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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Chapter 3

    凯撒死后第三天,要举行盛大的公葬。据说,这是凯撒派、解放者与元老院达成的协议。

    凯撒死后,安东尼立刻化身为忠实的凯撒派,扬言要为凯撒复仇。他是这一年的执政官,雷必达也身任要职,控制了凯撒在罗马附近的军队。凯撒生前广施恩泽,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很多人渴望为他复仇,一时间大多聚集到安东尼麾下。安东尼成为凯撒派大部分力量的实际领袖。

    而解放者们是谋杀凯撒的凶手。因此,解放者与凯撒派,势同水火,不共戴天。这种尖锐的对立,像绷到极限的弓弦。平衡一旦打破,危险的洪流将通过这个缺口一溃千里。

    元老院的保守贵族们,一向养尊处优。他们最担心发生内乱。因此,元老院出面调停,希望凯撒派与解放者达成和解。安东尼承诺不追究谋杀凯撒的人,给予凶手以特赦,同时提出要求,要为凯撒举行公葬。

    元老院答应了。解放者虽然不满,也不得不妥协。安东尼立刻把凯撒公葬的消息广而告之。

    葬礼终于如期举行。全世界都在等待这一天,像一出悲剧的收梢。

    东方破晓时,晨雾未散。朝阳陷在珍珠灰的云层中,天光黯然。整座罗马城,被大劫将至的压抑气氛笼罩。城郊的阿庇亚大道上,风很大,不时旋起一涡气流。路边芦苇被风吹得贴近地面。

    运送遗体的灵车驶出罗马城。车轮镀金,车体四面都有浅浮雕,刻画凯撒的赫赫战功。牵引灵车的八匹骏马,通体漆黑,皮毛被梳刷得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洁白的缎带编进鬃毛之中,马轭和挽具都镶了金。灵车底部的轮轴上,隐藏着减震弹簧。遇到坎坷的路面,车体也不会颠簸。

    送葬队伍颇为壮观。走在最前方的是司仪总监,十几名仪仗官紧随其后。然后是五十驾黑漆战车。车上载着几十名演员,他们头戴凯撒家族祖先的蜡制面具,召唤着家族的光荣历史。乐工演奏哀乐,密细亚【注1】的笛子吹响凄凉的旋律。丧歌唱团【注2】吟唱着哀歌。缥缈的歌声,被风扯得若断若续。

    成千上万的平民,赶来迎送灵车,用棕榈叶和香料覆盖了出城的路面。甚至有不少人是从外省闻讯而来,天不亮时就等在路边,手擎火把,护送灵车最后一程。许多曾跟随凯撒作战的老兵,执着不加装饰的旗帜和倒立的斧头,为灵车开道。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沉默中前行,来到马尔斯广场。广场上,靠近茱莉娅的墓地之处,以冬青w和松木,按祭坛的式样,架起了火葬用的柴堆。高大如山的塔状柴堆,四周矗立着金丝缠绕的火炬,堆积着**、没药、甘松等昂贵香料。

    不远处的演讲坛上,搭起了镀金灵堂。灵堂正中的象牙殡床上,铺着绣金丝绸。凯撒躺在那里,穿着紫色镶边托加,头戴橡叶冠【注3】,躺在甘美的香料与香草之中,宛如神o。死亡使他变成一个完美的传说。看着他,我想起荷马诗中,当希腊人的死敌、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战死之后,希腊士兵注视着他的尸体,感叹其多么美好、温柔。【注4】

    凯撒死了。成千上万的公民聚集在这里,还有很多退役的老兵。每个人都穿着深色的丧服,手捧祭品:宰杀的牲物、果品、鲜花。焚烧祭品和**的气息,在风中飘散开。黑压压的人群,却极安静。我只能听到一些叹息、悲泣和低低的祈祷声,宛如风吹过树丛,千百片叶子一齐颤动。

    母亲本也想来参加葬礼,但身体太过虚弱,医生告诫她不宜出行。菲利普斯的劝阻终是起了效果,她放弃了亲自前来。

    演讲坛上,安东尼身着黑袍。果然不出意料,他是这场葬礼的主持者。卡尔普尼娅作为凯撒的遗孀,站在安东尼左侧。她披着黑纱,铅华不施,脸色苍白如大理石,像一个哀恸至极的妻子。真是好演技,令我赞叹。她的身旁,是维斯塔首席贞女。

    看着他们三人,我心情复杂。所谓“继承遗产的人,在哭泣的面具后暗自发笑”【注5】。此时,他们虽然神色肃然,但我觉得他们仿佛在笑,嘲笑我的愚蠢和失败。

    葬礼开始,哀乐止息。按照传统,作为葬礼主持者的安东尼,来到讲坛中心,面向人山人海的民众,发表演说。

    他的外表本就足以吸引目光,何况此刻他还享有执政官的荣耀。他身着纯黑托加,腕上戴着银制护臂,显得高贵而坦然。一缕阳光透过云隙,照在他身上,让他成了肃穆与崇高的化身,像希腊悲剧里的人物。

    “凯撒死了。”他嗓音低沉,手中没有讲稿,仿佛一切都发自肺腑,“我们的大祭司,我们的凯旋英雄,他死了。”

    真是巧妙的措辞:仅指出了凯撒作为大祭司和战争英雄的身份,而只字不提他在生前还享有执政官、独/裁官的大权。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吐字清晰,带着富于煽动性的魅力:

    “他不是死于疾病,不是死于衰老,不是死于自然灾害,也不是死于保家卫国的战争。

    “他为这座永恒之城扩大了统治疆域,却死在城内;

    “他出资为元老院修建了昂贵的建筑,却死于元老院的集会;

    “他曾身先士卒、亲历刀林箭雨,却死于卑劣的阴谋暗算;

    “他为罗马人民带来了和平,却死于最残忍的暴力;

    “他尊重法治、不徇私情,却死于法庭之外的私刑;

    “他宽恕一切向他求情的人,却招来最恶毒的恨意;

    “他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死时却手无寸铁、任人屠戮……”

    声音抑扬顿挫,时而充满感伤,时而充满愤怒,字字句句扣人心弦,宛如铁匠铺里的铁锤,连续击打着听众的心灵,火星迸发。当他的目光扫过你时,你会觉得他能径直看到你心里去。他仿佛直视着每个人的眼睛。

    然后,他转向凯撒的遗体,沉默须臾。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台下鸦雀无声。历史上,从未有哪位执政官,在演讲时当众落泪。何况是安东尼这样坚毅的军人。这种巨大的反差,更令人震撼。人们窃窃私语,对凶手表示不满。

    这还不是高/潮。

    凯撒就任独/裁官之后,元老院的九百位议员都曾签署誓约,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后来那些杀害他的凶手们,也都在誓约上签了名。此时,安东尼拿出那份誓约,开始朗读。他清晰地念出那些尊称凯撒为祖国之父、保证以全力捍卫凯撒人身安全的法令。

    他转向元老院的议员们所在的席位,神情悲恸:“朱庇特作证,这些荣耀,凯撒从未强迫或请求任何人把它们加到他身上。是你们,尊贵的元老院议员们,自愿加给他的。你们用这份神圣的誓约,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他信任你们。而最终,这位被你们宣布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国之父,惨遭谋杀。凶手的名字还在这份誓约上,它却成了废纸。”

    台下哗然,紧张与压抑在空气中滋长。忽然间成为目光焦点的议员们,无不惊慌,人人自危。

    安东尼提高声音,念出誓约上关于自愿为凯撒复仇的誓言,声音因悲愤而颤抖。然后,他把托加推到肩后,举起右手,指向不远处的卡庇托尔神庙,大声疾呼:“至高的朱庇特啊,请您作证,我多么渴望按照这份誓约,为凯撒复仇。但那些和我地位相等的人,认为对凶手的特赦令是有益的。我无法违背元老院的决议,因为元老院代表人民的意愿。”

    多么动听的演说,多么富于煽动性的把戏。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振臂高呼:“这不是人民的意愿!”

    “惩罚凶手!”一个人喊道。这声呐喊,宛如投石入水,立刻在人群中激起涟漪。

    很快,这个声音汇聚成了千百个声音,声势浩大。群情激昂,澎湃的巨浪吞没一切。呼喊声最响亮的,除了忠实的凯撒派,就是那些长年混迹街头的流氓和暴徒。他们热爱针对富人的暴/乱,宛如苍蝇热爱腐质。元老院的贵族议员们,在他们眼里,宛如一批待宰的肥羊。

    议员们也感到了危机,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暴徒,神情警惕,掩饰不住的紧张。

    安东尼花了好一会儿,才让激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

    “同胞公民啊,你们对凯撒的感情,令我感动。”他见好就收,转而安慰那些胆战心惊的议员们,“但请不要责怪元老院。此时此刻,我们应该关注这次灾难的元凶,那些罪魁祸首。我相信,尊贵的议员们,也会看清这点,与我们同仇敌忾。”

    面对群情激奋,议员们只能噤声,无人敢有异议。

    安东尼转向这些议员,神情诚恳:“我的朋友们,请你们想一想,那些暴徒,既然敢谋杀凯撒,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来自罗马最显贵的家族,但凯撒也是贵族中的贵族。让那些暴徒得势,如同与豺狼毒蛇为伍。你们的崇高地位、你们的万贯家财,如何能保证安全?”

    一些议员似乎动摇了。

    安东尼再次转向凯撒的遗体,卷起托加袍束在身上,以便把双手伸向天空:“凯撒啊,你太愚蠢!你颁布的保障所有公民人身安全的法律,对你有何益处?你为罗马带来的胜利和荣耀,对你有何益处?你对敌人的宽恕、你对朋友的忠诚,对你有何益处?

    “此时,你躺在你曾凯旋而过的广场上,躺在你曾向罗马人民做过演讲的讲坛上。你只能沉默,无法为自己辩驳,任由那些杀害你的凶手把你诋毁。你即将在烈火中灰飞烟灭。你的功绩,你的荣耀,你对罗马的爱,连同你的名字,都会被人遗忘。再见了,凯撒。”

    刹那沉寂后,台下有人高喊:“我们不会忘记他!”

    安东尼张开双臂,面向人群,音调由高亢转为低沉:“那么,让我们用挽歌来哀悼他。让我们护送这位神圣死者的灵魂,去往幸福之乡吧!”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像在汤锅里上下翻腾的萝卜丁。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安东尼的这次演说,和三百多年前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注6】,一样成功。

    但这还不是结束。行动才是最好的语言,世人需要戏剧性的效果。只见他高高举起一支长矛,上面挑着一件染血的长袍。

    “这是凯撒遇害时,穿在身上的。”他扬声道。

    只见长袍被/干涸的鲜血染成紫红,上面满是被匕首刺穿的洞孔。让人忍不住想象,凯撒是怎样被匕首一刀刀刺中。

    鲜血和暴力,是最能激发群众热情的东西,这就是斗兽场的原理。此时,这件血衣,终于把气氛推向顶点。人群如炸开了锅。愤怒的谴责和讥骂代替了哭声,淹没了广场。许多人高呼着要求惩办凶手。

    乐师们奏响哀乐,缓慢而低沉。合唱队唱起哀歌。歌词反反复复,是一句著名台词:“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葬礼的老兵们,肩并着肩,形成一道栅栏,也跟随着唱了起来:“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听者止不住心酸流泪,不少人甚至号啕大哭。整座广场淹没在海啸般的哭喊声中,天崩地裂一般。

    “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千百个现役的武装士兵,手持武器,和着哀乐的节奏,像作战般拼命击打着他们的盾牌,叮当有声,声震寰宇。我毫不怀疑,这其中有经过安东尼事先安排、导演的成分。效果很好。

    这时,安东尼让传令官宣读元老院的决议:“立即授予凯撒一切神和人的荣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如轰然雷鸣。

    这样的决议,石破天惊。这就等于把凯撒奉为神灵。这样的事,在罗马历史上,自从罗穆卢斯死后,七百年来从未有过。在它被公布之前,我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元老院的议员们,看上去十分诧异。其中有人盯着安东尼,神色愤忿。

    看来,元老院并未通过这项决议,或许还在投票之中。但此刻,安东尼当众宣布了这个假消息。面对民众的强烈情绪,风口浪尖上的议员们敢怒不敢言,不然就是在与人民为敌。无人反对,于是假的变成了真的。

    安东尼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葬礼最能团结人心。凯撒深谙这个道理,并成功利用:他曾给他的姑母和妻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他在葬礼上动情的演说,对赢得军心与民意起了巨大作用【注7】。

    这时,出人意料地,首席贞女走到讲坛中心,来到安东尼身边,进入所有人的视野。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人群很快全然肃寂下来,几乎所有目光都转向她。维斯塔贞女虽无实权,但在国家宗教中的地位和声望,无人能及。而且,她是女人。在这个女人鲜少能够登上讲坛的时代,特例总能吸引注意。

    她的额上束着一条洁白的发带【注8】。雪色的丝质风兜【注9】从头顶披下,垂到肩上。宽大多褶的纯白帕拉裹着上身。一身的白,看上去圣洁而端庄,宛如女神维斯塔【注10】。而她私底下的作风,更像维纳斯。

    她拿出一卷封缄的羊皮纸,朗声道:“罗马公民们,此刻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向你们公布凯撒的遗嘱。六个月前,在拉维库姆【注11】附近的乡下庄园,他写下这份遗嘱,并把它委托给我,保存在维斯塔神庙。”

    我错愕。这是安东尼的把戏?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难道,连他也不知道这份遗嘱的存在?

    广场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屏息凝神,聆听凯撒的遗嘱。

    首席贞女展开羊皮纸,开始宣读:“我,尤利乌斯?凯撒,以朱庇特的名义,保证自己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真实意愿,立下这份遗嘱。

    “按照惯例,在遗嘱的正式内容之前,我应该说些表达私人爱憎的话【注12】。但我希望,在我死后,无论是爱我的还是恨我的人,都能淡忘我。此外,不再赘言,除了一句话:我爱罗马。

    “以下是我的遗嘱内容,只有三点:

    “第一,阿提娅的儿子、我姐姐的外孙渥大维,由于加入了凯撒家族,是我的族人。在我死后,如果他愿意,他将被过继给我,作为我的儿子和继承人。我的名字传给他,他将被称为凯撒。我全部财产的四分之三,留给他……”

    盖乌斯成了凯撒的继承人?这是在做梦?我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担心这个梦会忽然醒来。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渥大维是谁?”

    盖乌斯还太年轻,初涉政坛,远不如安东尼、雷必达、布鲁图斯等人有名。普通民众中,很多人不知道他,对他成为凯撒的继承人感到意外。

    但最意外的人,是我。不能置信。我以为,凯撒不会立继承人了……

    首席贞女平稳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灌入耳中:“第二,如果我去世时,我的妻子卡尔普尼娅已经怀孕,那么,这个孩子出生后,将有以下监护人,他们都是我忠实的朋友:布鲁图斯、德西穆斯……”

    凯撒列出的这几个监护人,都是杀害他的凶手。而且,这让我察觉了异样。我知道,卡尔普尼娅与凯撒貌合神离,关系十分冷淡。她不可能怀孕。

    首席贞女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第三,我的其余四分之一遗产,属于罗马人民。我将向每位居住在罗马城中的公民,赠送三百塞斯特斯银币。我在台伯河畔的花园,也留给所有罗马公民使用,任何人不得据为己有。”

    宣读完毕,首席贞女收起遗嘱,默默退下。而台下的人群陷入鼎沸状态。三百塞斯特斯银币,相当于普通士兵四个月的工资。每个罗马城的公民,都将获得三百塞斯特斯银币,加起来是一笔怎样的巨款,何其慷慨。

    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部分凯撒的遗产,受到了他的恩惠。而那些受他恩惠最多的人,却谋杀了他。人群议论纷纷:“那些暴徒,谋杀了凯撒!凯撒信任他们、提拔他们,甚至把他们定为孩子的监护人,而他们恩将仇报,谋杀了他!”

    “凯撒把自己的遗产分给所有公民,谁比他更慷慨?如果连他都能算作独/裁者、暴君,那么但愿世界上都是这样慷慨的暴君!而那些打着正义旗号的伪君子、凶手,只怕连一个子儿的遗产都不会留给民众。”

    “之前有传言说,凯撒被埃及女王迷了心窍,打算娶她,把她的孩子立为继承人,所以凯撒在卖国。但他的遗嘱里,根本没有提到那个埃及女人。看来,那些传言都是污蔑凯撒的造谣。”

    ……

    这些放言高论的人中,有多少是被雇用的职业捧场者,不得而知。但效果很不错。群众一向最易被煽动,尤其在利益面前。

    这份遗嘱,唤起了人们对凯撒的敬爱,虽然它本质上不过是凯撒对罗马人民的公然贿赂。其实,罗马的民意,从本质上看,不过是由贿赂价码最高的政客而决定。而凯撒在征服高卢、战胜庞培之后,成为罗马最大的富豪。只有他能如此大手笔地收买人心。

    对凶杀的愤怒,迅速点燃,在人群中如燎原之火般蔓延。

    所有人,包括那些曾痛骂凯撒独/裁的人,在这仇恨的熊熊火焰中,轻易洗净了自己,撇清对自己良心的谴责,把自己犯下的错误归咎于那少数恶人。大多数人的罪恶,永远不是罪恶。

    但对我而言,这份遗嘱的内容,太奇怪,尤其是前两条。我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作为这场博弈中最关键的一环。

    而且,遗嘱中竟只字不提安东尼。这对他十分不利。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深深瞥了一眼身旁的卡尔普尼娅。她对此视若无睹,忽然侧首,迎着我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一怔。电光石火之间,种种线索贯通起来,结论惊人:这份遗嘱,是她和首席贞女一起伪造的。很可能出于盖乌斯的授意。

    安东尼即使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可能当众否认首席贞女所言的真实性,更不可能与凯撒的遗孀对质。卡尔普尼娅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而且,若他对遗嘱提出异议,容易让人怀疑他是出于私心,因为遗嘱内容对他不利。一旦怀疑到他的动机,那些因为忠于凯撒而投向他的人,会立场动摇。

    在罗马,逝者的遗嘱是不可侵犯的。早在十二铜表法时期,就存在这一重要原则【注13】。所以,他只能默默咽下苦果。之前,卡尔普尼娅把凯撒的文件和遗产都交给他,就是为了使他放松警惕。不然,他不会百密一疏,留给首席贞女在葬礼上公开宣读遗嘱的机会。

    仿佛看出了我的恍然大悟,卡尔普尼娅朝我微微颔首。如此重要的计划,她和盖乌斯,竟一直瞒着我。但转念一想,既然连我也被骗过了,安东尼的失策才不算冤枉。

    我知道,安东尼正在冷静而迅速地进行计算,确定每一种可能的选择将带来的后果。他是明智的,很快便恢复全然镇定,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他心中,不可能不后悔。他刚刚宣布,凯撒进入了神的行列,而现在,盖乌斯成了凯撒的继承人,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神之子。

    神之子。从未想过,一切会来得如此轻易。

    飘飘然的喜悦还来不及完全膨胀开,我已听见了理智振翅的声响:形势仍不容乐观。安东尼作为执政官,和雷必达一起掌握实权和军队。凯撒的遗产,大部分也在安东尼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盖乌斯目前所有的,不过是一张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

    火葬仪式终于开始。凯撒的遗体,被安置在铺着紫色柩衣的灵床上。灵床由升降机抬起,放到火葬柴堆顶端。哀乐声中,祭司把凯撒生前最心爱的两匹骏马杀死。然后,诸多被宰杀的牛羊,以及剖出来的油脂,被放到柴堆上。牲畜的鲜血与蜂蜜、牛奶、**和葡萄酒掺在一起,洒在柴堆周围。

    之后,送葬人在柴堆上洒满名贵的阿拉伯香料和浓浓的香油,填满树脂、笃耨香、火绒等助燃物,堆上不计其数的旗帜、花冠、夜香兰和象征哀悼的柏枝【注14】。

    安东尼从送葬人手中,接过涂满羊脂的火炬,亲自把它抛掷到洒满香油的柴堆上。易燃的香油立刻被点着了,火舌“呼”地蹿升起来。柴堆周围,那些擎着火炬的送葬人,纷纷把火炬抛入柴堆。借助风势,火焰迅速席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宛如饕餮盛宴。绚烂的金红火焰,彼此相逐,肆意升腾,在天地间摇曳狂舞。滚滚浓烟之中,随风散出无数火星。

    灵床终于看不到了,陷入烈火的温柔怀抱,被彻底净化、升华。送葬人抬来几只乌木箱子,丢入火中。里面装着凯撒生前常用的个人用品,包括书籍、武器和服饰。它们将伴随他的灵魂升天。

    此外,民众也自发献祭。乐工把参加凯旋式表演时穿的袍服脱下撕碎,投入火中;老兵把伴随自己多年的武器投入火中;现役士兵把他们得到的荣誉饰物投入火中;贵妇把她们戴的首饰,甚至孩子的护身符投入火中……

    炽热的气流涌动着,铺天盖地,迫使人们不得不后退一段距离。火葬堆上空,在因高温而蒸腾的气流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

    哀歌再次响起,在柴薪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中。丝绸织物、奇珍异宝、名贵香料……浮华焚尽,一切都在烈火中分崩离析,化为灰烬与烟尘,没有什么不朽。

    凯撒化为了灰烬,只留下一个生前不曾得到的“神”的名号,和七百年前的罗穆卢斯一样。历史总是惊人地巧合:罗穆卢斯建立了罗马城,广受拥戴,是罗马的英雄。但他成为独/裁者之后,引起元老们的不满。最终,他被元老们残忍地谋杀、分尸。为了掩人耳目,才有了他升天成神的传说【注15】。

    这时,一阵铜铃摇动的清脆声响,从远处悠然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名黑奴,抬着一顶肩舆,向这边走来。肩舆的宽敞和华丽,昭示着其主人的显贵身份。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到了近处,肩舆落下。女王搭着侍女的手,踏着黑奴光裸的背脊,步下肩舆,径自向火葬堆走来。

    广场上,风从四面吹来。她一袭黑衣,脂粉不施。发丝与衣袂随风飞扬,愈发衬得脸色苍白,犹如凝重的雪花石膏像。连从她衣袂上飘来的香气,也是冷的,美得肃杀。熊熊烈火前,她驻足。蒸腾的气流卷起黑红余灰,向四周荡开。周遭景象,如在水中暄;鸸馐4螅吃谒牧成希绯跫扌伦薄

    一开始,或许还有人怀疑,她是否会像迦太基女王狄多一样,因为无法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投身于火葬堆中自尽。但她淡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悲恸的迹象。

    只见她抬起手,抽掉珍珠发针。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纷拂,如瀑布般淌至腰际,在火光中闪着绸缎般的光芒,令人屏息。她绞下一绺长发,投入火中【注16】。

    火中不时飘出一阵灰烬,带着星星火点,宛如黑蝶,在她周围徐徐翻飞。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火焰。然后,她微微笑了,低声说了句什么,温柔如情人的呢喃,我未能听清。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悲哀的笑容。

    冷寂天光下,分外纯净明丽的火焰。金红与亮白,燃尽一切。传说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因此触怒朱庇特,受到酷刑惩罚。但为了如此壮观的火焰,一切都值得。

    终于,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熄灭。送葬人用晶亮的醇酒,把余火扑灭。火葬台上,只余一片焦黑与灰白,弥漫着松脂气息。灰烬冒着热气,嘶嘶作响,不时飘出袅袅青烟。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爆破,毕毕剥剥。

    女王似乎毫不在意这些,她在灰烬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时,就独自登上了火葬台。人群中发出惊呼,而她恍若不闻。

    奇迹般地,遗体虽然烧作灰烬,仍保持着完整的轮廓和形状。或许安东尼事先命人处理了尸身,以制造惊人的神化效果。

    女王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及那遗骸的灰白表面,它立刻如风化的岩石般轰然塌陷,化作粉末,散起一阵烟尘。人生不过是尘埃与幻影【注17】。

    直到这一刻,因为她刹那间的恍惚神情,我才能确定,她爱他。虽然这爱,抵不过她的野心。

    因为爱,她愈发恨他。他死了,什么也没有为她和她的孩子留下。恨与爱,互为表里。

    荒凉的风吹过广场,冷冷地扫过脸庞。我拢紧头纱,微微抬头,只见一片鸦群掠过冷寂的天空。

    众目睽睽,见证了卡尔普尼娅登上火葬台,来到女王身边。按照传统,作为死者的遗孀,应由卡尔普尼娅收集骨灰。但她把骨灰瓮递给女王。

    女王默然接过,开始收集骨灰。她捧起灰烬,以上等的葡萄酒洗净之后【注18】,小心翼翼地装进瓮中。神色那样温柔缱绻,依依不舍。仿佛直到他死后,她才终于与他亲密无间。还未散尽的轻烟,缭绕在她周围。她就像从古老传说中走来的伊西斯女神,独自徜徉在尼罗河畔,收殓亡夫【注19】。

    人群鸦雀无声。或许多年以后,很多人将淡忘女王初到罗马时盛大排场,却不会忘记这一幕。

    最后,当她把骨灰瓮交给卡尔普尼娅时,在后者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没有回应。女王不再多言,完全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整了整衣褶,步下火葬堆,乘坐肩舆离开了。

    广场上静悄悄的。众人目送她的离去,如同一盏灯,渐渐熄灭。

    凯撒年轻时,曾写过剧本,那是一部命运悲剧【注20】。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悲剧结束时,剧情应当完整、严肃,角色完美无缺。凯撒的这出戏,至此,终于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