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凯撒的胜利、盖乌斯的成功,母亲花费重金,在海滨养息地贝亚【注1】买了一座别墅。
许多名流在此地拥有私人别墅,包括凯撒,以及曾经的庞培。每年夏季,罗马酷暑难耐,这里便是有钱人南下度假的热门首选。近些年来,其奢侈程度甚至超过了埃及的卡诺珀斯【注2】。有人批评它是“罪恶的港湾”,但仍无法阻止试图跻身上流的新贵们渴求这甜蜜的□□。
母亲和我坐在别墅的露天阳台上,居高临海。半透明的雪白帘幕在海风中飘动,拂过马赛克地面。这里的壁画都是海洋的色调,蔚蓝与青绿,给人清凉之感。凉风习习,白浪翻滚。远处,长长的防波堤向前伸入蓝色的海湾中。那不勒斯海岸线的金色沙滩上,散布着一座座白色大理石的别墅。
这里是富人的天堂。沙滩和游艇上,每天都有宴会和烧烤。著名的硫磺温泉,以及特产紫壳牡蛎,都吸引着度假的游客。罗马人的天赋,在这里化为如何创造无尽的欢愉。
母亲倚着软榻靠背,指尖抚过红宝石手环。另一颗相配的宝石,装点着她的颈项。她随时检视自己优雅的仪态,偶尔用手掠一掠被风吹动的发丝,宛如严妆的雕像,完美而冰冷。
我随手展开一卷旅游手册,《那不勒斯旅行指南》【注3】,看了几行之后便没了兴趣,目光投向海上。一艘二十桨的豪华游艇吸引了我的注意。金红的船身、船尾的海神像。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安东尼的游艇。
据我所知,这一年来,从表面上看,安东尼完全不问政事。整日里不是在宴饮,就是流连于澡堂、戏院、斗兽场或赛马车场,只关心猎犬、赌博、化装舞会和喜剧演员。关于他的绯闻,即使在他婚后,也从未间断。凯撒的艳闻也很多,但只局限于上层社会的小圈子里,对象都是有身份的贵妇。而安东尼的兴趣则广泛得多,雅俗不忌,绯闻对象包括女演员、妓/女和昔日的女奴。
“安东尼也来了?”我好奇。
母亲的消息比我灵通:“他没来,是他老婆来了,还有他的弟弟。”
原来是福尔维娅与卢修斯。有夫之妇单独与小叔子一同度假出游,很是罕见。
“他俩最近打得火热。卢修斯简直成了福尔维娅的仆人,拿她的垂青作为俸禄。”母亲轻嗤道。
想来也是。安东尼没了实权。而卢修斯还担任着公职,福尔维娅可以靠他获得政治影响力。
“安东尼不介意妻子红杏出墙,还是和他的弟弟?”我问。
“他不爱她,当然不介意。”
但她爱他,所以她会介意。我琢磨着,如何把女王与安东尼有私的消息,不着痕迹地透露给福尔维娅。
这时,女奴捧来了药。母亲服药之后,用手帕擦了擦嘴。她最近都在用药,病情似见好转。
女奴退下后,母亲忽然道:“你弟弟正受凯撒青睐。等他回了罗马,想嫁给他的女人会多如觅食的饥鸟。”
我抿了一下唇:“他还小。”
“还小?”她笑了,“大多数人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订婚。”
我有点心烦意乱。
“你竟然帮马塞勒斯养他的私生女。如果世上有愚人之神,你一定是他最伟大的信徒。”她嘲讽道,不满地瞥我一眼,“你弟弟就比你懂事得多。我只盼早日看到孙子。等你弟弟回来,就该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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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我留在海滨别墅过夜。想起白天母亲的话,辗转反侧,良久方入眠。清晨醒来,睁开朦胧的眼。海边的晨光太耀眼,无法适应。一只手伸过来,为我遮住刺目的光线。是谁?
待那只手移开了,我肯定,这是梦。
盖乌斯。
晨光沾染在他淡金的睫毛上。唇角的微笑弧度,宛如希腊古风时期的雕塑【注4】。
微尘在晨光中飞舞,又很快消失在光束之外。床头水钟的滴水声,很轻。
滴答。梦到他的归来,这是第几次?
滴答。他长高了。肤色晒得深了些。
滴答。如果我抬手触及他,梦会不会醒?
安静的晨光里,他嘴唇微动,形成一个无声的口型。再熟悉不过的音节。
“姐姐。”
梦还没有醒。他扶我坐起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上。
滴答。滴答。滴答。
再也无法分辨水滴声和自己手心底下平稳的心跳声。我急切地揽他入怀。那温暖而干燥的肌肤气息,像刚出炉的香草面包。这不是梦。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我?”我埋怨。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我听说,这叫惊喜。”
我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发丝是阳光的金色,带着天然的卷曲,从我指间滑过。
数月不见,我细细端详他。鬓角边,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不留心看不会发觉。抬手轻抚伤痕:“怎么弄伤的?”伤害他的人,应该与刺伤了维纳斯的狄俄墨得斯同罪【注5】。
他握住我的手:“已经没事了。”
“太不小心了。”我摊开他的手。手指纤细柔软,指甲修剪得短而整洁。我摩挲着他手指上的薄茧,感到一丝温柔的抽痛。但我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了。我像心虚似的,下意识推开他,拢拢头发。
母亲的目光在我和盖乌斯之间逡巡,别有意味地眨动长睫毛:“该来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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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的餐室很宽敞。餐桌上摆着果盘。大串的葡萄玲珑欲滴,宛如宝石。女奴捧上菜肴:酒香芦笋、坚果乳酪糕、撒丁岛的新鲜牡蛎、配有橙子和蜂蜜的烤沙丁鱼,还有烤鸭,酥黄的皮还在吱吱作响。显然是母亲吩咐下人,为迎接盖乌斯归来,特意准备的。
果然,母亲对盖乌斯道:“别老是像安提西尼【注6】似的,只吃普拉森塔【注7】。好不容易回来了,也陪我们吃顿像样的。”
盖乌斯没有反对。但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些大鱼大肉,便又叫厨房准备了些白面包和甘草柠檬露。
待用过了早餐,我问盖乌斯,返回罗马之后,他有何计划。
“凯撒让我先回罗马,准备出征帕提亚【注8】的事宜。”
“帕提亚?”我惊诧。
帕提亚有一支强大的陆军,几乎完全由骑马的□□手所组成。罗马军队虽然也以骁勇善战著称,但从未在与帕提亚的作战中获胜。十年前,与凯撒、庞培齐名的罗马第一富豪克拉苏,就在出征帕提亚时遭遇大败,惨死在那里。此后,就无人敢打那儿的主意。
而凯撒已经五十多岁。以他的权势,完全可以在罗马安享荣华。这个宏图伟业的计划,太疯狂。
母亲却并不意外,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果然,他是想把领土扩张到世界的尽头。”
我疑惑:“他为何执着于征服世界?”
她斜睨我一眼,仿佛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雄鹰不屑与秃鹫为伍。他是凯撒。凯撒就是罗马。”
我无言。
她又转向盖乌斯,语气变得柔和:“最优秀的男人,注定应该征服世界。能征服世界的男人,就像耀眼的太阳,没有女人能抗拒那样的光辉。就连埃及女王,不也成了凯撒的战利品?女人天生向往强者。狮子、老虎,甚至猴子、野兔,也是胜出的雄性才享有交/配权。”
说完,她又瞥我一眼:“虽然有的傻子,从小过得太顺遂了,到现在还幼稚不懂事,但以后也会明白的。”
我没有反驳她。她一向把自己的想法当作真理。
“说到这个,”母亲的注意力终于又移向盖乌斯,“你应该快要加入凯撒家族了吧?”
盖乌斯颔首。
我再次意外:“这……”
“他本就应该是凯撒家族的人,”母亲缓缓转动玻璃杯,“何况,很多重要官职,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平民在仕途上会遇到不少阻碍。”
若能成为凯撒的族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获得贵族身份很难,不是仅靠贿赂就能解决的问题。平民与贵族的鸿沟,依然难以跨越。近些年来,我从未听说过有人成功。
但我知道,以盖乌斯的性格,若无把握,不会应下。
“那么,让我们预先祝贺你成为凯撒的族人。”母亲举起酒杯,“献给凯撒的祖先,维纳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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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盖乌斯便为改换家族打点好了,包括疏通各种关系,备齐所需证明和文件。连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譬如,需要引证一桩几十年前凯撒家族成员的改宗事件。但记录此事的官方档案,如今收藏在国家档案馆中,作为非公开文件,密不示人。而盖乌斯得到了它的抄本。
翻看着抄本,我不免好奇:“你买通了国家档案馆的人?”
据我所知,这是很困难的事情。由于几年前曾发生过泄密事故,现在国家档案馆的保密制度非常严格。档案都存放在卡庇托尔山巨岩深处的山洞里,分装在一个个防火的保险库内。没有足够的权限,青铜大门就不能打开,连一只蛾子都飞不进去。
盖乌斯道:“不必那么麻烦,只需要获得首席贞女的帮助。”
但据我所知,即使是首席贞女,也不能随意调阅国家档案馆中的非公开文档。
他解释道:“三十多年前,国家档案馆还未建立。当时,凯撒家族的相关文件,存放在贵族档案馆。贵族档案馆,主要是国库档案馆。大多数文件在收入国库档案馆之前,都会先在监察官档案馆【注9】进行整理。所以,监察官档案馆中,留有许多文件的底本,作为废纸堆在仓库。而监察官档案馆设在宁芙神庙。”
我这才明白了其中关键:对首席贞女而言,只需拜托宁芙神庙的女祭司,完成举手之劳。监察官档案馆仓库中的几张废纸不翼而飞,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最终,盖乌斯通过平民护民官的特别谕令,顺利成为贵族。
这种非常罕见的情况,自然引人关注。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少年,如今不但颇受凯撒器重,还成了凯撒族人。但盖乌斯一如既往的谨慎低调,那些想要刺探的人,也探不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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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凯撒返回罗马,举行了第五次凯旋式,成为终身执政官。至此,他是实际上的是无冕之王,拥有无人匹敌的权力。
埃及女王再次来到罗马。为了替她的儿子凯撒里昂庆祝两岁生日,她出资向全城公民分发食篮【注10】,包括每人七升葡萄酒,以饮食笼络人心。此外,她还邀请公民观看戏剧:一个月内,罗马城中所有剧场都免费向公民敞开大门,费用全部由她支付。
庞培剧场内的第一场戏,凯撒和女王都将莅临。闻此消息,剧场内人满为患。对一些人来说,来剧场是纯粹为了欣赏戏剧。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剧场是重要的社交场合。
母亲和我也来了。而盖乌斯作为凯撒倚重的亲信之一,跟随在凯撒左右,没有与我们一起前来。
为遮蔽阳光,每排座位上都架起了巨大的帐幕。它们由最薄的丝纱制成,可见女王的奢华程度。作为元老院席位的大理石长凳上,坐满了身着紫边托加的议员。
我们的位置不错,不但能把舞台尽收眼底,也能看到某些观众席的情况。这里的观众多是贵妇。她们坐在覆着柔软羽垫的座位上,鲜艳的轻薄织物随风飞舞。微风送来各种香水气息。
当凯撒携妻子进入剧场、坐在最前排的最佳位置,所有目光立刻被吸引。卡尔普尼娅坐在凯撒左边,衣着简洁大方,并不奢华,显然无意与女王争奇斗艳。盖乌斯、雷比达等人坐在凯撒身后。
“女王来了。”有人低呼。影响如涟漪,迅速扩散到整个剧场。
只见女王在几名埃及侍女簇拥下缓缓走来,坐到凯撒右边的座位上。她头戴蛇形饰环,身着纯白长裙,裙摆拖到地上。祖母绿般的眼眸,衬着晶莹的肌肤。
若单论美貌,她或许还不及克劳迪娅或索菲娅。但比起美貌佳人,她的高贵与神秘更吸引人。美貌总有保鲜期限,最美的事物通常转瞬即逝。而高贵是坚固的东西。对于统治者,高贵远比美貌更珍贵。而对于男人而言,权力是最好的□□。谁占有了女王,就等于占有了埃及。
只见她侧首对凯撒微笑,低声说了句什么。凯撒抬手摘下沾在她肩上的一片花瓣,极尽温柔。
坐在凯撒左边的卡尔普尼娅,没有流露半分不悦。回想见到马塞勒斯与索菲娅在一起时,我曾那么失态,不免自惭。
母亲对女王一向没有好评价:“这个傲慢无礼之人【注11】,不过是凯撒豢养的‘骆驼豹’【注12】罢了。”
之前,凯撒的凯旋式上,展示了一只作为战利品的长颈鹿。罗马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因为罕见,它受到格外的优待。但女王不会甘于长颈鹿的命运。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在凯撒与其他人说话时,有一瞬间,女王从浓密的睫毛下向盖乌斯的方向迅速投去一瞥,并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盖乌斯也对她展露笑容。两人之间似有默契。
“令骄傲的希巴女王也心悦诚服的,是智慧的所罗门王。【注13】”母亲悠然道。
我皱眉,但另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布鲁图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看上去冷静而淡漠,绝对自持。只见他走到凯撒面前,说了些什么。凯撒和颜悦色,轻拍他的肩。他也笑着回应,气氛似乎很是融洽。但我注意到,某个瞬间,当凯撒转向其他人时,他注视凯撒的目光变硬,毫无温度。他还恨着凯撒。如此,我就放心了。
安东尼的出现,宛如投石入水,剧场里的平静再度被打破。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依然像一尊活的雕塑,俊美得张扬耀眼,让人移不开目光。就连被风吹得有些蓬乱的头发,看上去也那么自然。如果他是雕塑,我会乐于欣赏。但他比雕塑危险得多。
人们纷纷为他让路。他径直来到女王面前。身后随侍的奴隶,捧上一只匣子。
“这是送给您的见面礼。”安东尼道。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匣子打开时,连我也顿觉眼前一亮。那是一条无与伦比的项链,坠着十几颗榛子大小的宝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宝石,不是水晶,却通体无色,如山泉般透明,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宛如阳光凝成的碎片。
安东尼介绍道:“这种印度宝石,希腊人称之为阿达玛斯,意为‘不可征服’。因为它比其他任何宝石都要坚硬,能割破玻璃和黑曜石。据说,只有公羊血能破坏它。【注14】”
女王用羽扇遮住了大半张脸,柔声道:“多谢厚礼。”
安东尼把它送给女王,明显意在向凯撒示好。女王也配合地拿起项链,放在颈上比试了一下。璀璨宝石,愈发衬得她的肌肤如珠母般晶莹。
安东尼执起女王的手,低头轻吻手背:“这只手值得任何人的崇拜,菲狄亚斯【注15】也会拿它当模型。”
若是旁人,这言行不免太过轻浮。而安东尼的风格一向如此,对任何女性都甜言蜜语,没个正经。因此,没人大惊小怪。
我注意到,在安东尼身后,是和他一道前来的福尔维娅、克劳迪娅。克劳迪娅依然清丽可人,如洁净的苹果花。而其母的状态似乎不怎么好。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女王,咬着嘴唇,攥紧手中扇柄。
看来,我之前向福尔维娅透露的消息,起了效果。她知道了安东尼与女王的联系。
“这是‘不可征服’的珍贵宝石,而您是不可征服的女王。”安东尼虽然在对女王说话,视线却转向凯撒,“不可征服,除了您爱的人。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这是明显的恭维了。凯撒却微微皱眉:“什么时候,你也会这么客气了?”
安东尼抚额笑道:“我是担心你不想见到我。”
凯撒没再说什么,直接给了安东尼一个拥抱,像父亲对待远行归来的儿子。看样子,两人要重归于好了。我虽早已清楚,安东尼的复出是迟早之事,心中仍不免郁结。盖乌斯冒着生命危险参与了凯撒的决战,却仍难以企及安东尼与凯撒多年的同袍之谊。
母亲倒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波动。遇到大事情,她比我沉得住气。
她抬了抬下颔:“你看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知何时,盖乌斯与克劳迪娅坐到了一起,慢声细语地聊着什么。
克劳迪娅很美,这毫无疑问。像颜色最淡的花,有种脆弱的风姿。这对少年男女,都有神灵眷顾的外貌。
“看来,只能让你弟弟娶克劳迪娅了。”母亲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他在西班牙和新迦太基时,就一直不忘与克劳迪娅通信。他回罗马来,还给她带了礼物,就是她戴着的手链。这手链虽不算很贵重,但那些宝石的名称,其首字母连在一起,就是克劳迪娅的名字。”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条由各种宝石串成手链。太刺目。
“虽然我不喜欢福尔维娅,但也不得不承认,克劳迪娅长得漂亮,出身也不错。她嫁给你弟弟,也够资格了。”
“不,她不好。”我脱口而出。
“怎么不好?”
我暗暗谴责自己失控的舌头。
“你在嫉妒。”她忽然道。
“嫉妒?”我一愣。
“难道不是?你弟弟从小眼中就只有你一个人。而现在,情况变了,而你尚未适应。”
我张了张口,却无法反驳。
母亲摇了摇金柄孔雀羽扇,声音不疾不徐:“任何感情,都不会一蹴而就、一劳永逸。就像把水盛在有裂纹的器皿中,如果没有注入,终有一天会干涸。”
的确,我无法承受失去盖乌斯。因为我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都需要他。他是我一手塑造的作品,或许也是我唯一的成功之作。我为他付出太多。
这不是嫉妒。它无关感情,只与我的自尊心和控制欲有关。我低下头,凝视地板上的大理石纹理,用集中注意力的办法,来让自己保持镇定。
“要维持长久稳定的关系,就不能只满足你一个人的利益。”母亲的语气,似在提点我,“如果你想获得你弟弟的心,就要首先明白,他需要什么。”
盖乌斯,他需要什么?
这时,指挥踏响了绑在鞋底的斯卡比鲁姆【注16】,给乐队一个信号,乐队开始奏乐。基萨拉琴的柔美音色,阿夫罗斯管的轻快颤音,库姆的低沉和鸣【注17】,交织成悠扬旋律,在剧场上空荡漾。观众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我强迫自己盯着舞台,暂时不去想别的事情。
乐声转为欢快激越。我能分辨出来,这是希腊人的祝捷舞曲。首个节目安排此舞,并非罗马惯例,应是为了庆贺凯撒的军事胜利。
几十名美貌的年轻男女,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不断变化着队形和舞步,时而包围成圈,形如满月;时而交互挽臂,如连环相扣、鸿雁成行;时而集合成四角方阵,时而分散如花瓣绽放。直到一声号角,场面安静下来。舞台侧幕卷起,正幕终于拉开。
帷幕拉开后,露出装饰着豪华壁龛的舞台后墙。可以旋转的三角形墙片,向观众展露的一面上,绘着树林场景:阳光灿烂,浓荫匝地,满山遍野绽放着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一座木头搭起的道具高山,是荷马歌颂过的丘比特诞生之地,伊达山。山上有草有树,甚至有真实的泉水潺潺流下,是出自建筑设计师之手的巧妙设计。
几只小山羊正在吃草。一个打扮得像弗里吉亚牧羊人的小伙子,便是男主人公帕里斯。另一个年轻男子身负翅膀,手持蛇杖,是神使墨丘利。他托着一只金苹果,以轻快的舞步表现一路奔波,将苹果送给帕里斯,再以灵巧的舞步退出舞台。
一位端庄的中年女子上场。她扮演天后朱诺,头戴金冠,手执节杖,气派不凡。接下来登台的少女是女神雅典娜:一手举盾,一手执矛,头盔上有橄榄叶花冠。第三位接踵而至的白衣少女,金发灿然,体态窈窕,身披薄纱巾,精巧的饰物随着她轻柔的舞步叮咚作响。她无疑是维纳斯。
转调的爱奥尼亚调式笛声响起,庄严稳重。朱诺随之起舞,雍容自若。她优雅地对牧羊人许诺:如果裁定她是最美的女神,她便将整个亚细亚的统治权交给他,封他为王。
一名乐师跟在雅典娜身后,以长笛吹奏多利安调式的战歌,深沉的乐声夹杂尖锐的啸鸣,如金戈铁马。雅典娜向帕里斯表示,如果承认她最美,他将战无不胜,名扬四海,坐拥无数战利品。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维纳斯款款来到舞台正中。伴舞的舞女们向她抛撒花瓣。多音笛奏响温柔的吕底亚旋律。维纳斯婆娑起舞,步态悠然,以细腻的手势配合轻柔的笛声,秋波顾盼欲流。她向帕里斯许诺,如果裁定她艳冠群芳,她便送给帕里斯一位像她一样美貌的新娘。
帕里斯毫不犹豫地把金苹果给了维纳斯。朱诺与雅典娜黯然退场,神色沮丧。获胜的维纳斯,与全体伴舞者跳起欢快的舞蹈。金色的葡萄酒,通过隐藏的管道,从山顶喷向空中,宛如芬芳的雨滴,洒满舞台。整个剧场一片芳香。四处都是飘洒的玫瑰花瓣,包括观众席上【注18】。
不知何时,一个扮作丘比特模样的男演员,手持弓箭上场。混迹在众多舞蹈演员之中,他并不起眼。直到他搭上箭、拉开弓时,我才注意到他,但也没有在意,因为丘比特向来是以弓箭为道具的。
直到那支泛着冷光的箭,嗖地飞向观众席第一排上凯撒的座位,扎入了凯撒的椅背,有人尖叫,人群哄然骚动起来,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个演员试图刺杀凯撒!
如果不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安东尼纵身扑倒了凯撒,凯撒必然已经丧命。
母亲紧张地攥紧了我的手臂。舞蹈演员们慌忙四散,数十名士兵冲向舞台。丘比特在被抓住之前,自刎倒地。
所幸,盖乌斯没事,克劳迪娅小鸟依人地依靠在他身边,怯怯地牵着他的手。我努力忽视这一点。
安东尼的右肩被擦伤了,但不严重。面对急于涌出剧场的观众,凯撒镇定地高声道:“凶手已死,各位不必惊慌,节目即将继续。”
他的镇定感染了大家,人群渐渐安定下来。刺杀者的尸体也被拖走了。
母亲这才平静下来,但目光仍离不开凯撒。
很快有奴隶上来,为安东尼的伤口敷药包扎。福尔维娅一副紧张过度的样子。安东尼还要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别担心。她是关心则乱。
女王先是焦急地检视凯撒,确定他毫发无损之后,似乎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安东尼。两人的视线有一瞬的交集,随即各自侧开目光。
凯撒拍了拍安东尼的左肩:“明天,做我的同僚执政官,怎么样?”
此话一出,周围都安静下来。我也没想到,凯撒会这么快就交给安东尼这么大的权力。
安东尼却扬起眉毛,不以为然地调笑道:“和你一起去打仗就够累了,还想把我绑在那些无聊的公务上?”
明年的执政官人选,就这样轻易定下了。安东尼再度成为许多投机者青睐的热门人物。
剧场中,气氛微妙,想必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估量。近来,凯撒准备出征帕提亚,一种不知源自何处的说法流传广泛:凯撒为防在战场上发生意外,已立下遗嘱,选定了继承人。虽然没人见过这份传说中的遗嘱,但对继承人的预测成了热门话题。
此时,凯撒最有可能的四个继承人,都聚集在这里:布鲁图斯、凯撒里昂、安东尼和盖乌斯。
我知道,布鲁图斯无意成为凯撒继承人。凯撒里昂还太小,关键在他背后的女王。而东山再起的安东尼,的确是一大劲敌,想必现在倾向于在他身上押注的人也最多。
因此,我十分怀疑,这次暗杀是安东尼自己设计的,或许还有女王的配合。但现在已是死无对证了。
乐队又开始演奏,演出照常进行。对罗马民众而言,在斗兽场见过了太多血腥。死掉一个反叛的奴隶,等于拂掉一粒尘埃。
之后,是一场希腊喜剧。应是女王喜欢的戏目。剧情结束后,一群演员打扮成奥林匹斯山众神的样子,走下舞台,来到凯撒面前,献上各种礼物和祝福。农业女神塞尔斯【注19】献上黄金麦穗,酒神巴克斯献上葡萄美酒,战神马尔斯献上宝剑,森林仙女【注20】献上橄榄枝,阿波罗献上竖琴……凯撒都一一接受。
最终,拿着闪电的朱庇特,献上一顶王冠,吟诵荷马的诗句:“多头的统治可不是一件好事。愿人间只有一个主人、一个王!【注21】”
此话一出,剧场里鸦雀无声。凯撒也静默了,没有立刻接过。
这应是出于女王的策划,为了让凯撒公开承认想当君王的野心。谁都知道,凯撒如今在罗马的权势,实际上不亚于君王。元老院甚至把他的住宅装饰成神殿的样子,还为他的雕像设了一个只有神才能使用的软榻【注22】。
但实际上和名义上是两回事。他迟迟没有为自己加冕,是碍于罗马民众的情绪。
数百年前,罗马被国王统治时,暴/政苛税,民不聊生。这导致民众害怕独/裁者,普遍对“国王”(rex)一词有强烈的厌恶情绪。它已经成为政客们用来攻击对手的辱骂性用词。
然而,权力是太大的诱惑。谁也不敢保证,大权在握的凯撒,哪天不会突然宣布登上王位。
此时此刻,所有人密切关注着凯撒的选择:对这顶王冠,是接受,还是放弃?
只见凯撒从朱庇特手中接过了王冠。
震撼真实可触,如水波般传过人头攒动的剧场。先是一声压抑的低呼,然后是蜜蜂般的嗡嗡声,议论纷纷。女王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但下一刻,凯撒转过身,把王冠戴在了女王头上。女王的神色凝注了。凯撒从容微笑道:“罗马没有国王,但埃及有美丽的女王。”
女王也很快恢复了笑容:“愿好运和吉祥眷顾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注23】。”
方才剧场内凝固如冰的气氛,终于被打破。而我的心中唯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