们来到一间半圆形的带阳台的卧榻餐厅。地板用彩色大理石铺成,墙上是精心镶嵌的马赛克壁画。宽敞的阳台上,棚架上的青藤和开花灌木形成绿荫。
我坐到柔软芬芳的卧榻上。亚麻织物贴着肌肤,柔软得像吻。风中有月桂树甜腻的香气。
寂静中,一时无言。终于,我开口道:“我想听诗歌,你背给我听?”
“可以。”他指了指矮柜上的一把小竖琴,“不过,你要弹琴给我听。”
“好,很公平。”
他把小竖琴递给我。我把它放到膝上,一手扶着琴头。琴身上朴素的雕刻,贴着肌肤微觉凉意。这琴似乎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很好。我的手指在弦上滑过,立刻喜欢上它明亮的音色,像盛夏的泉水。
“想听谁的诗?”盖乌斯问。
我能想到的任何诗歌,他几乎都能背出。我选了个简单的:“卡图卢斯吧,他的爱情诗。”
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弹琴了。我弹了支简单的曲子。起初有些生涩,但渐渐找回了昔日的感觉。一绺发丝从发髻中滑落,顺着肩头,垂到臂弯。盖乌斯的声音平静而舒缓:“我的生命,你说,我们的恋情/将是甜美的,我们将爱到永恒/众神啊,愿她的诺言是真的……”【注11】
弹奏结束后,我放下小竖琴。他伸手把我滑落的发丝勾到耳后。
我明知故问:“这首诗是诗人写给谁的?”
他颔首:“诗人的情人,梅特路斯的妻子。”
“传说她爱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崇拜者,美貌而单纯的克劳迪娅的生父【注12】。”顿了顿,我问,“她知道这个事情吗?”
“生父去世时,她才四岁,没有这样的记忆。但因为西塞罗的演说,此事近乎人人皆知,她也知道。”
“那她怎么说?”
“她说这是违背诸神与法律的大罪【注13】,她无法想象,觉得恶心。”
我笑了:“她和你有严重的分歧。”
“是的。”
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蔷薇花藤上。庭院里的砂岩地上,刚洒过水,蒸出淡淡水气,弥漫着落花熟至发酵的甜香,似水果味道。午后的阳光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像花香,不可触及,却异常真实。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他忽然问。
我意外。这个问题太孩子气,不是他的风格。就像在问天为什么会下雨,海水为什么是蓝色。
“当然。”我道。
“我也是。”
他有一双真正的蓝眼睛,清澄到如同透明。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背着光。但即使在暗中,他眼中的一片幽蓝也让我觉得安心。我想要做的全部,就是在他形状优美的薄唇上哄诱出一个微笑。不是幼时那种反复练习表演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微笑,就像春天的露水,起伏的原野,阳光下的水面。
我吻了他。轻柔的吻,像一阵风吻上另一阵风。我拥抱他,就像拥抱所有美好的回忆。
“你真美。”我喃喃。
他用手指封住我的唇,另一只手滑向我的衣裙,把它拉下肩头……
此后,在他公务之余的闲暇时,我们就在那里见面,那座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宅邸。我们安全地隐藏在这个秘密里,就像在幽深的水下无声游过的鱼。而我们的感情,是灶上煮着的水,温度缓缓上升。那不是一种单纯的男女之情。即使其中有情/欲,我也认为它会转化成温暖的亲情,就像松脂和阳光凝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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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还没有取下头巾,便在前庭遇到马塞勒斯。最近,即使在家里,我也尽量避开他,不与他独处。这是愧疚,也是心虚在作祟。
此时,前庭的走廊上,挂着马塞勒斯那些高贵的祖先的蜡质面具。在他们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我心中泛起一圈圈罪恶感的涟漪。
“这几日,你没有戴结婚戒指。”马塞勒斯道。
没想到他发现了这个细节。我们结婚多年,太过熟悉,熟悉到不再那么注意。
我搪塞:“戒指上的宝石有些松动。我让克丽泰拿去给珠宝匠人,重新镶嵌。”
“你最近经常外出。”他的语调没有波动。
“自从盖乌斯成为执政官,很多官员的女眷约我出去。这是应酬,没办法。”我寻找借口,希望自己的神态和语气都足够逼真。
他点点头,没有看我的眼睛,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了。我松了口气,像被恩准了一次缓刑。
其实,是我不想戴戒指。那个金属环会提醒自己,我是何其虚伪可憎。
以前,我介意他和索菲娅的往事。那就像我心底的一根暗刺,无论怎么努力都拔除不掉。而现在,我开始理解他。感情从来不是屹立在牢固的岩石上,而是随流沙移动的。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不同的人,这是可怜可悲却无法避免的。我爱他,不想伤害他。盖乌斯建议过我离婚,但我拒绝了。
隐瞒,有时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我告诉自己:这不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盖乌斯。以他现在的执政官身份,必须时刻关注公众的看法,给那些最喜欢用严格的道德标准对政客品头论足的民众留下好印象。他的任何言行,都可能被传播出去,在明天的街头巷尾被翻来覆去地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