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东尼的婚宴之后,我去了马塞勒斯家。自从庞培撤离罗马,马塞勒斯就闭门谢客,不问世事。庞培败后,更是门可罗雀。我径自去了书房。每天这个时候,他通常会在那里。
刚到门口,甘迪多就跑了出来,摇着尾巴,蹭我的脚踝,讨好似的向我展示它雪白的皮毛。往常,我会亲昵地摸摸它的头颈,此时却没有心情。
书房里,马塞勒斯坐在榻上看书。一个女奴笨手笨脚地挑着灯芯,让灯光更亮。
抬首看见我,他微笑:“过来陪我坐坐吧。”我走上前,坐到他身边。女奴还在点灯。枝形青铜烛台上,十盏灯才点亮了三盏。我欲言又止,心中莫名地有些烦躁。
“不用点了,你下去吧。”马塞勒斯吩咐女奴。她退下。终于无人打扰。他站起来,亲自点亮余下的灯盏:“不开心么?”我点头。
“为什么呢?”他放下点灯用的火引,来到我面前。灯焰温柔地跳跃。薄光投向四壁,一明一昧地闪动,从他身后照过来,轮廓泛起微光,不真实的柔和感。
他揽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依偎着他。我可以闻到他身上干净而温和的气息。忽然很想倾诉。
“你见过克劳迪娅吗?”我问。
“福尔维娅的女儿?见过。”
“你觉得她好吗?”
“哪方面?”
我语塞。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难道还嫉妒一个小女孩?
“她怎么了?”他问。
明明是我让盖乌斯去接近克劳迪娅,怎么会因此不悦?想通之后,就像晒干的羽毛,顿觉轻松。
“没什么,我只是庸人自扰。”我补充,“现在没事了。”
他笑了。当他微笑时,左靥会有个小酒窝。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触摸。
“淘气。”他对甘迪多说话时,也是这种温柔的语气。
我眨眨眼,抱住他的颈项:“我们复婚吧。”
之前,对于是否复婚,我举棋不定。毕竟,这对我有弊无利。但我不想再与劝诱女神【注1】作对。我需要他。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他使我从尘俗中得到暂时的解脱,就像摘下树上熟得快要烂掉的葡萄,把它酿成美酒。我甘愿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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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婚仪式很朴素,没有举行婚宴。之后,我搬到马塞勒斯家,但每月仍有几天住在菲利普斯家。克劳迪娅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必须确保对盖乌斯的控制力。所以,我必须有足够的时间与他在一起。
令我较为放心的是,他没有再与克劳迪娅见面。两人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并不频繁。我悄悄翻看过他们的信件,只是一些礼貌的问候和讨论。
有趣的是,由于福尔维娅把女儿管得很严,每封信都要检查,一开始,克劳迪娅的来信,全都是委托她的女友转交的。信的内容也完全伪装成和女友交谈的语气。盖乌斯告诉她,可以用亚麻茎中挤出来的汁液写在纸上,干了就看不见,但收信人洒些炭末,字迹便清晰显现出来。之后,她用此法写信,才恢复了正常语气,不再把称“他”的地方都写作“她”。
如此费心地维持通信,看来,她果然对盖乌斯颇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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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凯撒与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的相关传闻,传到罗马,成为大众热议的话题。一时之间,从未到过罗马的女王,在罗马声名大噪。
关于她,众说纷纭。有人说她美艳无双,有人说她长相平庸。但无论她是否美貌,有一点是确定的:她才华出众。她至少精通五种语言: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亚拉姆语和埃及语。她写过不少著作,不但有关于美容、美食和妇科医学的书籍【注2】,也有关于度量衡、货币制造、城市规划、商业等方面的文章【注3】。
而她的生平故事,更加传奇。
四年前,埃及的先王去世,留下四个孩子,包括两个儿子,大托勒密和小托勒密【注4】,以及两个女儿,克丽奥佩特拉和阿尔西诺伊。十八岁的克丽奥佩特拉,是四人中最年长者。按照埃及传统,她与弟弟大托勒密结婚,成为埃及的共治者,姐弟俩分享权柄。
托勒密王朝三百年来的历史上,充斥着谋杀和血亲相残的权力斗争,就像几何定理一样习以为常。这对姐弟也未例外。成婚后不久,克丽奥佩特拉就把大托勒密的名字从官方文件中抹掉,发行的钱币上也只印她一人的肖像。这自然令他怀恨在心。他的另一个姐姐,阿尔西诺伊,虽假意与克丽奥佩特拉交好,却不甘心屈居女王之下。待时机成熟后,一年前,她与大托勒密联手,向克丽奥佩特拉发动了猝然袭击。
那场宫变之后,克丽奥佩特拉失利,不得不离开亚历山大里亚。之后,她在埃及边境召集了军队,准备夺回权力。大托勒密与阿尔西诺伊也在备战。
此时,适逢庞培兵败,逃到埃及寻求庇护。大托勒密派人谋杀了他,把他的首级献给追击庞培而来的凯撒。此举无疑是向凯撒示好。
按理说,对于凯撒,最有利的做法,是支持此时更有优势的一方,即大托勒密。或者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但凯撒竟亲自出面,让克丽奥佩特拉与大托勒密达成和解,共同执政。显然,对于处于弱势的克丽奥佩特拉,这是胜利。她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了女王之位。
因此,坊间有传闻称:克丽奥佩特拉色/诱凯撒,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种传闻还被好事之徒添油加醋,种种细节都绘声绘色。譬如她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乘船于夜间潜入亚历山大里亚,躲过警卫,把自己藏在一张华丽的毛毯里,由人抬到凯撒的房门前。当凯撒打开这件作为献礼的毛毯,便见到了人间尤物,从此沉迷于温柔乡中,任由女王像尼罗河的花蛇一样把他缠住。
当然,在我看来,根据凯撒的性格,这种传闻的可信度太低。他选中克丽奥佩特拉,自然有他的理由。
与此同时,大托勒密与阿尔西诺伊不甘如此。他们先是阴谋刺杀凯撒。失败后,他们发兵围攻凯撒带来的罗马军队。阿尔西诺伊宣称自己是女王,并获得了埃及军队的控制权。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之争。但在埃及人看来,大托勒密与阿尔西诺伊代表了正义。埃及作为罗马的被保护国,是罗马的粮仓,每年要向罗马缴纳巨额的进贡,无论埃及国内是否因天灾而饥荒。实力决定一切。埃及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纵然对罗马怨愤不已,也只能像虚弱的老狗,远远地龇牙咧嘴。
而克丽奥佩特拉作为凯撒的情妇,除了私下取悦凯撒,很可能还用密约的方式,以国家利益向凯撒行贿。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是通敌的国贼。而拒绝向罗马出口粮食的大托勒密与阿尔西诺伊,才是爱国英雄。
但正义没有权力的支持,就毫无意义。战争是弱肉强食。虽然凯撒带到埃及的军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还是彻底击败了敌军。大托勒密溺死于尼罗河中,阿尔西诺伊被俘。
就这样,克丽奥佩特拉成了埃及的实际统治者。她按照传统,与另一个弟弟,小托勒密结婚,共治埃及。但谁都能看出,年幼的小托勒密只是傀儡。她和凯撒才是埃及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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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广场附近的神圣路【注5】,是珠宝商、金银匠和各种奢侈品的销售聚集地,也是上层社会的人选购礼物的去处。母亲前往那里的珠宝店挑选首饰,让我和盖乌斯陪同。
自从我不顾她的劝阻,与毫无前途的马塞勒斯复婚之后,她对我愈发冷淡。幸而盖乌斯常为我说话,她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这次她让我陪同前往,算是和解的表示。
珠宝店内挂着琳琅满目的首饰,交相辉映。还有专门供顾客试戴时自照的古铜大圆镜,被浮石粉末擦得精光。
“这是来自印度的深海珍珠,您看,多么圆润饱满。扎巴拉山开采的红宝石,像鸽血似的,没有比这更精巧的浮雕工艺。小亚细亚的水晶,这种永远凝结不化的寒冰,让您在夏日也能感到凉爽【注6】。这些金常青藤叶项链和金葡萄叶项链,都是货真价实的斯基泰金【注7】……”店主殷勤地介绍。
母亲用纤细的手指轻触着宝石,神情淡淡的,不置可否。这方面,她一向挑剔。记得小时候,在我们家为了父亲的竞选而经济拮据时,她虽然卖掉了嫁妆里本就不多的水晶,却仍看不起那些用玻璃和琥珀代替水晶【注8】的“下等人”。而现在,她已有足够的财富,购买最上等的水晶也像购买糖果。
盖乌斯驻足在一个老金匠身边,看他提炼黄金。小坩埚架在炉子上,被烧得通红。金匠把黄金熔化在坩埚内,娴熟地把沸腾的金水中的杂质滤去,一次次提炼。一个个小气泡在熔金的表面扩大、爆裂,随即沉没于轻柔的涟漪之中。金匠凝视它的目光,宛如温柔的情人。
大概是由于我和盖乌斯都在金匠这边,母亲也走了过来。但她对提炼过程不感兴趣,只低头看了看完工的成品,包括很多金戒指。店主正想推销,她不屑道:“金戒指,真是俗不可耐。”
我明白她的意思。古老高贵的家族,仍保留着戴铁指环的传统,而不是金戒指【注9】。
店主转而推销一款银手镯:“这是埃及女王钟爱的款式,已成为亚历山大里亚的流行。最近在罗马,也是供不应求。店里仅剩这一只了。”
我细看那只蛇形的埃及银镯。手镯工艺古雅,一条银蛇蜿蜒盘成三匝,鳞片精致,栩栩如生。蛇睛是红宝石,深处似有火焰燃烧。这种蛇形镯,据说源自古希腊。这倒和女王的出身相似【注10】。
“女王喜欢这种镯子?”我随口一问。
店主有问必答,滔滔不绝:“是的。蛇是埃及女神伊西斯的圣物,在埃及也是权力的象征。据说女王还养蛇作为宠物,把它们命名为‘幸福’……”
“我是想问,女王喜欢白银?这种蛇形镯,一般是用金子制成。”
“您真是慧眼。不错,女王喜欢白银,据说是因为银子可以验毒。”店主以为我有兴趣,开始向我推销,“埃及女王的年龄和您相仿。这款镯子,十分适合您这样年轻高贵的夫人佩戴。就算您不信我,也要相信女王在这方面的品味。她擅长利用自己的魅力,连凯撒都痴迷于她。据说,小凯撒已经出生……”
“什么?”母亲皱眉,“你听谁说的?”
店主道:“女王生了个儿子。这个消息,是一个刚从亚历山大里亚回来的商人告诉我的。肯定没错。”
“你还听说了什么?”母亲又问。
店主得意于自己消息的灵通,笑道:“您一定听说过,之前,女王建了一艘无比豪华的皇家航船,然后和凯撒乘船溯尼罗河而上,游览各地。当时,很多人疑惑,凯撒为何还留在埃及游山玩水,而迟迟不回罗马。昨天听说了小凯撒的消息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女王已经怀孕。埃及人都说那是凯撒的孩子。六月的时候,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取名托勒密?凯撒。亚历山大里亚的人叫他凯撒里昂,意为小凯撒。”
母亲的神色转为凝重,若有所思。
店主大概是以为我们对女王的事情有兴趣,又趁机推销:“还有这种夜翡翠,很受女王青睐。在埃及被叫做太阳宝石【注11】……”
母亲没有再听下去,随手点了两副珍珠耳环,直接让奴隶付钱,然后径直返家。
回到家后,母亲把新买的首饰锁进保险柜【注12】,然后就把我和盖乌斯叫到她卧室【注13】旁边的化妆室。
一整面铜皮包裹的松木架子,专门存放各种颜色的假发。桌上堆满首饰盒。各种用品一应俱全:眼影粉,胭脂,铅色颜料,海草颜料,浮石,底霜,雪花膏,卷发夹,润发脂,金线网罩,扣形发饰……仅是梳具,就有不同尺寸、不同形状的一整套,各有应用。
与这些瓶瓶罐罐的零碎之物打交道,是女人必修的功课。每天清晨起床后,男人只需要穿上衣物和便鞋,盥洗之后喝杯水,就可以迎接新的一天。而女人首先需要迎接的,不是新的一天,而是梳妆镜、专司化妆的女奴【注14】和不计其数的化妆品。
此时,窗上的芦苇帘子被完全放下。室内光线偏暗,镜子的反光就格外显眼。母亲站在妆台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像一朵在阴影里绽开的玫瑰,阴郁而艳丽。
“那个所谓的小凯撒,你们怎么看?”她终于开口。
果然,是这个话题。我也对此有些忧心。之前的一切,尚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凯撒扶植克丽奥佩特拉,可以解释为,比起拒绝向罗马出口粮食的大托勒密,克丽奥佩特拉更亲近罗马;凯撒与她乘船游览了一个月,可以解释为他要巡视埃及各地,了解国情,并以浩大的船队,向埃及人展示罗马的国力【注15】……但这个“小凯撒”,无法解释。难道真如传言所说,凯撒被埃及女王俘虏,色令智昏?
我斟酌道:“我们不可不防。他有可能成为凯撒的继承人。这应该正是埃及女王的打算。”
母亲玩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看向盖乌斯:“你说呢?”
“凯撒不会立女王之子为继承人。”他冷静地反驳我,“罗马法律,向来是一夫一妻。凯撒正式的妻子,只有卡尔普尼娅。而且,小凯撒也不是罗马公民。凯撒不会向罗马公开承认小凯撒是他的儿子【注16】,更不会立这个异邦人为继承人。一旦他这么做,会被罗马人视为卖国,声誉毁于一旦。而且,凯撒年过半百,而小凯撒刚刚出生,其母也很年轻。若让此子继承,无疑会大权旁落。埃及有母子一同执政的传统,女王一定会以儿子为傀儡,实现她个人的野心。这不是凯撒愿意看到的。”
我摇头:“如果凯撒还能考虑得这么长远,他根本就不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更不会允许她以他的家族名给孩子命名。”
盖乌斯不再言语,似乎不想与我争论。
母亲道:“他说得没错。这个孩子,或许是凯撒控制克丽奥佩特拉的手段。克丽奥佩特拉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不会做亏本买卖。让她有一个儿子,也就能让她与凯撒更紧密地结盟,更尽心竭力。而凯撒正需要埃及的财富,用作战资,继续征战。一个孩子,就能换取这么大的利益,何乐不为?”
我仍存疑:“如果凯撒对她并无私情,为何一定要扶植她?以他的兵力,征服埃及不是问题。他可以让埃及成为罗马的行省,而不是让它继续保持独立。”
母亲从妆台上拿起两只香水瓶,放到一边:“你忘了庞培还有两个儿子?虽然庞培已死,但罗马局势尚未稳定。庞培之子的残余势力正在集结,组织反抗。这才是凯撒眼下的心腹大患。所以,他不可能此时在埃及大动干戈。”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掠过瓶身上的刻纹。指甲上染了蔻色凤仙花汁,色彩艳丽:“而且,即使能使用武力控制埃及,若人心不服,也终非长久之计。埃及几千年来的传统,让埃及人只能被神统治。法老被视为阿蒙神之子,不是凡人。所以当年亚历山大征服埃及之后,也必须在阿蒙神庙的祭司那里取得神之子的名义,以神之子的身份统治埃及。之后的托勒密王朝,三百年来也都延续着这个传统,历代统治者都被视为神的化身,直到如今。所以,埃及人不会承认罗马元老院的统治。在罗马的共和体制之中,不会有活人被尊为神。就连罗穆卢斯,也是在死后才成为神的。”
我沉吟:“不错,克丽奥佩特拉,就被尊为伊西斯女神。如果小凯撒成为法老,也就是神了……”念及此处,我蓦然一惊:“难道……”
母亲拿起一只昂贵的玫瑰色玻璃瓶,又轻轻放下:“这是克丽奥佩特拉,埃及人眼中的女神。”然后是一只装润肤膏的贝壳状圆盒,被放在玻璃瓶旁边:“这是所谓的小凯撒。他会被埃及人视为神。”
她拿起一只淡绿色的宝石瓶,轻触嘴唇,放在所有瓶子中央。她的语气,如命运女神居高临下地决定凡人的命运:“神的父亲,自然不是凡人。这正是凯撒的计划。在埃及,他已经开始被视为神。而他的最终目的,恐怕不是仅仅成为埃及之神。”
我这才恍然大悟。凯撒选择埃及,作为他封神之路的起点。
没想到,母亲远比我看得清楚。在她的指尖下,埃及和罗马的统治者,无论如何尊贵,也降为了一排香水瓶。而我,竟如此愚钝,简直像一堆宝石中的砾石。
我喃喃自语:“如果凯撒以后在罗马封神,那么他的继承人,就是神之子了……”旋即一愕,看向盖乌斯。
母亲的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眸中的光彩,就像颈项边环绕的宝石般熠熠生辉:“不错。只要你的弟弟成为凯撒的继承人,日后也能继承神的身份。而我,就是神的母亲。”
她凝视着盖乌斯的热切目光,就像看着一件世界上最名贵的珠宝。
但我没有她的狂热。目前,盖乌斯能否成为凯撒的继承人,还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成为神,那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那时,我不会想到,真的有一天,盖乌斯会以神之子的身份,统治世界。阿波罗是他的象征。而我,将以狄安娜的身份,被写入诗歌【注17】、刻上器物【注18】。