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塞纳斯加入我们,自然是幸运女神对我们的眷顾。但运气太好,难免让人疑心。
离开阿格里帕家的别墅之后,我问默不作声的盖乌斯:“梅塞纳斯这个人,看起来难以捉摸。是否将来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目前看来,应该不会。”
“为什么?”
“他的族人一向行事低调,重利不重名。所以,虽然其家族像克罗伊斯【注1】一样富裕,却鲜为人知。布匿战争时,其家族影响颇大、积累了大量财富,但族人没有谁谋过一官半职。照此推断,梅塞纳斯这次的投资,大概也只是求利。”
我点点头:“只要他不直接参与政治,就对我们构不成很大威胁。”
“嗯。显然,他详细调查过我们的情况,不会盲目投资。”
我又问:“他给你的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直接把那张纸递给我。这么薄的羊皮纸,显然价格不菲【注2】。纸上,是一份罗列清晰的名单。大约有六十多人,都是些政客,其中还有布鲁图斯的名字。
“它印证了我的猜测。”盖乌斯道。
“什么猜测?”
“我去阿波罗尼亚之后,凯撒会遭遇谋杀。”他的语气平静得波澜不惊。
虽然我知道,凯撒已经遭遇过多次暗杀,却仍不禁微微一震。
“谋杀?”我迫切希望知道更多。
“那些共和派、前庞培派以及凯撒的死敌们,暗中成立了一个‘谋杀俱乐部’。有超过六十个成员,布鲁图斯是主要组织者。他们的目的,是除掉凯撒。当然,也有安东尼、雷必达等人的推波助澜,虽然他们不是成员,也不会留下证据。”
布鲁图斯与安东尼、雷必达有所绸缪,我早已知晓。对于安东尼而言,最好的谋杀机会,就是明年。因为明年他将成为执政官,而盖乌斯远在阿波罗尼亚。在这时,凯撒突然遇害,他将坐镇罗马,没有对手。
我蹙眉:“如果凯撒明年遇刺,情况会对我们十分不利。是否要阻止此事的发生?”
“只要利用得当,此种情况未必对我们没有好处。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掌握‘谋杀俱乐部’的动向,以便应对。”
我点点头。
他话音一转:“但他们每次密谈,都在安全屋【注3】中,严格保密,以防消息泄露,惹来杀身之祸。我虽探知了其成员的组成,却无法获知密谈的内容。”
“那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安插一个‘眼线’【注4】到这些人之中,为我们获得情报。”
想来的确如此。我追问:“是否有合适人选?”
他颔首:“马塞勒斯。”
我僵住:“马塞勒斯?”
他似乎早有准备,从容道来:“马塞勒斯曾受庞培重用,为人正直,出身高贵,在庞培派中颇有影响。凯撒得势之后,他一直闭门索居。显而易见,他是加入‘谋杀俱乐部’的最佳人选。”
不,这不行。马塞勒斯必然不会答应。而且,这太过危险,我不能把他送入虎口。
我推脱道:“但我是他的妻子,又是凯撒的亲戚。那些人会怀疑马塞勒斯加入的动机。”
他锁住我的视线:“所以,我离开罗马之后,你要和他分居,搬到菲利普斯家去住,断绝与他的来往。你们本就离过一次婚,他还曾有索菲娅这样的情妇。让人相信你们夫妻不和,并不困难。”
我心头一沉,下意识地反对:“不,我不能……”
“为何不能?你可以利用自己,可以利用我,可以利用任何人,却不能利用他?”
艰难地咽了一下,我无言以对。手指攥紧了裙褶,陷入柔软的织物中。静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我木然道:“好。我会说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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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塞勒斯家时,刚下过一场小雨。家奴告诉我,马塞勒斯正在书房。来到书房门前,我却踌躇了,没有立刻进去。
书房外面,是天井前庭。我望着水光粼粼的积雨池,寻思着要怎么开口。雨后,四周氤氲着一种潮湿的清香,水气鳌n7绱刀乃猓吃谥鹊那缴希獠ㄔ诒诨狭髁分稹
克丽泰抱着玛塞拉,坐在柱廊上,哄她入睡。五六个月大的婴孩,抱久了也颇沉重。她却浑然不觉,微笑着凝视怀中的孩子,像一位温柔的慈母。
我静看了半晌,终是转过身,挑开门帘,步入书房。
书桌上堆着一些纸莎草卷轴,和羊皮卷轴。马塞勒斯面前,摊着一卷古老的纸莎草卷。由于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他在纸上浇了点雪松油,再小心翼翼地用番红花瓣轻轻摩挲,让字迹更清晰。最近,他闲居无聊,便收集了一些古籍,校勘整理,并加上注释。
他把凳子上摊开的卷轴归拢起来,为我腾出一个座位。
我坐下,找了个轻松话题:“刚才进来时,我看见玛塞拉了,在柱廊上。她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他轻声道:“小孩子总是很可爱,不然,父母哪有耐心养育他们。”
“等玛塞拉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那时,我就老了。”他微笑。
我也笑了:“我也老了。”
“你还年轻。而我已经老了。”
“哪里老了?”我笑着,拉他坐在我身边,并主动吻了他,“我甜蜜的爱人【注5】,你去看我们的花园,多么美丽。它有多少年历史了?但每一季都有满园鲜花盛开,姹紫嫣红。越是古老,越是迷人。”
他笑了:“哪有用花园来比喻男人的?”
我眨眨眼:“花园里可不止有花朵,还有泥土和荆棘。”
“你是说,你是花朵,我是泥土和荆棘?”
我笑而不答,依偎在他怀中。雨后的凉爽而湿润的气流,从窗口飘入。一阵风过,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们望着窗外的雨丝。
“你喜欢雨。”我轻声道。
“是的。有的事情在雨中会变得更好,比如小憩,比如阅读,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我微笑:“是啊,在雨中,好像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交易砝码,唯有黄金和权力永不褪色。或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会轰然崩塌,碎成齑粉。但此时,我还可以安心地伏在他怀中。
“我们会一起变老。”我轻声呢喃。
然而,心底有一个冷酷的声音提醒着我,我要做什么。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请帮我做一件事,好吗?”
“你说。”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轻声道:“你知道,凯撒和我们家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盖乌斯又深得他的器重。他虽位高权重,却也树敌颇多。若他遭遇不测,我和我的家人,只怕都会被殃及。”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认真地看着我:“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把“谋杀俱乐部”的情况,简要告诉了他。
“这些人中,有些你昔日的熟人。如果你能暗中加入他们,获得一些消息,我和盖乌斯也好有所准备。”
他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不能置信地盯着我,仿佛看着陌生人。这足以让我的勇气涣然消退,就像水被沙吸干。
他终于缓缓开口:“我假意加入他们,再出卖他们?你觉得我会这么卑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解释,“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令你误会,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的神色软化下来,深深叹息:“即使日后凯撒失势,我也会保你平安。你的母亲,也有菲利普斯照顾。”
“我和母亲都嫁为人妇,可能不会被殃及。但盖乌斯是男人,又加入了凯撒家族,那些人不会放过他。”
“那你应该劝他远离权力的漩涡。”他握住我的手,放缓声调,“他不是即将去阿波罗尼亚留学了吗?这两年,就让他留在那边,远离罗马的纷扰和阴谋。”
我摇头:“不,这不行。”
“为何不行?”
我不可能告诉他,盖乌斯必须继承凯撒拥有的一切。
我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恳求他:“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好吗?”
他不语,静默如石头。他担心加入“谋杀俱乐部”可能遇到危险?
我向他解释,想让他宽心:“等盖乌斯离开罗马,我会搬到菲利普斯家,让外人以为我们夫妻不和。这样,那些人不会怀疑你加入的动机……”
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我说的是某种异国语言,让我再也说不下去。
当他再度开口时,声调变得异常平静:“如果你需要我加入‘谋杀俱乐部’,我会去的,你也不需要搬走。但我不会作证任何对那些参与者的指控。你也要向我保证,我提供给你的消息,你只用来自保。”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起身离去。
窗外,雨仍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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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勒斯加入了“谋杀俱乐部”。我没有搬离他的家宅。他坚持认为,这是不必要的。
我委婉地建议马塞勒斯,让他避开某些危险的人,多接近布鲁图斯。毕竟,布鲁图斯的为人可以信赖。若不小心出了纰漏,我也能去找他说情。
幸而,一切都很顺利。马塞勒斯虽未参与最核心、最机密的计划的部分,但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例如,那伙人自称“解放者”。他们不仅在策划谋杀凯撒,也在暗中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打出的旗号,是推翻凯撒的独/裁,维护罗马的共和传统,即所谓“解放”。
由于布鲁图斯有一个伟大的共和先驱作祖先【注6】,名正言顺地成为主要组织者和核心人物。
除他之外,另一个核心人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此人名为德西穆斯。他出身贵族,年轻时是罗马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与安东尼同龄,两人之间似乎多有龃龉。而且,他也是凯撒的远房表亲,后来加入凯撒的军团,随着凯撒四处征战,立下战功。他这几年在政坛的平步青云,几乎都是靠着凯撒的名头。
实在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渴望谋杀凯撒。
一次私人聚会时,听我如此感叹,盖乌斯平静道:“在外人看来,他的确应该满足。但不幸的是,他进行比较的参照物是安东尼。”
想来也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安东尼总是胜他一筹。他不得不事事屈居于安东尼之下。如今,凯撒预定了安东尼为明年的执政官。而德西穆斯的出身虽比安东尼更显赫,他却连执政官交椅的影子都触摸不到。而一旦安东尼得势,很可能对他施行打压。
嫉妒和愤怒让他盲目。他看不到自己的才干不足,以为凯撒之死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或许可以利用他,牵制安东尼。”盖乌斯沉吟道。
我意外:“此人心胸褊狭,目光短浅,难成大器。况且,以他目前的势力,远不及安东尼。利用他来牵制,恐怕很难。”
“长远来看,的确不可能,但我们只需要暂时的牵制。若凯撒重用他,给他足够的兵力,他就可能在短期之内与安东尼抗衡。”
“但凯撒岂会看不清他的不足,怎么可能对他委以重任?”在我看说,要实现这一点,只能等到希腊人的还债日【注7】。
“并非不可能。”他似乎不愿多说。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有了可行的计划。
“要利用他,得先结交他。你们有交情吗?”
“没有。”
梅塞纳斯毛遂自荐:“这个,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我转向他:“你认识德西穆斯?”
只见梅塞纳斯懒洋洋地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镂空金球,身边搁着清凉的玫瑰红酒。
“嗯,我认识他,虽然不熟。据我所知,他很好色。我可以举办一场宴会,投其所好,邀请他过来,介绍盖乌斯与他认识。”他一边说着,一边掂着球。沉甸甸的镂空金球,从球心中散发出悠然香气。
这段时间,梅塞纳斯与盖乌斯过从甚密。他们相识不久,但在某些方面达成的默契,连我都似乎不及。
盖乌斯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梅塞纳斯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金球:“不麻烦,我只是牵线搭桥而已。具体要怎么对他下饵,还得你去处理。”
静了静,我问:“宴会何时举行?”
梅塞纳斯道:“事不宜迟,就后天吧。”
“嗯。”我看向窗外。前庭中,一个少年正站在木制的脚手架上,专心致志地绘制高处的湿壁画。几个奴隶为他服务,在敷了白灰泥的墙上快速浇水【注8】,并把研磨好的矿石颜料掺入清水,递给少年。
“我去告诉阿格里帕。”说着,我站起来。
梅塞纳斯轻咳一声。我顿住了脚步。只见他指尖的金球静止了下来。
“德西穆斯绝非正人君子。他是,呃……喜欢安提法奈斯的剧本的那种男人【注9】。后天的宴会,不会是普通的社交。阿格里帕那样的好孩子,恐怕不宜参加。”顿了顿,半垂的眼睑后,他的目光投向我,“女宾也不宜参加。”
我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暗示。想到盖乌斯会参加这样的宴会,不禁蹙眉。届时,我必须在场。
“那就不告诉阿格里帕。”我尽量让语气淡然,“但我还是会去。可以隐藏起来,或者装扮成下人。”
梅塞纳斯扶额微笑,不再言语,只是侧首看向盖乌斯。
后者的冰蓝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你确定,你要在场?”
这语气太认真。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颔首。我连妓院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
盖乌斯不语,算是默许了。
“宴会就在这里举行?”我转移话题。
这里是梅塞纳斯上个月在罗马购置的住宅。空间虽大,却过于朴素,且年久失修。前庭中,喷泉内的青铜雕像,锈迹斑斑。围作篱笆的水松乏人修剪,长青藤爬满了廊柱,神龛褪色,壁画也开始成片剥落。所以梅塞纳斯才请阿格里帕帮他设计新的壁画。
梅塞纳斯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微笑道:“放心。届时,这里会焕然一新,足以让卢库里乌斯与卢库里乌斯共进晚餐【注10】。”
这时,阿格里帕走了进来。我们心照不宣地停止交谈。
“感谢你帮我设计壁画。”梅塞纳斯站起来迎接少年,“还亲历亲为。其实,交给下人做就行了,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亲自去做,向奴隶示范一下,我更放心。”阿格里帕道。
我建议:“不如,我们去看看你的大作吧。”
“尚未全部完成。”他有些腼腆。
“没什么,我们都想出去走走。”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天井前庭。
壁画还没有完全干透,颜色看上去颇为怪异。但在已经风干的地方,颜料变色之后,正是阿格里帕之前的设计,呈现出深沉而多变的台伯河水色。阳光照见的地方,壁画表面有一种罕见的晶莹光泽,如水上闪耀的波光,美妙极了。
我的指尖轻轻掠过壁画上的一只飞鸟,看上去那么栩栩如生。
“据我所知,很多工匠无法把握好颜料风干后的色彩变化,所以最后成型的壁画总有些色差。你却做得这样准确,其中秘方是否愿意与我们分享?”我打趣地问。
“其实也谈不上秘方。”他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关键在于,掌握好白灰泥黏度的变化。调制白灰泥时,就要特别小心成分的比例。它刚敷上墙时,颜色不能用得太重。随着时间推移,白灰泥的吸收能力减弱,颜料也需要做相应的调整。”
梅塞纳斯笑道:“他对这些事情,可是精益求精。前几天,他亲自准备这些颜料,仅是小小一块矿石颜料,就要研磨三个小时。”
我故意语气夸张地感叹:“连神灵也会称赞这样的杰作吧。”
果然,少年红了脸,忙不迭摇头:“不不不,比我做得好的人,还很多。”
我不禁莞尔。
盖乌斯打断了我们的闲聊:“上次拟定的造船图纸,还有地方需要修正。”
阿格里帕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认真:“请把要改的地方告诉我,我尽快重绘一份。”
于是,盖乌斯开始说明问题所在。他语速略缓,但声调清晰,用语准确,神情里总有一种超然和严肃。而阿格里帕永远温和低调。不论盖乌斯说什么,他都微笑倾听。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听者。
之后,我们又在这宅邸中闲逛参观了一会儿。梅塞纳斯收藏的古董,令人叹为观止。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移过了几格大理石地砖。时间不早了,我告辞:“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不如留下来用晚餐吧。”梅塞纳斯礼貌地留客。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在心里计划着,今晚要回去准备些什么菜。
“听说,最近几日,你都在为马塞勒斯下厨?”盖乌斯忽然问。但他看着门外庭院,目光没有转向我。
“嗯。”因对马塞勒斯心存愧疚,我在努力做一个好妻子。比如,洗手做羹汤。
见他不语,我又补充道:“我只是到厨房里指挥一下,做点简单的活儿。具体工序,还是由下人来做。”
离开之后,我不免细想:我下厨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在马塞勒斯家中,安排了眼线。对此,我并不介意,也不打算追查这眼线到底是谁。
菲利普斯家中的奴隶中,也有一人被我收买,主要用处是向我汇报盖乌斯的动向。盖乌斯一样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不奇怪。那时,我很笃定地认为,至少他不会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